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我进来了。”
眉儿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沈容和继续研究棋局,没有回头,冲后面的人吩咐:“眉儿,东西放下就好。”
话音未遁,鼻尖忽然闻到一股药草的清苦之味,他迟疑着偏过头,抬起眼帘,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人。他脸上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全身上下没有过多的装饰,只着了一身简单的白衣,风姿卓立如雪。
眉儿从沈清和身后探出头来,将手中端着的托盘一起放在了桌上,“公子,那我先把东西放这儿了。”
沈容和放下手中的棋子,忙起身,“爹。”
沈清和点点头,缓步走进书房,“他走了?”
沈容和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个刺客的事情。
“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自顾自走到桌前倒了一杯茶,沈清和的语气淡淡的。
沈容和咬唇望着他,很快又晒然,道:“知道。”
他从不认为自己能瞒得过沈清和。
出乎意料的,沈清和没有再问下去,只说了句“那就好。”便不再提及这件事。
一时模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沈容和正满月复疑惑,就听到沈清和忽然开口道:“容和,明日就是你十五岁的生辰。”
沈容和眸光一滞。
明日就是十二月的最后一日,同时,也是他的生辰。
“可有什么想要的?”沈清和咳嗽一声,问道。
“不用了。”摇摇头,沈容和垂眸在他身边坐下。
十五岁的生辰,对他来说的确是意义重大,可惜……
对于他的拒绝沈清和早有预料,定定地看着他,不知什么时候起,沈容和的性子越来越寡淡,仿佛对任何人,任何事情都无动于衷,这两年都是这般在国子监过着,从不显山露水,敛了一切锋芒。
他这样从某些方面来说应当算是好事,可沈清和却越来越忧心,到底什么时候起,他都有些看不懂他了。
黯然叹了一口气,沈清和将怀中的盒子推到沈容和面前。
沈容和诧异地看一眼他,犹豫片刻才打开盒子,呈现在面前的是一支浮云玉钗。玉是上等的白玉,制作极其简单,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嘴里隐隐有腥甜味弥漫开来,沈清和皱了皱眉,用力将那股即将涌出的腥甜逼了回去,以拳掩唇咳嗽几声,方才开口:“我无法给你举办一场盛宴,这只钗,就当做是你十五岁生辰的礼物罢。”
沈容和看着手中的玉钗,一阵恍惚。
除却样式单调简单外,这支钗做工十分精细,倒也不失为一支好钗。可惜……他这一辈子恐怕都没有机会用到了~
暗叹口气,沈容和将钗放回盒子里,没有再看一眼,“谢谢爹。”
沈清和怎会不知他的心思,本想说些什么,咳嗽声越来越重,喉头那股温热不时涌上,让他几乎用尽了全力才勉强压了下去。
“咳咳……”
耳边的咳嗽声仿佛生生压抑着什么,沈容和侧现沈清和脸色越来越惨淡,看上去极其虚弱,沈容和一惊,心头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爹!”
一丝殷红的血顺着唇角流下,沈清和苦笑一声,暗叹,看来时候到了。
“怎么会有血……我、我这就叫人去找大夫……眉儿!”震惊地看着他唇角流下的血,沈容和手忙脚乱想要替他擦拭,却被他避开了,一手握住他的手腕,“容和……”
沈容和惶然对上他的视线。
沈清和凝眸看着满脸惊慌的沈容和,嘴角挽起一抹无力的弧度,摇摇头叹道:“没用的。”
沾染着血的手不住地颤抖着,沈容和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极力摆出一副淡然的模样,笑道:“我这就找大夫,不会有事的……不会……”说到最后,一口气滞在喉头,却是再也说不下去。
他一直都知道沈清和身体不好,常常见到管家带着大夫来府中,他问过很多次,沈清和只说是久病难愈,却从不知道他的病竟严重到何重地步,更没想过会……
“咳咳咳!”沈清和掩唇不住地咳嗽,一滴鲜血滴落在沈容和的手背,看着沈容和嘴角越来越多的血,他的心头是从未有过的恐惧,惊慌失措地冲外面大声喊道:“管家!管家!眉儿……”
“容和。”沈清和抬手抹去嘴角的鲜血,握着他手腕的手微微收紧,“听我说。”
“我不要听!你不要说……我不想听!”沈容和惊叫着想要挣月兑,却无法动弹半分。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沈清和一手抚着额头,脸色惨淡如纸,衬得唇上沾染的鲜血分外艳丽,断断续续地开口:“我早已知道自己会有今日,不必担心。”
“我不要!我这就叫人找大夫……”沈容和用力挣月兑他的手,不顾一切往外跑,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来人!快来人!去找大夫……”
闭了闭眸,沈清和无力地扯出一抹笑容……
雨雪瀌瀌,见晛曰消,厚厚的雪堆砌在枝头,远远望去,犹如整树开满了白色的花朵。脚下的雪踩着吱吱作响,眉儿端着一壶热茶快步走进房间,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失神坐在桌前的沈容和,管家和其余奴仆静默在旁,视线皆落在床榻上的人。
“陈大夫,怎么样?”见大夫收起银针,沈容和立即起身迎了上去。
眸光扫过他满是希冀的眼,陈大夫无奈地摇摇头,没有作声。
沈容和脚下一软,差点跌倒,好在管家和一旁的侍婢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将茶放在桌上,眉儿默默走到他们身后,隔着暖阁内的层层帷幔看着静静躺在床榻上的人,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就要夺眶而出。
“怎么会没有办法呢?”沈容和失魂落魄地扫向陈大夫,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眸底掠过一抹异彩,他紧紧揪住陈大夫的衣襟,“你不是名满龙城的名医吗?为什么没有办法治了?”
“公子!”
见状,管家和眉儿忙上前拉住他。
紧盯着满脸为难的陈大夫,沈容和声音越来越低,眼中有着哀求,“不管你要什么都可以,只要你可以治好我爹的病……”
示意眉儿照顾好沈容和,管家看向陈大夫,颤声问道:“当真……没有办法了?”说到最后,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陈大夫沉沉叹了口气,“沈大人的病在两年前就已经……这两年来,想必大人也寻了不少名医,才会有办法为他续了两年的命,但,他如今已是极限,再无法……”话到这里就戛然而止,陈大夫看向后面脸色陡然间变得煞白的沈容和,不忍再说下去。
“不可能……”话语中犹自带着颤音,沈容和摇摇头倒退两步,心中升腾起一股巨大的恐慌,“我不信!”
“公子……”眉儿失声唤道。
沈容和恍若未闻,自顾自地扬起唇,抬起眼帘凝着几人,“你们在骗我对不对?我爹怎么可能会……”
管家和陈大夫相顾无言,黯然垂眸。
沈容和的眸光缓缓挪到眉儿身上。
“……”眉儿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终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房间里一片静谧,所有人低垂着头,不敢去看沈容和越来越惨白的脸,更不敢对上那双渐渐暗淡下来的眸。
心中的某个地方轰然间崩塌沦陷,溃不成军。
沈容和努力地想要笑,却发现嘴角僵硬得生疼,甚至连挽起一抹小小的弧度都变得如此困难。
没有人出声。
死寂般的沉默。
“……容和。”低沉的声音伴着一声叹息落在耳畔,沈容和回头,三步并作两步掀开帷幔进入暖阁。
沈清和和衣躺在床上,脸色煞白,唇上更是看不到一丝血色,侧首看着他一步一步来到内阁,最后缓慢地跪坐在他床边。
“容和。”低低唤着他的名字,沈清和眼中绽出一抹异彩,语调变得平缓,精神在一瞬间好了许多。
看着这一幕,暖格外的管家和陈大夫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反倒是眉头深锁,摇摇头别过脸不忍再看。
沈容和用力吸吸鼻子,语调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音:“我在……”
修长白皙的指尖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沈清和凝眸瞧着他,含笑道:“明日你就十五了。”
沈容和胡乱点点头,眼中似有什么东西不断涌出,被他狠狠逼了回去。
“容和……你……可会恨我?”沈清和说得极慢,仿佛每一个字都是用力咬出。
沈容和只摇摇头,咬着唇没有开口。
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沈清和闭了闭双眼,指尖摩挲着沈容和的脸颊,叹道:“本想给你过完生辰……”后面的话他没能继续说下去,几声剧烈的咳嗽,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沈容和惊慌失措,紧紧抓着他的手,梗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口大口喘着气,沈容和极力克制住自己,深吸口气看向床上的人,“我恨你!我恨你们将自己的想法强加给我,更恨你们不顾我的意愿就决定好我要走的路!”
“我是恨你们,可是……只要你好起来,我就原谅你……”
“不要……哭……容和……”
沈清和笑着望着他,朦胧中他看不清楚沈容和的脸,只听到他的声音越来越远,眼皮越来越沉重,头顶的一切变得模糊不清,天旋地转间,眼前一片黑暗……
“砰!”
一声闷响,抚着沈容和脸颊的手缓缓滑下,最后无力地垂下……
沈容和极力勾起唇,想要笑,奈何试了几次都未成功,就这么看着床上已闭上双眼的人,眼眶里有什么不断涌出,让他眼前变得越来越朦胧,喃喃道:“我原谅你……”
沈清和沉沉闭上眼睛,表情恬淡,仿佛只是沉睡了过去。
“只要你醒来,我就原谅你……”
对外面的喧闹恍若未闻,沈容和呆呆地看着床上沉睡过去的沈清和,一丝轻喃从干裂的唇畔溢出,脆弱地仿佛只要声音稍微大一点,便会伤到躺在床上的人。
没有人回答。
后面的奴仆和婢女们不敢置信地捂着嘴,小声抽泣着,管家和陈大夫垂眸不语。
眉儿用力眨着眼睛看看床上的沈清和,再看看跪坐在床前的沈容和,“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看着床上再也不会醒来的人,沈容和睫毛轻轻颤抖着,终是无力闭上双眼。
外面寒风袭人,雪落无声。
元和七年,一月。当今内阁首辅大臣沈清和因病去世,消息传来,百姓莫不哀戚惋叹。众所周知,沈家世代出忠臣,或文才出众,入得朝堂;或凌跃沙场,挥刀立下汗马功劳,到了内阁首辅大臣沈清和身上,更是成为朝中唯一一个获得圣上恩准可面君不行跪拜礼的人,如斯荣耀,却不想就这样病重去世,众人莫不扼腕叹息,可惜了这一代良臣。
三日后,皇上听信董皇后枕边谗言,让董国舅出任内阁首辅大臣,助长他把持朝政,朝堂上硝烟四起,暗涌纷争。
同日,连年来四处征战的安豫王龙裕,与其长子龙祁钰顺利平了南方的乱党,率大龙朝兵民班师回朝。帝闻之,大悦,命人在长乐宫亲设宴会为他们接风洗尘。
不知不觉间,龙城的寒冬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