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卫昇在随从赵刚的陪伴下出了侯府,上了辆华盖马车。
方坐稳,他便阖眸养神,伸指揉了揉眉心,舒缓倦容。
随后而来的赵刚尚沉浸在欢喜中,道:“殿下,多亏您的神机妙算还有世子天衣无缝的配合,这回可算是当众打了他们一耳光!痛快!”
卫昇淡然:“可惜没打死。证据丢失,就算表弟能够把账目默写出来,也作不了证了,白费这场功夫。”
赵刚安慰道:“可我们手上还有党羽名册,也算握住了对方的重要把柄。加上其他的事,这个时候出手,胜算至少有五成。”
“把柄不需要多,一个能够致命的足矣。还有,出手的最佳时机不是胜算最大之时,而是对方永无翻身可能之日。”
卫昇睁眸,眼中清明一片,黑夜中彰显野心的暗火熊熊。他撩开车帘一隅,看到已经入了禁宫,自己府邸大门就在前方。
下车进府,一大片粉白荷花在夜风下摇摆舞动,似是迎主归来。
卫昇未如往日在荷塘边停留,而是大步走进主殿,连一丝余光都不施舍给这群新宠。
“把花铲了,明早我不要再看见一朵。”
赵刚丈二和尚模不着头脑,殿下前两日不是还爱惜得紧么?怎会突然又厌恶起来了?
不过很快他就放弃了揣摩卫昇反复无常的心思,赶紧招呼府中奴仆:“过来过来!没听见殿下的话,还不快挖!”
……
绣幔低垂,云屏轻掩,睡影娆娆。
左虓手搂情岫,颈下垫着双鱼软枕,盯着头顶绣了凤仙花的帐子,幽幽道:“小禽兽我先问你个事儿。”
情岫高高兴兴在他脸颊落下亲吻:“相公你说。”
“如果……”左虓搭在她肩头的手掌不觉一紧,嗓音低哑似有怯意,迟疑着开口:“如果要你作妾……你愿不愿意?”
方才左善叫他进祠堂,未打未骂,只是提起一件他压根儿就没在意的事。
“纪家小姐你准备如何处置?”
左虓一怔,他怎么把这事儿忘了?
纪家老太爷乃三朝元老,先帝时期官拜宰相,如今虽年老退居,可门生遍布朝野,影响力可谓非凡。纪老爷子膝下独子早逝,唯留一对孙儿女。嫡孙纪玄微英雄出少年,深得皇帝赏识,不过二十五岁便担任了京畿禁军统领的职务。纪家千金纪婉兰,人如其名娴淑静美,和左世子定亲三载。
左家原打算年底便迎娶进门,可左虓出去办事一趟,历经艰险,性命都差点不保,哪儿还有心思想婚事?外加身边陪了个娇憨有趣的小媳妇儿,两人在一起你侬我侬的,谁还想得起什么纪小姐马小姐?再说当初这亲也不是他定的。
左虓模模鼻子:“能不能不娶,反正我也不怎么喜欢她……”
“不娶?”左善冷笑,厉声道:“上京十万禁军你就弃之如履?东澜本就手中无兵,如果失了纪家,你姑姑和他恐怕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联姻。
世家大族保证繁荣昌盛的惯用手段,为了利益而结成姻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其实在局势尚不明朗的今日,纪家本可以拒绝提亲,但他们偏偏选择了联合左家。对方投诚之意如此明显,左家岂有反悔之理?
左虓不语,把头拧向一边,紧紧抿嘴。
这其中的厉害关系他如何不明白?只是连婚事都要被家族摆布,他不甘心。
是的,不甘心。
他不甘心自己从小就要藏锋露拙,处处掩饰,只为衬托身为皇子的表兄卫东澜,显出他的聪慧机敏,鹤立鸡群。他不甘心只能窝在上京花天酒地,而非纵马走天涯,热血洒边疆。他不甘心只能顶着世子的封号做些豪门纨绔该做的事,而非入朝廷进军营,一展男儿志向。
左氏是开国功臣,享有今日殊荣也是应当,可是鸟尽弓藏兔死狐烹,天下王者都忌惮手下人功高震主,如果现在左家又出了一个能够平定八方的“定远侯”,王座上的那位,恐怕坐如针毡吧?
左善是平庸的定远侯,那他左虓只能比平庸更平庸,做一个沾染了一身纨绔习性的豪门世子,才能彻底打消东晋皇帝的疑虑。
可是他也是胸怀抱负的大好儿郎,高峰之下被迫停步,只能仰望别人攀上,他怎会心甘情愿?!
纪婉兰,左虓对她只有个端庄闺秀的模糊印象,连长相也想不起来。他对她说不上喜欢更说不上讨厌,他知道她是自己未来的妻子,将来的侯爷夫人。反正娶谁不是娶?她愿意嫁就嫁,家里多个美人,就算当摆设瞧着也养眼。她享她的荣华富贵,他做他的败家纨绔,互不相干各得其乐。
一切都在计划和意料之中,本来什么都会按照既定的发展下去,这辈子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了。可是一场际遇让他遇见了情岫,从此既定的人生被打乱,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单纯得就像初生稚儿,她有能和万物生灵沟通的本领,她就像从天而降的小仙子,不谙世事,纯真可爱。
九虎相公。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习惯了耳边有她的呼唤;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会下意识寻找她的身影;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会担忧她是否吃得好睡得香,晚上有没有着凉……
不知从何时开始,左虓心里已经放不下别人了。
不管当初成亲有多荒唐多草率,他现在就认定了情岫是他妻子,除了她谁也不配。
左善见左虓不语,拍拍他肩头,叹道:“你喜欢那女子也未尝不可,留她在院子里当个妾。但正妻之位,必须是纪家小姐的。”
左虓袖下拳头紧捏,忍了忍还是没有按捺住怒气,冷冷问:“他想收服纪家,为何不自己娶?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他不要的就塞给我,我还必须千恩万谢毫无怨言!凭什么?!”
自幼长辈就告诉左虓要和卫昇相互扶持,相互照应。他是卫昇的小跟班小尾巴,幼时为他跑腿,长大为他卖命,卫昇说一他不说二,卫昇指东他不往西,只为脑海里深深刻印的两字——兄弟。
他们只是表兄弟,却更胜亲兄弟。因为他们的命运紧紧相连,和左氏一脉的荣辱息息相关。卫昇想做什么,他左虓就去付诸行动。久而久之,卫昇已经习惯了差遣他命令他,可却忘了问一句,左虓你想要什么?
“放肆!”左善怒喝,“你究竟明不明白现在的局势?皇帝多疑,东澜若是出面要娶纪家小姐,这不摆明了他对十万禁军有心思?引起猜忌事小,如果被人在此事大做文章,危及的是整个左家。此时你不出来帮他还有谁帮他?难不成你要把这偌大兵权拱手他人!”
“帮他,帮左家……”左虓摇摇头,唇角笑意讥讽,“那个位置就那么好?值得用全族人的性命去赌?生于朱门,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左善见他颓然也是无奈,叹气道:“你心里清楚就好。回去罢,折腾半宿也累了。”
“父亲。”左善刚欲离去,左虓忽然喊住他,问:“那你呢?可娶了心爱的女子为妻?”
左善足下一顿,默了须臾才似是而非地说道:“我的妻子,是你母亲。”
虽未言明,可他落寞的双肩已经道明一切。背影萧瑟,显赫富贵的定远侯,也应该有段伤心的儿女情长罢……
左虓沉沉叹了一声,企图赶走胸中愤懑,却觉更加窒息。
很多事身不由已,很多事力不能及。
“妾?”乍闻此言,情岫歪着头咬唇,问:“我为什么要当妾?”
左虓不敢正面回答,而是摆出一系列好处诱惑她:“当妾不用管家,也没那么多破事儿操心。妾最重要的职责就是服侍好相公,陪吃陪睡什么的……我保证以后就宠你一个,最好的东西只给你,独一无二。怎么样小禽兽,当妾好不好?”
情岫眉头紧锁:“听起来好是好……可是九虎相公,我上说妻妾妻妾,为什么不让我当妻子?”
“因为……”
对上她纯澈的眸子,左虓实在是说不出口,哽咽难言。
如果她知道自己要娶的另有其人,她会不会很伤心?她会不会赌气不理他了?甚至就像她一贯所说的,再去娶个相公?
左虓思及这里一阵骨寒,突然翻身紧紧抱住情岫:“小禽兽我……”
“九虎相公,当妾的话我可不可以养蛇?”
不等左虓解释苦衷,情岫忽然问道。她喜欢动物,什么飞禽走兽都能打交道,但左虓怕蛇,所以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情岫从不主动招惹那些软绵绵的玩意儿。
左虓勒得她很紧:“可以。”
“我还想把吼吼斑斑它们接来一起住,行不行?”
“行。”
“那你要答应我以后不吃肉,偷吃也不行。”
“……好。”
“还有还有……”
情岫乐呵呵地趁机提出好多条件,左虓一一应允,她笑靥如花,一脸赚到的神情。可她不知每当她提一个要求,左虓每说一句好,心口的刀子就划一道,疼痛愈烈,愧疚更重。
“九虎相公你真好!我当妾我当妾!”情岫点头如捣蒜,生怕他反悔一般连连表明心愿,“当妾好,我愿意当妾。”
左虓鼻头发酸,嗓子发紧,伸手在情岫鼻子上刮了一下:“傻瓜小禽兽……”
说了半晌话情岫也累了,打个哈欠靠在左虓胸膛,睡眼迷蒙:“九虎相公,我们快双修吧,唔……好困。”
左虓亲亲她额头:“乖,困就睡罢。”
情岫贪恋地嗅着他身上醇厚的味道,眼皮沉阖,喃喃道:“那你明天要教我双修,莫再忘了……”
呢喃声渐渐小了下去,夜深人寐,左虓脑子里乱得一塌糊涂。
“小禽兽给我点时间,我得好好想想,一定有两全其美的办法,一定有的。”
睡得晚起得也晚,早晨琴画来伺候情岫起身,意外撞见了床上的左虓,吓了一大跳。
很快老太太便知晓了左虓前晚居然歇在了情岫屋里,无奈又心疼地说道:“这些个小年青,就是不知道爱惜自个儿身子,一宿都离不得,硬要腻在一起!罢罢罢,诗棋,吩咐厨房做两碗补汤端过去给世子,务必要他喝完,一滴都不许剩。”
不一会儿诗棋便端着补汤去了情岫屋里,二人刚刚洗漱妥当。
诗棋双手奉上个双狮纹鸿雁瓷碗:“世子,老夫人命奴婢给您送汤来。”
左虓看了眼黑乎乎的补汤,一脸嫌恶:“拿下去,大热天喝这个,还嫌不够燥么?”
诗棋向来规矩踏实,闻言面露为难:“可老夫人说了……”
“诗棋姐姐,世子不愿喝就算了,何必勉强。”琴画笑着过来,手里还捏了柄折枝花银勺,讨好道:“今早奴婢特意叫小厨房做了世子您爱吃的龙眼粥,世子快趁热吃。”
琴画端上蔓草纹莲瓣银碗,缀着龙眼肉的小粥还温热着,不凉不烫刚刚好。
左虓顺手就接过来,赶紧递到情岫面前:“小禽兽,我喂你好不好?”
情岫看了碗里一眼,问:“有没有肉?有我就不吃,你也不许吃。”
“没有没有,当然没有。”左虓笑得一脸谄媚,然后指手画脚命令下人,“你们听着,本世子从今天开始戒荤腥,叫小厨房以后都改上素菜。”说完他去情岫面前邀功,“这样你喜不喜欢?来来来,快点吃,吃了我带你出去玩儿。”
琴画眼睁睁看着左虓又是喂饭又是擦嘴,把情岫宝贝得跟仙女儿一般。她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手绢都快被绞烂了,满月复牢骚。
臭狐狸精!
正当此时,侯府小厮进来问安,送上张帖子,说是尚书府的孟公子知晓左世子病好了,特意邀他去鸥鹭堂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