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进入工业时代之前,一座繁华的超级大都市,往往会榨干它周边一大片土地的所有生机。
这是菲里在从江户前往甲府的途中,通过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所获得的最深刻感悟。
之前他率军出征日光东照宫的时候,由于那边是将军家的祖坟与祠堂,又是著名的山清水秀之地,以及江户权贵的重要度假休闲区,出于防止风光被破坏的缘故,那里的封山育林工作做得很不错。
而且,为求征夷大将军在参拜祖坟的时候能够更加体面,幕府还在日光和江户之间修筑了相当完善的御道,路面铺着巨大的青石板,沿途种植着成片的茂盛林木,两侧开挖了始终流淌着活水的沟渠。
这条御用道路两边数里的范围之内,都被幕府划为禁地,不准百姓随意居住和开垦。巨熊军团从喧闹嘈杂、人口稠密的江户城一路走过去,只觉得处处风景如画、空气清新、鸟语花香,除了稍微冷清了一点之外,丝毫感觉不出任何凋敝和萧条的末世气息。
但是当他这次换了一条道路,计划朝西北方向穿越整个关东平原,进入甲斐山区的时候,却在沿途看到了另一副截然不同的悲惨景象。
——离开江户郊区不远,路边开始出现大片大片贫瘠焦黄的田埂,虽然水稻已经收割,但从零星干裂的地面来看,今年的收成应该非常糟糕。
田野间的河沟与池塘,此时多半都已经干涸了,剩下几处未干涸的,也尽是黑黝黝的污泥浊水。除了少数鸩形郜面的垂死难民,道路上几乎看不见行人和商旅的踪影。沿途经过的几个村庄,同样是极其的简陋杂乱。所谓的房屋,不过是用几根朽木支撑着的枯黄色漏风茅草顶而已。
当菲里的几百人小部队穿过他们的村庄时,这些衣衫褴褛的农民全都缩进了各自的茅屋里,然后佝偻着凑在门边,像一窝窝肮脏的老鼠一般,从这些破旧的村舍里探出头来,神情呆滞地看着一队队异国士兵从面前走过,无喜无悲,满脸的麻木与空洞。
唯有在满载白米和酱菜的辎重车辆,沿着村中的黄泥路骨碌骨碌地驶过时,在他们空洞而茫然的眼眶之中,才会突然亮起猫儿发现老鼠般的贪婪精光……但仅仅是眨眼之间,就又会在雪亮的刺刀和黑洞洞的枪口威吓之下,黯然地转瞬而逝。
“……天啊这就是号称富庶的关东平原?这真的是在江户城郊外不到五十里的地方?怎么穷到了这副德行——连大姑娘都没有裤子穿”
沿途满目皆是的萧瑟破落景象,让菲里不由得大吃一惊。
他骑在一只铁蟑螂魔像的宽敞脊背上,四处张望顾盼,感觉颇为惊诧——实在是很难想象,放到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都堪称繁华兴盛的大江户八百八町,居然是建立在如此败落凋敝的乡村农业经济基础之上。
事实上,这些乡村的贫困程度,已经达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各处村庄的茅屋,普遍排列得非常混乱,而且好像很长时间都没有得到翻修。房顶上的茅草或秸秆大多遍布着霉斑,不少已经朽烂月兑落。村民基本上个个面黄肌瘦,人人一口烂牙。不少女人和孩子,甚至连一件可以遮身的衣服都没有,只能满脸麻木地赤luo着走来走去,或者光着在地里干农活。
而在距离这里不到一天路程的地方,就是这个国家最富庶,最繁华的百万人口大江户
极度贫穷的乡村与绚烂繁华的都市,就这样近在咫尺,却恍如天壤之别。
如此鲜明而富有冲击性的强烈对比,一时间让菲里的脑袋有点犯晕。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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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若是没有他们这些农民的穷困潦倒,又哪有大江户的繁华富庶呢?”
随同他一起前去甲府的三井龙姬,倒是对其中的关系看得很清楚,“……积聚在江户城的巨量财富,还不是从这四周乡野之间搜刮出来的?供养了如此庞大的一只吸血虫,关东农村又怎么能不凋敝?”
在得知菲里要去甲府招降敌军之后,三井龙姬大小姐也带着卫队跟了上来,说是要和他一起去那边巡视一下前沿防务,顺便检查一番物资积储的情况。
说来也真是可怜,幕府过去在名义上掌控着整个东瀛列岛,即使是现在,至少也还是东国之主。但实际的领土范围,最西边不过是刚到冈崎——甲府一线罢了。更西面的半个东海道,从幕府军主力惨败于京都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经完全失控。甚至就连冈崎城也已经在前不久被暴民攻破,残军被迫将防线收缩到了富士山脚下的骏府(静冈)城,饶是已经如此大踏步撤退,依旧还是惶惶不可终日。
而且,在将防线收缩到骏府之后,东海道的数个重要产粮区也因此沦陷,幕府当局在江户焚毁之后,顿时便陷入了无粮可调、无钱救急的窘迫境地。
焦头烂额之下,本着苍蝇虽小也是肉的想法,三井龙姬大小姐就把主意打到了甲斐那片贫瘠之地的头上,想要看看能不能征收到一些余粮。而且,根据幕府遗留的账簿登记,作为拱卫关东平原的山区重镇,甲府城中似乎还有一点金银和军械弹药的储备,到了眼下这个时候,也能拿出来作为装备新兵之用。
所以,当听说菲里率领少量兵马出征甲斐之时,她就带着卫队匆匆离开江户跟了上来,并且在汇合之后向菲里讨了一只铁蟑螂魔像,以便于和他并肩而行,顺便在路上讨论一下未来的军政方略。
现在,她就向菲里卖弄起了时事经济方面的见识。
“……在幕府治下,农民的生活一直都是非常痛苦的。初代将军就有明确训示:‘征收乡村百姓之贡赋,要不使其死,亦不使其生’,即一定要把农民弄到不死不活的程度。
具体来说,既不能让农民一无所有,连口饭都吃不上,这样的话,饥民们会揭竿而起,造反闹事。但也不能让农民衣食无忧、自由自在,因为那样的话,农民就会饱暖思阴欲,不愿意闷着头做牛做马,老老实实地听武士们吩咐,而是会要求各种各样的权利,导致社会动荡。
因此,幕府认为这世上最好的治理手段,就是把农民置于不死不活的境地,这样一来就既不会让他们饿疯了起来造反,也不会让他们有精力胡思乱想。而天下人口有八成是农民,农民们不死不活了,整个国家和社会也就不死不活了。从而让国家稳定,社会和谐,天下无事……所以,即使是在连年丰收,财政宽裕的时候,幕府也要竭力征收重赋,让百姓保持不死不活的状态。”
三井龙姬大小姐颇为感慨地摊着手耸了耸肩膀,“……根据这种执政思路,高贵的武士们理所当然地应该在城堡里享受奢华生活,而贫贱的农民们则世世代代都必须像狗一样栖身在茅草堆里,任何改变这种状态的想法,哪怕仅仅是想让自己的日子好过一些,都是大逆不道必须掐灭在萌芽之中”
“……这不等于是奴隶制吗?完全就没把农民当人看啊我还以为贵国已经取消奴隶制度很久了……”
听到如此冷酷的财政税收策略,菲里忍不住咋舌道。
“……奴隶制?嘿嘿,有的时候,这些农民的生活状态,恐怕比真正的奴隶还要惨呐”
三井龙姬大小姐讥讽地冷笑了一声,然后又继续叙述了下去,“……自从幕府建立以来,关东天领的贡赋额度就一直在不断上涨。最初是四公六民,即40%的实物税。然后一点点变成五公五民、六公四民、七公三民,如今则是八公二民,农民必须要上缴自家地里80%的稻米才能完税
而且,这仅仅只是缴纳给幕府的贡赋,下面的地主还要再向佃农们收一层租子,等到租子交完,估计已经是一粒米都没得剩下了,弄不好还要倒过来欠上地主们好多债务……啧啧,当奴隶就算是再苦再累,至少也不会在每天吃苦受累之余,还要倒过来欠上主人一大笔债吧”
“……幕府和地主把粮食全部征收走?那么农民岂不是要饿死了吗?”
菲里听完之后略一思忖,不由得高声惊呼道。
“……没错,农民们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就请人写了陈情书,说他们连‘吃杂粮度日,都成为不可能’,终生‘衣不蔽体,饥寒交迫,住的地方更是墙塌壁倒,破陋不堪‘,为了上缴欠赋,甚至被迫出卖自己的亲生骨肉。因此请求将军大人把年贡下调一点,让他们至少不会饿死。”
三井龙姬大小姐淡淡地说道,“……然后,幕府便训斥他们说:就算是征收走全部的粮食,又怎么会让你们饿死呢?‘明明是你们不知道节俭,随便将萝卜叶、豇豆叶、大豆叶之类的东西扔掉,真是太浪费了。把这些东西掺上些野草煮着吃,味道还是很鲜美的’——意思就是说,你们这些下溅的农民,根本就没有吃大米饭的资格,随便弄点野菜野草填肚子就很足够了……”
“……这……这是何等残酷的暴*啊就是地狱里的魔鬼领主也没这种搞法啊”
菲里对此已经是彻底无语了——就算是再怎么吝啬的奴隶主,也没有在挥舞皮鞭逼迫奴隶终日做苦工之余,还不负责供应伙食,要奴隶自己去挖野草野菜吃的道理吧
“……唉,要说幕府对治下农民的暴*的话,恐怕还远远不止这些呢”
三井龙姬叹了口气说道,“……除了哪怕上缴全部收成都要倒欠的坑爹税法之外,各级领主还要求农民无偿服各种劳役。其中最悲惨的要数‘普请’,就是征发大批农民到远方去做疏浚河道、修筑海堤、排干沼泽之类的大型工程。但问题是幕府完全不供应口粮,更不给一文工钱,连工具都要自备。因此非但做活的劳工十个里面有七八个要饿死累死,就连负责此事的武士和地主,死亡率也是高得吓人。很多人一直怀疑这是幕府用来消灭多余人口的特殊手段……
至于最常见的劳役,则是‘纳乡’。即领主外出旅行的时候,沿途所需的脚夫、马匹等等,都可以向附近农民无偿征用……呃,对了,以我的身份地位,倒也有这个资格。接下来进入甲斐要走不少坎坷山路,你的辎重车辆可能不容易行驶,要不要我叫来村长让他准备‘纳乡’,给你征发一批挑夫,用于运货和推车?”
“……呃……这个……还是算了吧”
菲里扭头看了看茅草屋里面那些瘦弱肮脏的身影,略微迟疑了一会儿,但最后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瞧他们一个个都饿得只剩骨架子的模样,想来也挑不动多重的担子,而且我这一路上都会担心他们偷吃军粮……对了,幕府既然对待治下农民这般苛刻,难道就不担心他们串连起来造反吗?”
“……哼怎么会不担心呢?所以才更要推行严刑酷法啊”
三井龙姬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根据幕府法度,严禁农民迁徙移居,从一个村庄到隔壁的另一个村庄都要有路条,就连私下走亲戚都是违法的,想要进城赶集还得贿赂官吏。这样一来,农民就很难串连起来闹事了。到了灾荒年间,农民也只能乖乖饿死在自家村子里,离乡逃荒就是死罪,会被砍下脑袋悬挂在路边树上示众——在闹饥荒的时候,武士们更喜欢用挥刀杀人来减轻压力,而不是放粮赈灾”
“……唉,这样充满杯具的人生,还真是惨如茶几……嗯,不对,似乎已经惨到了不足以用茶几来形容了,这根本就是一个餐桌器皿厂的成品仓库”(注)
菲里甩着脑袋叹息道,然后又追问了一句,“……既然是这样的话,那么岂不是没人愿意当农民了吗?为什么他们不试着换一个职业?”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在我国的幕藩体制下,农民们可不是不想种地就能改行的”
三井龙姬立即随口反驳说,“……旧体制的最高目标和唯一目标,就是追求绝对的社会稳定因此根据幕府的法度,不但武士是世袭的,连工匠、商人和农民也是世袭的。
按照幕府的设想,农民的儿子只能继续当农民,工匠的儿子必须继续做工匠……甚至就连每一块田地里具体种植什么庄稼,都是世世代代规定死了的,不准轻易变更耕作物,否则还是死罪
为了保证这些严刑酷法的落实,幕府还实行‘五家连坐’的制度,任何一家拖欠地租或‘犯罪”’,其余四家都视为同罪,以此来逼迫农民互相监视,瓦解其同仇敌忾之心……按照幕府对农民的训令来说:不给你们丝毫的自由,就是对你们最大的慈悲”
说到这里,三井龙姬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江户城虽然繁华,却是一座纯粹的消费型都市,自身并没有多少产出,一切都要靠外界输入。为了维持权贵们在江户城中越来越挥霍无度的奢侈生活,还有世袭旗本武士繁衍生息、数量上升之后被迫增加的俸禄,幕府硬生生地把治下百姓折腾成了行尸走肉,还厚颜无耻地把这种‘不死不活’的悲剧吹嘘成治世良方。
但如此一来,想要在这地方搞什么全民军事动员和总体战,也就成了扯谈和自杀——关东各地农民们被幕府压迫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惨样,心中的怨恨绝对是没了边的,只是无力反抗罢了。因此在拿到兵器之后,他们第一件要做的事情,恐怕就是立即杀官造反”
“……既然如此,那么你们为何不能设法改革呢?作为财富和贸易女神渥金的选民,您应该也对那些不劳而获、不事生产,却偏偏还自视甚高的武士们没多少好感吧”
菲里眨了眨眼睛,继续追问,而三井龙姬则只能报之以苦笑。
“……呵呵,推行富民政策固然是正理,但事情哪有这么容易?没错我代表的是商业界财阀的利益,与旧派武士多有冲突。但问题是,我国农民基本没什么购买力,商业协会财阀积累的财富,也大多是从武士们身上赚来的。想要农民宽裕就得让他们变穷,而让武士变穷,就会减少商业协会的客流量……
因此,在夺权执政的这些年以来,我们大阪商团一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总是仿佛风箱里的老鼠,两面为难……可惜,到如今还是给玩崩了啊”
说到这里,三井龙姬忍不住恹恹地摇了摇头,然后伸手指向前方的道路,随口岔开了话题,“……好了,这个话题就告一段落吧我们前方还有很远的道路要走,必须抓紧时间而且,这座村庄虽然很是穷困,但至少没遭过战乱。若是再往前走一段路,你还会看到更加悲惨的景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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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杯具——悲剧;茶几——上面摆满杯具(悲剧);餐桌器皿厂的成品仓库——里面堆满了杯具(悲剧)、洗具(喜剧)、餐具(惨剧)、碗具(挽剧)……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