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骤,雷鸣,始之于云,恫于天地。云上,安静,涵容;云下,寒光,极烈。
傍晚开始便在酝酿的豪雨,此时,终于真正降了下来。而寒光营主厅中的情境,随着血腥而戏谑生死的剧本,也愈渐失常。
这是一场互为香饵的对猎。
入营式——
白玉石刑台,黑檀木香案,熏香缭绕,混合着腥锈的气息,烘托出一种黑暗而冰冷的庄严。寒光营的入营式,内容其实很简单,包括宣誓与领受戒棍。
被青衣带进来的二十几个准侍,此时都静静地屏息跪着,按照顺序,等待着自己新的命运——步上“礼堂”,跪下宣誓,领受五十脊杖的戒棍。五十脊杖,不多却也并不算少,在人吃人的寒光营,伤上加伤,足以成为无数侍万劫不复的根源。
“以吾皇之名,起誓:磨练自身,绝不忤逆,绝对服从,全心奉献,不惜生命。”香案之前,每个准侍跪誓。
蔚思夜坐在首位,一遍又一遍地,听着这句虔诚而残酷的誓言,看着那些精瘦的躯体在戒棍下悲颤,想着权欲者与复仇者的捉迷藏,想着今夜的游戏与将来的灭亡,蔚思夜脸上是一种无声而深情的陶醉,他一如既往地享受着狩猎与等待……
侍九九与一零一两人执戒棍,半个时辰后,当进行到一一五、一一六号准侍的入营式时,蔚思夜最终等到了他所安排的最后一个游戏关键——管事从刑房水牢中,取来的寒蟾。
蔚思夜从管事开,顿时感觉寒气扑面。经过炮制后,寒蟾圆润莹透,如同一块冰晶。这是个美丽的小东西,然而,据蔚思夜所知,它却足以令容瑀那种等级的内功高手生不如死,所以,用来对付容云应该也不成问题。故意“啪”的一声合上玉盒,蔚思夜带着一种挑衅的笑容看了云槿一眼。
云槿握拳的手紧了又松,思量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沉默。他看过那张报告了,知道蔚思夜的目的是为了限制容云,为了利用寒蟾的寒气变相压制容云的内力。
这颗寒蟾,云槿并不陌生,因为它也算是寒光营中的一件宝物。要知道,寒蟾虽不至独一无二,但也是世间难求的天地灵物。而说起寒蟾的特性,很简单,就是放置之一处后,它会不断聚集天地寒气,时间越长,寒气越盛,直到达到一个极限。如果将寒蟾打入人体,它还会“融化”,后果可想而知,尤其,它对阳属性内功的冲击与束缚最为严重。
云槿不知道容云的武功如何,但他自己的内功也是偏阳属性,如果是他,全力逼制的话,估计至少也得七、八天才能将寒气“凝结”,将寒蟾逼出体外,其间,越积越多的寒气……好吧,那滋味应该足够他终身难忘。不过,对容云来说,让他经受一次寒蟾的苦头,或许正是一个契机……
云槿思量至此,选择了沉默,算是认了蔚思夜的险恶用心。
自从明白了容熙的顾虑后,蔚思夜可说是明目昭彰地在坏,而为了拖云槿真正地下水,他今晚表现得尤其白目欠揍,或者说,尤其挑衅嚣张。
很快,刑台上一一五、一一六的入营式相继结束,蔚思夜清咳一声,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刚起身的一一七也重新跪回原地。
领头的管事道:“请蔚先生训示。”
蔚思夜坐在那里,一边把玩着手中的玉盒一边说:“本代统领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个侍也应该参加入营式啊,统领(注1)亲赐给他的编号好像还挺靠前的。”转向站在身旁的青衣,“多少号来着,侍三七,对吧?”
“回蔚先生,是侍三七。”知道蔚思夜是明知故问,青衣依旧恭声回答。说起来,对于主人执意赐容云编号“三七”,青衣是有些奇怪的,不过,作为一个侍,他没有资格深究。
而另一边,云槿听到“侍三七”的来源,暗暗自嘲冷笑:果然是容瑀的意思么。确实,这种皇家机密,蔚思夜是不会知道的……那么,容瑀的目的是什么?是想勾起自己的痛苦回忆,逼自己离开“他的地盘”么……?
蔚思夜自然不知云槿心中所想,他只是装模作样地感叹着:“侍三七的话,应该是第一个啊,可这都一半儿了,算了,既然现在才想起来,呵呵,那就现在吧。”
——万事齐备,游戏开始。
“遵命。”管事应承,站直身体后,沉声点名:“侍三七,入营。”
容云一直盘膝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冥想调息,直到此时,被叫到编号,他才睁开眼睛。
说起来,容熙的目的,无非是让容云体会寒光营的黑暗与残酷,学会不再天真,然后回苍云山。可惜的是,容熙还不知道,容云面对所谓黑暗与残酷的反应,其实很平静,甚至可以称得上——冷淡。
作为苍山童叟的徒孙,容云自小被师公以父亲容熙的严厉家法教,在自己身上,他已经习惯非人的残酷;而作为霆皇景烈,他掌握着大量情报,其中就有西弘寒光营的黑暗,包括“侍”“死”与“奴”字部的概况。
用司徒枫的话来说,“某种程度上来说,那个白痴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并且,正因为是没常识加无意识地‘残酷无情’,才更加让人觉得无言以对哭笑不得。”
夜训时的臂力训练,对于寒光营的大多数侍来说,是非常严苛恐怖的训练,但容云的反应……他没有反应,暂时,他觉得那很正常,于是,他在顺势趁火打劫,调查寒光营的内功弱点。
容云十六岁时,乾坤重元初成后,曾游历天下,除了寻访救母的方法,他去过很多地方,比如瘟疫的村庄,比如血战的沙场……容云曾经拼命救人,直到以他的强悍也累昏当场,当他满身鲜血从昏迷中醒来,看到的是满眼的硝烟与凌乱的尸骸,容云在废墟上不吃不喝静坐了一天一夜,然后,默默掩埋了所有的尸体,转身,离开……
所以说,容云虽然年轻,但除了亲情,他已经经历了太多,黑暗与残酷,他并不陌生,要知道,想成为“夕阳听雪”真正的主人,首先必须要征服的,是“血狱”(注2)。
寒光营的主厅中,容云睁开眼睛后,起身,走到了刑台之上。
容云如此“听话”的反应,侍三六看在眼中大为“欣慰”。说实话,侍三六根本不知道,在这种场合,要怎样“不听话”。
当然,很快侍三六就会知道了……
容云走上刑台后,按顺序本该是侍九九接手的,但一零一为了对蔚思夜显示自己的积极,同时他也真是早就看容云这个“哗众取宠”的侍三七不顺眼了,想着反正也是个插队的,就也走了过来,一同站在容云身后。
容云站在香案前,到也没有犹豫,缓缓屈膝。是的,他跪得相对来说有些慢,没办法,他的膝骨与胫骨,因为在奉鞭请罚时,被父亲生生从膝下抽去铁链的缘故,其实也伤得不轻,只不过按照在温泉时新学到的规矩,他不会对父亲跪得慢慢腾腾,但现在父亲不在场的话……正常跪下,会伤上加伤,他没有自虐的习惯。
而见侍三七如此“不情愿”,如此“怠慢”入营式,领头的管事冷斥:“放肆,跪下。”
见此情景,一零一斯文秀美的脸上泛起一丝冷笑,借机用手中的戒棍狠狠点向容云的膝弯——
“……”容云。
一零一觉得自己明明是盯着侍三七的膝弯下的手,但似乎偏了些,于是再次抬棍点向眼前的膝弯。就算侍三七跪下了,他也要戳一下。
“……”容云。
这时,侍九九也动了起来,他本没有动算,但一零一都出手了,他也不好站着不动,无奈,他只好闪身到侍三七前方,前后夹击,并预备了当侍三七避攻击锋芒,向旁边躲闪时的变招。
——容云需要向旁边躲闪吗?
容云向前走了一步,正好卡住了侍九九出手的空隙,同时避开了身后一零一的戒棍。而且,容云这一步,还有些附带的效果——侍九九近乎失神地,向后退了两步。
按说,侍九九本该立即变招,顶住容云,等待一零一再次配合攻击的,然而,容云走的那一步,似慢实快,结果就是,一瞬间,他原本伏贴垂在脸颊的黑发,扬了起来,而且很不巧的,正好赶上容云正在微微蹙眉……
侍九九回神,鬓角已流下冷汗,他发现,他的身体先于他的思考行动了,他在寒光营中磨炼出的直觉告诉他:危险!而且,是他的错觉么,刚刚一瞬间,极近的距离之下,他似乎感觉到一种远胜于自己主人的威严与压迫感……?
容云蹙眉,因为他突然意识到,香案上的薰香有问题。刚刚离得远,还不明显,如今在近处,容云发现这种薰香有一种可以让人思维迟钝的效果,好在吸入量少的话,问题还不大,但如果长时间连续吸入的话,就有一种相当于摄心术辅助迷药的效果了。这种薰香也是驯化“侍”的一种手段……?在西弘寒光营,确实一时也大意不得。
就在一零一跟侍九九要再次出手时,台下传来了蔚思夜似乎有些不快的声音:“好了,别闹了。”
听了蔚思夜的话,一零一跟侍九九连忙退到了一旁,跪倒在地,口称无能。
蔚思夜顿了顿,才恢复平时慵懒的口气,说:“三七,看来你还真是像令尊说的,‘规矩礼仪不好’啊,算了,我会好好教你的,继续吧。”
蔚思夜用这句暂时有些莫名其妙的话,很权威地结束了这场闹剧。
最终,容云跪下了。
为了成全父亲的期望,为了完成与父亲的君子之约。
此时此刻,主厅中的众人,包括云槿、蔚思夜,甚至远在烈亲王府的容熙在内,他们不会知道,侍三七,也就是容云,在寒光营中,只会跪这一次,其余的,没门!
注1:代统领指蔚思夜,统领指容瑀。
注2:见二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