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接触
张群没想到这看起来极为普通平凡的年轻人就是吴安平。虽然他明知不可能有假,吴安平不会拿自己的身份跟他开玩笑,但心中还是忍不住有些失望。眼前这个年轻人,除了有些气度精神,无论从哪方面看,都难以将他和横扫西北、所向无敌的解放军总司令这一身份联系起来。
吴安平示意张群进会客室详谈,叫他两声,他才反应过来,自嘲道:“被总司令气度所慑,竟至失神,真是惭愧”现在民国到处都是总司令,但冯玉祥兵败后,风头最劲的还要说蒋介石、张作霖、吴安平三人。或许其他人还不了解北方局势已有巨变,但张群在陕西待了十多天,这一点却看得很明确。
听张群这么一说,吴安平不由莞尔,还真没有谁在他面前说过这样的恭维话。不过气度如何,他自己也有感觉,或许有些,但远不到足以慑人的地步,张群的话表里不一,只要吴安平不自居狂妄,立时就能分辨出来。
张群随吴安平向内走,跟随他的年轻人也要上前,却被突然出现的一个警卫拦住。张群目视吴安平,寻其究竟。吴安平笑道:“接下来我们要谈的事,应该不可以四处宣扬,任人得知吧?”张群点头,开口让那年轻人留下,又饶有兴趣打量着突然出现的警卫,对吴安平道:“这名警卫似乎与此前看到的有些不同。”吴安平随口道:“他们是特勤组的,隶属不同。”
会客厅很宽大,完全是按照东方风格布置的,没有任何流行的西方文化的元素,精致、高雅、舒适,古色古香。
结实的嵌花地板上,铺着印有神秘图案的柔软地毯;周围是一套黄梨木的围椅和茶几,闪着亮光;在雕刻着云纹的硬木玻璃橱中,陈列着一些有着斑驳锈痕的古朴兵器;墙壁上挂着几幅汉唐边塞诗人的书法作品,其中便有“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绝句;最里面一张宽厚的办公桌后墙上,则另挂一个横匾,题有五个字:为人民服务。
作为蒋介石的智囊及联络代表,张群凭着自己的经验敏锐意识到:吴安平或许抱负远大,但同样对奢侈生活有所陶醉。他这却是完全料错了,因为会客厅其实并非是完全按照吴安平的意愿布置,夏听白才是始作俑者。而且,这里的摆设看似古色古香,却全部是买自后世的仿制品,人民币花了一些,大洋却一个子没用。
围椅上已先坐了一人。
张群刚看一眼,便失色惊呼道:“百里先生,你竟在这里?”
蒋百里朝他点头示意,算是打过招呼,又笑着回道:“看来,我们是有志一同,不过你似乎有些来晚了。”
吴安平没想到两人认识,见状笑道:“两位既然早就相识,那接下来我们说话就更为方便。不过,我还需向张兄郑重介绍,百里先生已就职解放军总参谋长,不可不知。”
张群暗自心惊,不过面上仍旧欢喜一团,拱手道:“可喜可贺先生得吴总司令如此看重,在西北必能一展才华”
蒋百里先前曾与**军几次联系,先是想促成北伐军联吴伐奉,后又想促成联孙伐奉,去都没有成功。他虽在民国军界影响力巨大,但真正拿得出手的绩业并不算多,先前几次投附,都没有选对人,以致最为人称道的是,反倒是就职保定军官学校校长的资历。
张群的话虽诚恳,却让蒋百里感觉有些别扭,勉强笑一笑,便不再多说。
寒暄一阵,话入正题。吴安平直接问起张群来意。
张群斟酌词句,缓慢道:“群此次北上,是受蒋介石总司令所托,希望能与西北方面多做沟通,了解一下贵方对北伐及时局的看法。”
吴安平与蒋百里对视一眼,似笑非笑道:“北伐?呵呵,张兄似乎忘了一件事吧?冯玉祥是国民政府的委员,也是军事委员会的委员,其统帅的西北军已整体加入国民党,现与我们交战正酣。我吴安平及解放军现已是北伐的目标,这种局面之下,张兄以为,我该有怎样的看法呢?”
张群早料到这关节难过,事先已准备好说辞:“联络冯玉祥及西北军北伐之事,本就是国民政府的权宜之策。便如川中军阀杨森,其已接受国民政府任命,担任国名**军第二十军军长兼川鄂边防总司令之职,却又暗中与吴佩孚勾结,同样接受吴佩孚所任命的四川省长一职,国民政府虽不乐见此,但为统一计,仍不得不对其安抚笼络。”
“人虽不同,事理却是相通。国民政府承孙中山总理遗愿,矢志统一民国,改变地方割据、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政局,以建立完整国家,奠定强盛之基。而目前北洋正是中国之最大毒瘤,其兵多财雄,又有东西方列强在背后支持,单凭国民政府的力量,很难将其推翻,故不得不多方联络,每增加一分力量,相对而言,就是对北洋的削弱。”
“国民政府对冯玉祥、对杨森,都是如此考虑。单单名义上的服从,实难其改变割据的本质。但即便如此,如能完成北伐,对中国而言,有一个名义上的统一政府,也比没有这个政府要强。所以,冯玉祥如何行事,并不影响国民政府与贵方的合作,其对解放军所持的态度,也并不代表国民政府的立场。”
“冯玉祥曲解北伐,不顾国共两党借陕攻豫的劝告,执意要与贵方争夺甘肃,本就是私心作祟、不顾大局的表现。现在,西北军连北洋军的面都没见到,便已被贵方击败,这让冯玉祥誓师北伐之举,看上去更像一场闹剧。”
“冯玉祥难以摆月兑权位思想,一心争地,而不能舍身北伐,现既已落败投诚,相信贵方处置之时,绝不会再给其机会重振旗鼓,那么,西北军的消亡便成定局。或许,迫于情势、政治,冯玉祥仍将保留国民政府及军事委员会委员的职衔,但西北军这一团体,却势必要从国民党内消失了。”
张群口若悬河说了很多话,意思无非是想表明,国民政府是国民政府,冯玉祥是冯玉祥,两者不能等同。他虽刻意贬低冯玉祥,有落井下石之嫌,但一些话并非没有道理。
吴安平若有所思道:“张兄消息真可谓灵通。西北军投诚之事,我们都还未对外公布,在总参议口中,竟是十足肯定了。”
张群笑着回道:“这事虽还未见报,但市井坊间都已传开,要是我还不能确定真伪,那这总参议之职,只怕回头就要被蒋总司令拿掉了。”
吴安平整理一下思绪,开口道:“张兄话中的道理,我是极赞同的。当前确实需要一个统一的政府,哪怕仅仅只是名义上的。相对于北洋把持的北京政府,南方的国民政府无疑是一支更为进步的力量,我自然愿共襄盛举,讨伐北洋,使民国重归统一,但有些事却不能不说在前面。”
张群振奋精神道:“请讲”
吴安平目光炯炯地说道:“国民政府的做法我很理解。无非是合纵联合,先消灭北洋诸系军阀,完成国家名义上的统一,然后再掉过头来,消除割据地方的实力派。”见张群欲辩解,他摇头道:“你无需否认这本就是国民政府应该做的事,无可厚非。”
张群默然。
“届时,以西北的实力,必然会是最大的实力派。虽然如此,但我个人并无意与中央对抗。正如刚才所说,消除割据势力,完成实质统一,是国家政府应该做也必须要做的事。但是,西北之事又并非这般简单就能解决。与四川、湖南、广西不同,西北除政府及军队外,还有自己的政党,而且更关键的是,这里施行的是完全不同的制度。现在即便是我,也不能轻易更改,否则必遭反噬。这个问题如何解决,不能不预先考虑。”
吴安平的话有些危言耸听。其实,正是因为有时空引擎支撑,西北才能独成一体,日趋繁荣,而时空引擎就掌握在他手里,因此根本不可能遭到反噬。这样说,其实是为将来张目,而且还不必强硬,只要将陇东集团收归己有,那谁也接不下西北这摊子事。
张群在陕西停留一段时间,已经对西北施行的制度及政策有了一些了解。他当然知道吴安平是故意难为,但这话却没说错。
谁要想把解放军士兵的军饷降到八或十块银元,估计根本不用吴安平下令,几十万愤怒的解放军就会自发出动,将制定这项政策的上下一干人等撕个粉碎;还有那粮食保障、医疗保障、义务教育等各项制度,如果吴安平不再掏腰包,那任何一个单项的腰包,国民政府都不可能掏得起。
“还有一事。”吴安平继续道:“民国上下,估计没几个不知道我是坚决反苏的,而国民政府现在实行的三大政策,是联俄、联共、扶助农工。我对‘联共’及‘扶助农工’并无意见,但‘联俄’却与我的立场相悖,这一点如何调和?”
张群疑惑道:“吴总司令为何执意反苏呢?”
吴安平冷笑道:“只要对着我们的地图看上一眼,就该知道俄国对中国的伤害有多大。苏联是俄国的继承者,虽自居正义,其实却不改帝国主义本色,不但不将此前俄国割走的土地归还我国,还一直挑唆外蒙、新疆闹分裂,这样的苏联,难道张总参议会拥护?”
张群讪讪道:“那自然不会。”
他又问道:“既然反苏,为何不反共?要知英、美、法、日等国,都忧心中国或遭共产党赤化,难道西北对此就不担心?”
吴安平瞥了张群一眼,见他有些强自镇定,便回应道:“道理很简单。国民党、共产党,哦,还有新民党,乃至其他党派,无论在何种场合,只要是对外界表述,都要在自己的党派前加两个字——中国。为什么?因为无论我们的思想有多不一致,其实都是中国这条根上的芽,这棵树上的果,我们是血脉相连兄弟姐妹。”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如今的中国,外辱已在,难道我们这些挂着‘中国’两字的‘某某某’政党,不应该齐心抵御外辱,还要继续阋于墙吗?你说列强忧心中国遭共产党‘赤化’,这或许不假,但列强的出发点,绝不是为中国着想,只是唯恐其在中国的利益遭到损害,而这些所谓的利益恰恰是通过损害中国得来的。”
“这些握有霸权的国家,绝不会因为你是国民党,或是共产党,就高看你一眼,因为在他们眼中,无论你居于何种政治派别,身上都贴有同样的标签,他们会以嘲弄、施舍、怜悯、调侃的口吻说:‘瞧,这个中国猴子’张兄,你在日本留过学,当有一番见识,我说的有没有差?”
张群沉着脸回道:“确实如此。”尽管他对吴安平将“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引用于政党斗争,有些不以为然,但作为这时代的中国人,他对国家积弱及遭列强侵略的事实,同样感到痛心疾首,尤其因为有在日本留学的经历,使他的感触比一般人其实更深。
“所以,我反对苏联,但不反对中国共产党。虽然现在共产党受苏联影响太深,与其说是中国共产党,还不如说是苏共中国支部,但这只因为其成立时间太短,还没有找到自己的道路。这种情况下,更应该助其早日独立,而不该任其倒向苏联。一个新事物出现,不可能一蹴而就,就天生正确,就成熟,不说别的,当初孙先生犯过的错误就同样不少,否则哪来的‘护法运动’,哪来的‘北伐’。”
“对共产主义,我说不上赞成,也说不上反对。我相信,任何一种思想在中国的传播,都要适应中国的国情,如果事实证明,这种思想有生命力,在不断壮大,那我们就该问问为什么,而不该简单粗暴地将其铲除。因为思想是无论如何也铲除不干净的,而每一种能生存并壮大的思想,必然有其现实意义。”
“单纯的反对、抵抗乃至视而不见,都不是最好的应对办法。相反,最好的办法应该是向对方学习,吸收其优点,以成为自己同样具备的优点。所谓‘全盘西化’,无论立意是否正确,说明的不正是这个道理?孙先生一生**,不能说毫无成就,但为何只有在确定‘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之后,始有北伐之席卷全国的声势,不也是同样的道理吗?”
吴安平啰啰嗦嗦又说半天,张群简直没有插话的余地。不是张群口齿不利,而是吴安平所说都只从大处着眼,根本让他无从辩驳。当前无论国民党左派与右派的分歧,还是国共两党间的纷争,都是从小处着手,大方向始终一致,无非反帝、反封建,这牵扯到政党理论的主旨,他再能言善辩,也总不能先朝自己开上一枪,以证明对方的谬误。
谈了几个小时,差不多都是吴安平在说,张群在听,蒋百里在观察。天知道吴安平哪来这么多道理,竟能滔滔不绝说上几个小时。这也让张群有些讶异,他从没见过这种类型的领袖,或者说是大权力者。
中午的午宴很丰盛,吴安平绝不曾怠慢这位特使。但张群需要整理思绪,并向南昌的蒋介石做一下汇报,所以原本定好的下午参观之事,只能留待明日再进行。不过,张群此来不过是预作接触,国民政府如真决定要与西北联合,双方还需要更为正式也更为繁琐的协商及谈判,并不急在一时。
“我就是说再多,南边那些人也是听不进去,何必呢?”蒋百里问道。
吴安平长长舒了一口气,笑道:“还是有用的。不管他们能不能听进去,最起码我要摆明自己的立场。同样有句老话说得”
蒋百里突然接道:“勿谓言之不预”
吴安平点点头道:“就是这句话,勿谓言之不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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