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华轩的雅间,一多半都是带着内隔间的,当然,雅间的等级不同,内隔间的大小也是不同的。内间里,备有整套的桌椅、各种茶具器皿,以及卧榻。内间很有用,比如,不少半途醉酒的客人,都会到内间休息一下。
此时,容熙与容云所在的,就是韵华轩主雅间之一的内间。
进入内间后,容熙便在浅赭色的橡木椅上坐了下来。容云则依旧守礼地静立在一旁,等着父亲的吩咐。
容熙看着容云,说实话,如果不是情境不对,他真挺想拍着容云的肩膀,大笑一番。
这小子,这次给他惹了这么大的“麻烦”,还真是态度自然,没有愧疚啊。尤其,对比一下昨天跟前天,那种认错的态度……这算,敢做敢当,没错不认?
好吧,他也承认,容云虽然惹了这个“麻烦”,但确实没什么过错……
容熙发现,跟容云接触越多,他就越觉得容云对他的胃口。要不是身份尴尬,他跟容云说不定就是忘年之交了。只可惜,欣赏归欣赏,这个世上,不得不去做的无奈之举太多了。
说到无奈之举……问题是,他现在对容云确实是怒不起来,况且,这小子还是这种“我很无辜”的态度……他步步为营地计划了这么久,没想到眼看结果在即,到头来,居然还得先处理这种意外无语的状况。
这些想法,其实不过瞬间。最终,容熙既没有表现出笑,也没有表现出无奈,他只是看着容云,冷硬地说了句:“上衣月兑了。”
“……”啊?
对于父亲的这个命令,容云很是愣了一下。可以说,一瞬间,他脸上困惑的表情,简直呆到不行。
“……”容熙。
这小子,聪明起来让人无语,迟钝起来,让人更加无语。而最让他无语的是,他居然还突然觉得,这“傻孩子”似的表情,有点可爱……?
此刻,容熙并不知道,容云孩子气的表情,其实是非常难得一见的。
用容云生命中的第一位挚友,那位鬼才右相司徒枫来举例。在司徒枫看来,容云可以纵容他的“无礼”,纵容他的“欺负”,甚至纵容他的“口头便宜”,但是,想容云对他露出孩子气的表情,三个字——没可能。
那真的是,只有容云的长辈才能享受的“特权”。
无论被怎样对待,长辈面前,容云都会恭敬而坦诚地,做着一个孩子。虽然,他对于长辈与孩子之间,爱与被爱的认知,很有些失常。
韵华轩内间里,容云虽然困惑,却仍旧利落地完成了父亲的要求。而等他将上衣月兑在腰间后,他也有些明白了父亲命令的用意,毕竟,两天以来,他做过三次了。
自己在无意识之下,又犯了什么错误……?
这么想着,容云端正地跪了下去。
微微仰头,看了看父亲,见到那熟悉的冷淡表情,容云垂敛了视线。他基本可以确定了,他是真的又让父亲不快了。还好,父亲似乎没有太生气,这让他稍稍安心。
发生这样的情况,容云到是没有意外。几年前,刚刚开始得到师公肯定的那段时间,他也曾很多次,在不明白的情况下,惹得师公对他发火。而目前,跟父亲相处……大概,他不明白的更多……
容云想了想,又从腰间抽出了冰火锦,双手托过了头顶。还不明白的情况,他不会认错,但是他不想父亲误会他态度不敬。
而容熙看着容云的动作,终于欣慰了一下:还好,这小子似乎还没有迟钝到不可救药。
“有什么要解释的吗?先给你一个机会。”容熙说。对于蔚思夜构陷这件事,他打算借题发挥了,不过首先,他想先听听容云的想法。
“……”容云。
他还没有弄清楚状况,没有解释。不过,机会难得。有些情报,应该告诉父亲,至少有备无患。
容云思考了一下,抬头看向父亲,问:“属下说什么都可以吗?”
“……嗯。”容熙点头。
“刚刚外庭那件事发生时,……”容云从自己的角度,先简单补充了一下。“……,半路一名女子,对属下很关注,甩掉她之后,她仍然找到了韵华轩,似乎很清楚属下的行踪目的。……,所以,属下怀疑,那个小姑娘身怀绝世轻功‘花上舞’。另外,属下还顺便观察了一下蔚国舅的暗卫,三名暗卫跟随,实力的话,平均大概有叶……小姐暗卫实力的七成。”
容云说得很简洁,但这也是他到烈亲王府后,说话最多的一次了。原本,容熙还以为容云是在趁机解释自己多么无辜,但是越听,他越觉得不对味儿。直到容云所讲的内容,渐渐让他感到诧异,他的思路开始跟着容云的话语而动——
那个半路被甩掉的女子,多半是蔚思夜的人,或许正是蔚思夜计划的一部分……
“花上舞”太不寻常了,不管那个小姑娘是谁,都值得谨慎对待,尤其,她还在这个时候现身长毅……
蔚思夜傀儡母蛊的程度,之前他还真是不知道,这算意外的收获……!……等等,“顺便观察”?说得轻松,傀儡暗卫要是那么好观察,当年的巫决也不会被人觊觎到灭族了吧。
而且,容云的判断跟行动……虽然非常正确且有效率没错,可为什么总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呢。
“……你能够察觉傀儡暗卫?”容熙在容云说完后,问道。
“可以。”容云坦然承认。
好惊人的知觉,容熙想。随后,他心中一动,声音沉了下来,盯着容云,说:“这么说,本王府内的——”他的话没有说明确,但是意思已经很明显。
幸好,他已经确定了容云并不是细作,否则……
否则怎样?
容熙因为突然出现的想法,微微惊讶迷惑,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容云的回答。
“王爷您府内的暗卫守备,堪称铜墙铁壁。”这是容云以他绝顶高手的眼光,给出的评价,足够权威。
“……”容熙。
为什么就是有一种莫名的、很别扭的感觉?而且,情况的发展,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诡异”了……似乎跟这小子对话,一不小心,就会被拐着走。
另外最后,他也听明白了,说了很多,容云根本就不是在为自己“解释”,难怪刚刚会问“说什么都可以吗”,其实,容云那一段话,是在给他信息,是在又一次地提醒他吧。
容云,真的很聪明,不过……
想到这里,容熙起身,走到容云的侧前方,站定,居高临下的看着容云。
这小子,其实他并没有搞清楚状况吧!他这个规矩认错的样子,其实只是因为教养足够好,是吧。
……不对,目前为止,容云其实还没有认错。
这个发现,让容熙非常郁闷:一个人,居然,可以聪明成那样,同时又迟钝成这样吗!
定定地俯视着容云,容熙身上压迫感渐渐变强,就连内室的空气,似乎也随着他气势的变化,冰冷粘稠了下来。
——算了,迟钝成这样,引导也是白费,还是直着来吧。
……
容云跪在父亲面前,手托“刑鞭”。将想要对父亲说的信息传达完毕,他非常满意,完全没有发现哪里有什么问题。
自始自终,温驯恭敬,察觉到父亲气势的变化,容云更是直接收了护体真气。
暗叹了口气,容熙走到容云背后,看着黑色发辫下遮掩的鞭伤。然后,很随意地,伸手,撩起眼前松散编束的黑发,放到了容云的身前。
“雪津”不愧是号称肉白骨的外伤药,伤口恢复得不错……这样,他也可以放心了。
拿过容云托举的冰火锦,入手的瞬间,容熙真气鼓动,直接将其化成五尺长鞭。
鞭状的冰火锦,莹白通透,隐隐泛着冰蓝与赤红的凶光。
片刻静默——
“嗖——啪”
冰火锦由容熙来用,威力远远不是之前何远能比的。如果容熙愿意,他甚至能用冰火锦鞭体中,那些纤细而锋利的绞丝,将容云背后的血肉撕绞下来。
所以,容熙只抽了两鞭,便停了下来,而留下的两道伤口,却比昨日,更加恐怖狰狞。
容云眉峰微蹙,原本正闭目静待第三鞭,却有些意外地发现,父亲似乎停手了。于是,他稳了稳呼吸,缓缓睁眼,一睁眼,便看到已经恢复了原状的冰火锦垂在自己眼前。容云愣愣地,双手接回。
冰火锦,虽然质地如锦,但毕竟不是真正的锦——水火不侵,鲜血不染。
容云的鲜血顺着漂亮莹白的冰火锦,“嗒嗒”而落……
“挨了两鞭,知错了吗?”容熙俯看着容云,问道。
“……”容云沉默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
意料之中,容熙也没有在意,换了另一种说,又接着问:“知道本王为什么罚你吗?”
容云这次回应得比较快,他轻轻将冰火锦放到一旁,深拜,坦言:“王爷恕罪,属下不知。”没得到父亲的回应,容云也没有起身。回忆了一下当初自己惹师公生气时的经验——这个时候,他应该可以直接问一下吧。
“属下愚钝,可否……请王爷明示。”
我也只能“明示”了,容熙无奈地想着,说:“抬头,看着本王。”
容云起身,长跪聆训。
“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刚给本王惹了麻烦,这么快就忘了。”
“……”刚刚的麻烦?这个答案,容云有些意外。
“想没想过,为什么被陷害的是你,而不是欣儿。你觉得当初本王不让你留下,是为了什么。你的身份,只要留在本王身边,类似的事情就会不断发生。你为了自己的目的,千方百计地留了下来,本王就应该为你承担非议,浪费时间?你觉得,本王不该‘鞭策’一下你,让你以后谨言慎行,而是应该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听到这里,容云终于明白了,刚刚的事情只算是个引子,实际上,还是一直以来的那个问题。他留在父亲身边,对他来说,是为了保护父亲不得已的做法;但是,对于父亲来说,他就是个天上掉下来、还赶不走的“大麻烦”。
这么看来,父亲是不太可能会喜欢他……
“属下知错,王爷教训得是。”既然明白了,他认错。
其实这次对容熙来说,容云是否认错不是重点,所以,容熙没回应什么,只是继续着自己的思路,说:“呵呵,你是被陷害也好不是被陷害也好,本王不关心,反正蔚国舅不会要你偿命,你自己惹的麻烦,自己解决吧。”
“!”听到这句话,容云是真正地,非常惊讶。
父亲居然放弃他?
放弃他,等于在“明争”上选择直接妥协。蔚思夜是什么人,他多少知道,跟蔚思夜示弱得不偿失,很可能会招来很多见风使舵的势力同时动手。
难道,还有其他更重要的原因,让父亲觉得放弃他,对蔚思夜妥协比较好?
容云没有掩饰自己的心情,所以,容熙将容云的渐渐明了与惊讶疑惑看得非常真切。
说实话,容熙一点也不意外容云的惊讶。任谁被“父亲”放弃,都会惊讶失落、想知道原因的吧。事实上,这也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怎么,有什么话可以直说。”容熙终于再次开始了“引导”。
可以直接问?……这应该是很机密的问题吧。这么想着,容云思考了一下,却还是直接问了:“王爷,您为什么放弃属下?”反正问了总不会亏。
“……”容熙。
容云提的,正是他意料之中的问题,可是,容云的语气,听着怎么就那么奇怪……这小子至少应该激动点吧……不过,感觉时间可能剩下不多了,容熙决定暂时忽略容云态度上的违和。
“放弃?你觉得,一个几次三番以下犯上,没规矩不听话的人,值得本王花费精力保护?……说来,就算想保护,本王也怕那人不配合啊。”容熙回答。当然,他真正“放弃”容云的原因——为了不给容承任何机会,为了让容云离开——确实还是秘密,他是不会讲的。
“……属下,明白了。”容云的声音中,带着歉意。
他曾经犯错,是父亲放弃他的原因之一,但是,从大局上看,这应该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还是那句话,容云从不“自恋”。他不以自己为中心考虑,自然不觉得父亲会单纯为了他,感情用事,在与敌人博弈时,用下昏招。
……果然,这种机密的事情,直接问是得不到答案的。他“几次三番以下犯上,没规矩不听话”,父亲不跟他说,也再正常不过。
父亲目前还有更忌惮的“敌人”?父亲对敌人的判断,与自己的认知不同,应该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内情……
看来,他需要找个知情人问问,或许,陷害他的蔚思夜?
容云的思考,被容熙的沉声冷笑打断——
“呵呵,本王觉得,你要是真的明白了,就应该回苍云山去。”
这句话,听得容云呼吸一窒,他无言以对,唯有深拜以谢。
容熙在容云看不到的地方,无声地摇了摇头,回到自己原先的座位坐下后,才看着容云,声音缓了缓说:“行了,抬头吧。本王也不是无情的人,最初让你做贴身侍卫,也算愿意给你一个机会。这样吧,这次的事过后,本王给你几个考验,如果你通过了,本王就答应让你留下,并且再发生这种事,本王保你。相反,如果你没有通过考验,那么,就痛快离开吧。你有你的‘目的’,但是本王不喜欢没有规矩、以下犯上的人。不过,完全不再给你机会似乎也不好……如果你没有通过本王考验,就回苍云山学三年规矩再说。如何?”
——只可惜,不会有“这次的事过后”了……
“……容云答应。”
“这可算君子之约?”
容云仰头,注视着父亲,纯黑的眼中是喜悦的神采,他微笑,说:“算。”
“很好。”容熙没有表现出什么。
容熙不再说话,容云重新垂敛了视线。
一坐一跪,很微妙的温馨气氛,内间瞬间静默了下来。
然而,这样的平静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外间敲门声响起——
“烈亲王,华阳公主,蔚思夜请见。”
即使身在内间,以容云跟容熙的内力,他们也都听到了。
——果然,来了……
“跪省。”容熙留下两个字,出了内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