过了清明,很快又至谷雨。
左虓成婚后的日子,几乎全是泡在“德容言工”四个字上。原本要求女子的三从四德,如今全被柳逸拿来教导于他,日日警诫。如若哪方面做得不好抑或训诫背诵不能,便要挨戒尺板子。
是故左虓婚后一直愁云惨雾,人也明显消瘦不少。
除此之外,还有件闹心事儿让他恨得咬牙。
原来自从洞房那日以后,他便再也没有机会和情岫同床共枕,只配睡在小偏房之内。
柳逸是这般解释的:“日后若无传召,你不得擅自献媚邀宠。咻咻需要你时自会叫你。”
如若只是这般还好,左虓有的是法子哄得情岫开口主动唤他相陪。可是这会儿又杀出阻挠的人来。
辛晴把玩着手中鞭子,淡淡道:“你们年轻人不知节制,小心掏空了身子。咻咻如今年纪还小,这种事不宜过多,半月一次便好。她不明白这些,你这个当相公还不明白?”
鞭子一抖,左虓禁不住打个寒颤,讪讪道:“懂了懂了……”
“嫁”进柳家也就算了,至少还有个小美人补偿,可是现在连根手指头都没碰到……一想起洞房那晚贪杯误事,左虓肠子都要悔青了,哀叹连天。
掐指一算,终于又过半月。这天一大早左虓就摩拳擦掌的,一想起晚上便能名正言顺地一亲芳泽,心如猫抓。
情岫早起见他唇边都挂着餍足之笑,好奇问道:“九虎相公你碰见什么好事儿了?这么开心。”
左虓冲她眨眨眼:“想知道?晚上告诉你。诶,小禽兽,今晚我陪你睡罢?你去给婶婶说一声。”
情岫正要说好,辛晴从旁边屋子出来,扔给左虓一个小竹篓。
“走,跟我去采茶。”
柳边烟染荏,茶山谷雨前。
谷底常年背阴幽暗的一面,清晨白雾还未散去,像团团云朵般落在山坡上,犹如流动的烟海,缥缈若仙。
在半山坡上种有一行行整齐的茶树,如今正值春茶采摘的季节,女敕芽新叶,露珠衬着绿树,格外鲜翠。
情岫腰间也系上一个小竹篓,指着对左虓说:“采的叶子放进这里装着,我们一人采一畦。”
说着她也给他挂上一个,接着示范起来。看准女敕芽,两指捏住下端软茎,一揪便下来了。
“你看好了,茶芽紫者为最佳,面皱者次之,团叶者又次之,光面如莜者最差。我们自己摘只要最好的,今日必须采完这里,而且要赶在午时之前。”
左虓看着这小半亩茶园,心想只有他们三人如何采得完?遂道:“小禽兽,明儿采不行么?我这不是刚学还不会么,慢慢来。”
“那可来不及。”情岫摇摇脑袋,一本正经说道:“你没见《茶录》所言,采茶之候贵在及时,太早则味不全,太迟则神散。谷雨前后,其时适中。茶叶气力完足,香烈尤倍。且浥露采要好于日中采,阴雨时却又不宜采。好不容易碰上昨夜无雨有露加之今日晴好,这么个合适日子,当然要能采多少是多少了。”
左虓惊奇地去模了模情岫的头,道:“看不出来你这小脑瓜子装的东西还挺多,小禽兽,这些都谁教你的?”
情岫摘着女敕芽尖儿,笑道:“叔叔教过,书里也看过,自然就记在脑子里了呀。九虎相公,你小看我,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左虓哈哈大笑,取笑她:“哎呀呀,既然你如此博学广识,为何当日却不认得我的名字,天天九虎九虎的叫我?”
“是你那块石头做得不好。”情岫不高兴努努嘴,“虓字我也不是不认得,但那石头上的刻字分得太开了,而且背面还有个虎头,我自然以为你就叫九虎嘛。”
她说话间便伸手进脖颈里要模玉出来,左虓见状赶紧一掌按住她。
“得了得了!知道就行了,别拿东西出来,仔细被别人瞧见!”
他紧张兮兮的样子自然惹得情岫疑惑,问:“干嘛不让别人看,不过是块石头而已。”
“就你只当它一块破石,外头的人不晓得多宝贝这玩意儿。”左虓嗤之以鼻地伸指头一点情岫眉心,叹道:“罢了,不认得也有不认得的好,至少不会担惊受怕的……喂喂,小禽兽话说你既然知道我名儿,干嘛不好好叫我,九虎相公这四个字,难听死了!”
情岫嘻嘻捂嘴,故意使坏:“我就喜欢这样叫你,九虎相公九虎相公九虎相公……”
“小禽兽我看你越来越不像话了,看我怎么黏住你的嘴!”
左虓乐得和她打闹,捧住巴掌大的脸蛋儿就狠狠咂了一口,愉悦大笑。
采茶须得动作麻利手脚轻快,左虓在家只懂品茗论香,哪里做过这等粗活,于是干一会儿便推说手疼,站在一边扯叶子玩儿。情岫见状倒也不催他,只是莞尔一笑,自顾自做事。
茶树边上长了一株野蔷薇,花朵鲜粉,盛开正浓。左虓随手就扯了下来,往情岫髻上一插。
“芳野蔷薇斜鬓插,闲随女伴摘新茶。小禽兽,这朵花儿配你好看。”
情岫羞赧地模了模头发:“真的吗?可是叔叔都不让我戴花儿,说是小家子气,不如金玉显得尊贵。”
左虓“嘁”了一声:“金银才叫个俗呢!哪儿如鲜花娇艳,衬着我家漂亮的小禽兽比仙女儿还美上三分。得,就这么戴着,我送你的,不许摘!”
情岫抿唇浅笑:“我才不摘,可是我怕这蔷薇明儿就谢了,到时候可煞了风景,九虎相公,那你要再送我新的。”
“那是自然,往后我日日都送,你换着花样儿往头上戴,我看着也新鲜。所谓美人如花,赏心悦目嘛……”
两人说说笑笑,到午时采了一小簸箕,眼看采茶的好时辰过了,于是两人决心第二日再来,拿着这些茶叶便回了家。
采了新茶便要炒制了。捡去老叶及枝梗碎屑,一次取四两入茶铛,底下燃上树枝,用手直炒。炒时手力必得均匀,否则茶在铛中过久便熟过了头,香味大散。
情岫熟练地炒着茶,教左虓:“先要用文火把茶叶子焙软,然后才用武火催熟,手一定要快,等到香味溢出便是时候了。你要不要试试?”
左虓看着新鲜,撸起袖子就想插手:“来,我也玩玩儿。”
他拈起茶叶放进铛里,刚揉了揉便猛一下缩回手来。
“嘶!好烫好烫!”左虓吹着指尖,眉心苦皱,“这也忒烫手了,小禽兽你怎的受得了?”
情岫揽过他的手放到嘴边吹了吹:“我第一次炒也觉着烫,习惯了便好了。以往只觉得茶汤好喝,香氛扑鼻,却不知道从采摘到炒制却要这么麻烦……就和养蚕织丝一般,看似简单,亲力亲为才知艰辛。正如叔叔所言,知晓了辛苦,才不会轻易浪费。”
左虓笑:“你叔叔可真是个怪人,一天到晚净教你这些民生疾苦,不像养女儿,倒像……想让你做官似的。”
炒好了茶,用小扇钞置被笼,纯棉大纸衬底燥焙积多,待凉方可入罐收藏。
两人手挽手结伴归家已是黄昏,吃过辛晴准备的膳食,左虓乐呵呵看着情岫进了浴房,自己在外面抓耳挠腮,喜不自禁。
未料,柳逸沉着张脸从外面回来,手里拿了根长长的棍子般的东西,却用蓝布裹住了,看不清内里。
辛晴上前问:“相公去哪儿了,等你许久也不见回来。我把饭菜给你热一热罢。”
柳逸一扫往日温润儒雅的样子,抬眼冷冷扫了左虓一眼,目中寒光凛冽。
“不用。”他拒绝了辛晴,径直大步跨入房门,漠然道:“左虓,你进来。”
房门才关,柳逸“咚”一声搁下手中之物,寒声质问:“你到底是何来历?”
左虓不明所以,抓抓后脑:“叔叔我不是都说过了嘛,我姓左名虓,东晋人氏,家住上京……”
“你还说你家世代书香,靠祖上基业过活。”柳逸嘴角一勾,似是讥讽,“若你只是一介文弱书生,你如何解释此物?”
话音一落,柳逸掀开蓝布,露出一柄利剑来。
剑鞘已失,可剑锋锋利非常,寒光凛凛,吹刃断发,且剑柄并非寻常模样,上镶绿松石与红玛瑙,隐约刻有虎头纹。
柳逸指着剑说道:“我在你掉落下来的地方附近寻到此物,柄底刻有你之姓氏,你休想抵赖不认此剑。”
“这剑是我的,我还以为丢了呢!”左虓倒是大大方方承认,毫不遮掩,他一把接过剑,拿起来看了又看,喜上眉梢,“我跌下来的时候还以为落崖上了,没想到这玩意儿倒还认主,宁愿跟我一同来此,不怕粉身碎骨。”
他颇为爱惜地模了模剑柄,道:“虽然家父希望我踏足仕途,不过我却更向往那等行侠仗义,快意恩仇的江湖生活。有次正巧碰见位落了难的侠士,我便赠了他些银两,他不愿平白受人恩惠,遂把此剑给了我。我瞧着喜欢,时刻都带在身边,出门更是毫不离身,随时观赏之余还能顺便震喝一下歹人。”
“呵,好个心思敏捷的后生。”
柳逸冷笑一声,却是丝毫不信的模样,他道:“若是几日前兴许我还会信你这番说辞,但近些日子我发觉每当内子用鞭惩你,你只是一味躲避却不还手,尽管躲不过去鞭子会落到身上,但绝不会伤及一处要害。她有心放你一马也罢了,可若她无心你却能巧避……寻常人断不可能。”
“我……”
不等左虓解释,只见柳逸又从袖间模出一物。左虓见了,平静无畏的脸庞终于闪过一丝慌乱。
“这枚箭头可认得?要不要和你腿上的伤口比一比?”
柳逸捏着箭簇,看着那银光寒亮的箭尖,徐徐说道:“四棱矢锋,玄铁所制,尾带双翼钩,乃是东晋慎要司所有专用。被慎要司追着要命之人,你说会是平民泛泛之辈?”
柳逸扔过箭簇给左虓:“说!你到底是谁,来此有何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