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木凋零,秋风送来落华的腐朽,岁盘之下,枯荣轮回,江山流转。
烈亲王府-林间小径
积满枯黄落叶的林间小路上,一道颀长劲美的身影飒飒独行,半身鞭伤纵横,半身蓝衣染血。
半身染血的人本应是狼狈的甚至是骇人的,然而,他走得不疾不徐,没有刻意从容,却仿佛带着与生俱来的优雅。因为疼痛,形状漂亮的眉峰微微蹙着,唇间略有些苍白干裂、带着些还没有完全擦干净的血痕,半湿的黑发垂在脸颊旁边。一双深黑色的眼睛,即使透着并未掩饰的淡淡疲惫,依然纯粹迷人,浩瀚深邃……犹如风平浪静的大海,美丽得让人无法抗拒,却也,极尽危险。
突然,一阵秋风袭来,吹起半湿低垂的黑发,露出主人霸气飞扬的眉尾……
容云抬手,拂了拂被风吹乱的头发,又按了按仍在阵阵发闷的胸口。他知道自己硬受了父亲十鞭之后,终究是,受了内伤。
并指,对准自己的胸口,容云习惯性地刚要往下点,却在最后一刻停住了。按照正常情况来说,确实是把胸中的瘀血逼出来比较方便,但是,考虑到他自己目前养着血灵芝,失血,还是能避免就避免吧。他现在处境不比平时,身负“艰巨任务”,接下来很可能继续因为其他的原因受伤,所以,如今实在是一口瘀血也浪费不起,还是麻烦些,耗费内力,将胸中的瘀血化开好了。
于是,走在无人的林间小路上,容云一边调息内伤化开胸中瘀血,一边思考着刚刚小演武场假山后,那两个禁军背后的意义,以及可能牵引而出的影响。
是的,在容熙发现有人的同时,容云也发现了假山后的两个人。说起来,虽然因为血灵芝的关系,容云的内力相当于被封了五成,而且相反相成地算起来的话,他如果不用坤重元,内功威力甚至减少了六成不止。但是,不能用内力是一回事,他因为内力精进而通灵敏感的视觉听觉,却没有受到血灵芝的影响。所以,昨夜,容云才能听到厉宁雪从思过室外经过时、运行轻功的脚步声。同样,也是一样的道理,容云发现假山后来了人,事实上,如果不是当时他疼得眼前发黑有些耳鸣,他会比容熙发现得更早。
说来,烈亲王府中不受欢迎的禁军,可不止刚刚假山之后的两个。就如厉宁雪昨夜被所谓“人山人海”惊到了一样,容云本人不论在昨天还是在今天,在他跟着何远在府中走路的过程中也看得满眼都是。
容云一边走路,一边疗伤,一边思考着……
从他至今为止收到的暗部的消息来推断,这种情况,应该是他回到王府的几天前,几个西弘官员上本造成的。奏折的内容,按他的推测不出意外的话,大概应该是:听闻东霆逃亡的前擎亲王欲重新夺回权势,为了在东霆重新树立威信,决定刺杀我西弘堂堂烈亲王来成其威名云云。巧舌如簧,贼喊捉贼。
而他的皇帝叔叔(西弘皇帝容承是烈亲王容熙同父异母的弟弟),不论是故意的也好,还是只是为了平衡朝堂势力,纵容了一下某些大贵族势力也好,总之,最终,这些禁军,打着皇帝关心哥哥的旗号,堂而皇之地进了烈亲王府,成为了很不好打发的不速之客,尤其,其中,不知道夹杂了多少势力的多少耳目。
而说到解决这个麻烦的方法,容云觉得他似乎能想到父亲接下来会怎样做。……这几天应该已经够父亲的人观察清楚了吧……哪些禁军是别人的耳目,哪些禁军是单纯的执行任务,而且,从刚刚那两个人的行为来看,这些耳目根本就有恃无恐不怕被发现……时机已经成熟,看来这几天晚上不会平静了……
另一面,父亲让他做贴身侍卫的这个消息,因为府中这些耳目的关系,今天一天时间,足够被传出去了。大概又会被有心人利用,到处煽风点火……
不过,他做了父亲贴身侍卫这个消息被传出去后,阿闲(指逍闲侯庄仪)大概很快就会出现在他面前了吧……毕竟,他做了贴身侍卫,不方便到外面交换情报,而府中核心区域的守卫布置,实在是,连他都觉得很恐怖……就算没有那些禁军,天下间能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来去自如的,活人应该也不会超过十个。阿闲,是非得自己亲自进来见他不可了……而等阿闲自己送上门来,九霄环佩的问题,大概也可以提前解决了……
想到这里,容云感到眼前似乎浮现了一下庄仪因为工作量骤然增加而“悲怆不已”的俊脸,还有司徒枫跟宣明旭……眨了眨眼,容云露出一个无辜的微笑。
君在外臣怨有所不受,真好……
……
容云来到何远所在的小轩室门外,抬手敲门:“何先生,我是容云。”
何远不得不承认,虽然容云本人的神态举止依然没有半分失态,但是,开门的一瞬间,他还是被容云半身染血,背后一片狼藉,连衣摆都一片黑紫的样子吓了一跳。
“小王爷,你这是……”王爷……打的……?
容云对何远点点头,没有在意自己的狼狈,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好像有点严重,容云确实让父亲生气了。”
“……何远先帮小王爷处理一下伤口吧。”何远的声音仍旧平板严肃,却带了些他自己的都没有察觉到的软化。
“多谢何先生。”对何远的善意,容云再次躬身道谢。顿了顿,看向何远,容云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一般,用询问的语气问道:“容云可以叫您何大叔吗?”
“……”何远沉默了。眼前的孩子身份实在尴尬,突然间用这么亲切的叫法叫他,他还真有些不适应。说来,如果没有端和公主的事情在那里,或许他会很高兴地答应吧。
“您也直接叫我容云好吗?刚刚父亲让我做他的贴身侍卫,容云现在也是王爷的下属。”
“……”何远这次是真的沉默了。联想到之前王爷传音入密对他说的话,以及如此重的家法,还有做贴身侍卫的命令,何远现在脑中只有一句话:王爷,您到底想做什么!?
然而,他了解自己的斤两,思考也思考不出什么……算了,王爷自有王爷的打算,他老何从不是多话的人。
……
“……好吧。”最终,何远答应了容云的要求,因为他发现,他好像真的没什么理由非拒绝这个孩子不可。
“谢谢何大叔。”容云的声音温和好听,带着一种真诚的开心。
见到容云这么高兴,何远一向严肃的脸上也有了些笑意。
……
说起来,容云这次会突然“开窍”,应该算是庄侯爷“教导有方”的功劳。
逍闲侯庄仪这个人,表面上是一个把话唠当作个人美学,时刻不忘发扬光大的痞子。实际上,了解他的人都知道,庄仪的话,除了那些明显一听就是废话的之外,剩下的,无论听起来多么不正经、多么像玩笑,也一定是正经的,真话。
在容云离开安瑞之前,因为对“艰巨任务”没有把握,他特意向庄仪与宣明旭讨教过,当时——
庄仪那个痞子,不,错了,是庄侯爷,一脸凝重地对自家陛下语重心长:“陛下,您可以叫烈亲王‘父王’、‘父亲’,还有很重要的——‘爹’,嗯,还有‘爹爹’(一边容云没反应,宣明旭黑线)。这些您明白,这些称呼代表的意义,我想您也明白。现在,我要说的是,您见到烈亲王后,外人面前叫‘父王’可以,私下里一定要厚着脸皮叫‘父亲’或者是‘爹’,懂吗?……唉,真是让人头疼的父子关系,我知道你们父子关系尴尬,但是听我的一定要厚着脸皮叫啊。……唉,您就是被雪翁弄得教养太好了,我也不是让您不讲礼貌,只是,您要记住一点,脸皮厚很重要,公事公办时就算了,私下里,烈亲王府里那些跟您的母亲大人有仇的,您只管‘大叔’、‘大伯’、‘大婶’的叫。…………您能不能别用这样怀疑的眼神看着我,放心,一定能成功。原来还只有八成,如今,啧啧,这头发,司徒真是有眼光啊,咳,我是说,您现在‘人见人爱’,基本有十成把握。对,就是这样,看着别人说话就行了,不会被拒绝的。…………您不要一脸茫然,臣会觉得自己很失败。……好吧,我也不奢望您能懂,您只要知道有效就行了嘛……好吧,好吧,臣没有说服力。……这样吧,陛下看那边,来,看着明旭,叫他一声‘旭哥哥’。”
宣明旭原本就一身邪气凛然的暗黑气息,在庄仪的“旭哥哥”三个字下,彻底爆发。然而,他刚要揍人,那一身暗黑的气息,就在容云很好听的“旭哥哥”三个字下,又一泻千里了。
“……”宣明旭。
“……”庄仪。
他还真叫了……
“咳咳,”庄仪自己也觉得有些无语,不过痞子向来恢复力很强,随即,他看向宣明旭,顶着面对暗黑系的心理阴影,不怕死地继续挑衅道:“有效吗?”
宣明旭面无表情,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两个字:“有效。”
庄仪顿时心花怒放,对着容云:“陛下你看,听我的没错吧。”
容云没说话,他在思考庄仪话里的含金量到底有多少。
庄仪见容云没有说话,再接再厉,说:“陛下,您如果还不信的话,看着微臣,叫声‘仪哥哥’试试吧。哎呀,今天司徒不在,真是可惜——咳咳咳——”
庄仪感慨到一半,就感到浑身一阵寒意袭来,不好的预感由然而生。这种明明温和却犹如末日永叹一般的恐怖气息,不是宣明旭的,是,容云的……糟糕,过火了……如果说被宣明旭恐吓一下处理不好他会有心理阴影的话,被陛下恐吓一下处理不好,他会天天做恶梦的……梦见自己在温柔的地狱中安息……
“陛下,您别这样,微臣冤枉啊,微臣所言句句属实啊。对了,您该听听明旭的意见了吧。”庄仪对容云说完,就转向宣明旭,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宣明旭,用口型说,“明、旭、救、我”,完全不顾刚刚还在挑衅人家。
“……”宣明旭。
“……庄爱卿,劳烦明早先行出发,帮朕打理好沿途事务。”容云收敛了周身的气息,重新温文而笑。
“……”宣明旭。活该……
“……知道了。”庄仪可怜兮兮地回答。他错了……虽然陛下有自制没自觉,但是不傻啊,他应该点到为止的,可是,问题是,他忍不住啊……
……
无论是“父亲”还是“大叔”,容云并非不懂得一个称呼背后的含义,只不过,此时此刻,在得到一个许可的时候,他懂得怎样去开心,在失去一个许可的时候,他却还不懂得怎样去伤心。在感情上,他从来更重视别人的感受,却不懂得自己也应该拥有什么,或许,他曾经懂得,只是,现在几乎忘记了。所以,也只有容云,在失去了“父亲”这样一个重要的许可之后,还会貌似“没心没肺”地开心别的事吧。
如此疗伤(上)完
注:烈亲王目前闲职,没有大事一般都是不上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