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雪颜煞白着脸,见鬼似地望着她。窗外夕阳的艳色,映进屋,变成极为柔淡的粉红,沁着沈墨瞳的身上白衣,肩后墨发,腕上碧玉。
她抬眸浅笑,眸子深如墨,清如水。沈墨瞳道,“我娘,是南越传承擎天索的嫡公主,在这世上最熟悉最擅长的事,便是识毒用毒。”
沈雪颜骇然向后一瑟缩,沈墨瞳道,“你知道,我娘在和亲的路上,是怎么遭人陷害,中毒被卸去内力的吗?”
极度的震惊与恐惧,让沈雪颜瞪大了眼睛,张着嘴不可思议地望着她。沈墨瞳道,“他们让我娘的堂妹,如今的雪贵妃,身中剧毒一线垂危,我娘良善,为了救她,不惜用嘴吸毒危及自身,而后,他们斩断所有的解药,”沈墨瞳顿住,把目光静静地落在沈雪颜身上,半晌,继续道,“严刑拷打,逼问擎天索的下落。我娘不招,他们遂,将她投入虎狼的军营,日夜荼毒,妄图逼她就范,”沈墨瞳的目光一湿,人却笑了,“爹的大军攻占王城,救了她,把她带回了家。她总是低着头,温顺,谦恭,心怀愧疚与世无争,她不会争风,不敢专宠,将自己贬到尘埃里还觉得自己是个贼,偷走了属于别人的幸福。”
沈雪颜“啊”地一声,将桌上的茶杯茶壶尽数扫落,站起来指着沈墨瞳叫道,“你胡说!就是她用尽狐媚,勾走了爹的魂!夺走了我娘的宠爱!还有你,生就一副伶俐乖巧的样子,在爹的心目中,除了你和你娘,谁是他的孩子,谁是他的妻子!”
沈墨瞳一笑道,“男人薄幸,何苦怪一个苦命的女人!你说爹迷恋我娘的颜色,那你可知道,我娘若有心做正妻,以她用毒神不知鬼不觉的本事,你娘,能活得过几日?”
沈雪颜灰白着脸,不可置信地直摇头。沈墨瞳道,“她没那么做,反让你娘联合雪贵妃将她害死。爹征战沙场,见惯杀戮荼毒手足反目,唯一绊住他的便是我娘的那点温柔良善,你说他贪图美色,那谁又能知道,他爱慕的,除了我娘的美色,便没有心性么?”
沈雪颜直后退,口中嚷道,“你胡说!胡说!”
“一个人,不能以心地性情留住男人,便借口别人的美色,”沈墨瞳挑唇一笑,反问道,“后来我娘死了,没有她的狐媚美色了,爹为何十年如一日,一步也不进你娘的房间,他为何再没纳新宠美妾呢!”
沈雪颜扯着脖子大叫道,“你胡说!我们一家□贤子孝,生活得好好的,都是因为你娘,那个狐狸精闯进来,弄得家不像家不说,还带着滔天大祸,来得不干净!我娘杀她没有错!她那样的身份,不除掉她,岂不是后患无穷!怪只怪我娘心软,我哥糊涂,竟然斩草不除根,留下你这个祸端!果然怎么样,就因为你,我的家没了,沈家鸡犬不留,被灭门了!灭门了!”
沈墨瞳垂眸,半晌不语,最后轻叹道,“是我的错。可是大错已成,我们的亲人皆已归于黄土,剩下我们,又何必骨肉相残。”
沈雪颜切齿道,“谁和你是骨肉!你从来都是我的仇人!你害死了我的爹娘兄长,害得整个沈家断子绝孙灰飞烟灭!你该死!该死!我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抽你的筋,扒你的皮!”
沈墨瞳却在咒骂声中洒然一笑,说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样子,从来都没有变。我从小便是你们口中的罪孽,可一个人的愧疚,自卑,积得深了久了,是会反噬的,自暴自弃毫不在乎。若是我的亲人都嫌弃我,冷落我,挤兑我,羞辱我,乃至伤害我要杀了我,那么我的一切罪,有什么不可赎,不能宽恕呢?”沈墨瞳回头望着沈雪颜,对她说,“从你订婚太子妃,春风得意高高在上,将我推落湖中要杀了我的时候,一切罪,我便都已经自我救赎!自己的亲姐姐都要杀我,那我什么不能干,有什么不可以干?燕王亲近我,我为何便不能亲近他!只许我的仇人贵妃太子妃的当着,我,便不能吗!”
因为她的质问太过铿锵,逼视的眼神太过雪亮,沈雪颜下意识惊悚地退了一步,半天没讲出话来。沈墨瞳嘲弄地一笑,侧过头去,“便是沈家因我,家破人亡,便是我生来孽障,存之不祥,便是我害人不浅,错无可恕,但是我也绝不,绝不束手就擒引颈就戮!我绝不像你,做那些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你以为我死了,你还能活?你为何要与我同归于尽,帮着他们称心如意赶尽杀绝!”
沈雪颜颤抖着切齿道,“因为我只恨你!我只恨你!”
沈墨瞳昂然道,“那你便恨吧,我不怕你恨!便是这世上的所有人,都厌弃我,唾骂我,便是世上所有的人,都侧目诅咒,便是千夫所指,走投无路,便是我该下十八层地狱历经千百万亿劫永世不得超生,便是如火如荼死到临头,只要还一息尚存,我便绝不自弃!全家人因我而死又如何,忤逆君王又怎样,我便是偏要活!我还要活出光,活出热,活尽隐忍,活出痛快!”
沈墨瞳语音稍歇,目光如炬望着沈雪颜,问道,“你只恨我,是吧?当年你娘要为你争太子妃,有见识的人家都看出太子之位不稳,我娘跪在地上向爹陈述其中弊端,可你娘一意孤行背着爹找到了雪贵妃!你婚后三月便遭幽禁,深陷囹圄,陷害你夫君的那一场巫蛊之祸,是谁呢,你恨不恨?”
沈雪颜悲怆无力地靠在柱子上,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直摇头。沈墨瞳道,“未来的君王国母,转眼沦为阶下囚,你真不恨么?你是不敢恨吧!被人置于万劫不复之地,你能含悲忍辱,却是只恨我!恨我,还是觉得我可以让你恨吧!那个一直可以任你欺凌的妹妹可以解解你的气,是不是?”
沈雪颜瘫坐在地上,猛地昂头道,“我如今这个样子,难道不是因为你!要是没有你,没有你娘那个狐狸精,我娘何至于争那口气,上了雪贵妃的当!要是没有你,我们家还是赫赫威名的南征大将军府,哥哥还是最英勇善战的将军,我也还有个盼头!可就是因为你,把这一切都毁了,全毁了!”
沈墨瞳轻蔑一笑,“你也知道,是上了雪贵妃的当了!那你知不知道,正因为你与太子联姻,才让皇帝百般忌惮,对我们家不断打压,你妄图用哥哥的军功给你挣个盼头,姐姐,你是太傻啊,还是太天真?皇帝会任由一个废太子的外戚做大?我看你是疯了!”
沈雪颜撕心裂肺地“啊”了一声,便扑向沈墨瞳,沈墨瞳将她猛地掼在地上,骂道,“你便是这么没出息,只知道窝里斗!纵是你娘,联合雪贵妃害死了我娘,纵是你,一而再地想害死我,但我自始至终知道,我最恨的仇人,却始终不是你们,便是我这辈子也不能把匕首□仇人的胸口,我也不会退而求其次找你们索命去!不是我不想,而是因为我那样做了,便没法儿去见爹!”
沈雪颜像被炮烙了一样,身体一哆嗦,猛地僵直住。好半天她无力的委顿在地上,泪流了满脸,沈墨瞳蹲,对她道,“你这一生错悔,引你入瓮的是雪贵妃,踢你出局的,还是雪贵妃,你最终却只恨我,是恨我,没有比你更倒霉吗?”
沈墨瞳凄凉一笑,说道,“家里出事了,我何尝不痛悔,可我知道有比痛悔更重要的事。无力对抗强权,便去欺压弱小,这虽也是人常见的作为,可你也不必非要我死吧!你不知道我也识毒,只当我会喝下去,那么今天你便是毒死了我,我纵然也不能算无辜,可你,便真的能安心吗?”
沈墨瞳说完,站起来,瞟了一眼地上摔碎的茶具,说道,“自身的不幸,全都怨别人,一生气,就只会想杀我。当年事,风起于青萍之末,太子之危久矣,你不懂宫廷时局,却又恋慕名分,自己愿意跳到那风口浪尖之上,便该小心谨慎,处处如履薄冰。你却不辨敌友,以为雪贵妃是帮你的,轻而易举被人利用,出了事,又栽到宫女身上,轻易打杀,处处落人把柄。你这般心机心性,狠则狠矣,可既没有识人之明,又没有破局之慧,便也怪不得,不能母仪天下!”
说完沈墨瞳向门口走去,一脚迈出了门槛,却是顿住,回头去看地上的沈雪颜,沈雪颜也正抬头去望她的背影,一时四目相对,两相无言。
最后沈墨瞳道,“做不了的事,报不了的仇,与其千咀万嚼自伤自苦,便不如忘了,不如放了吧。你恨我也好,恨她也好,恨入骨髓,也不过无济于事。与其世事清苦,何不自得其乐,这幽宫禁苑,好在也可以携手白头,即便明日刀斧加身,温存相待,也不算辜负今日光阴。”沈墨瞳深吸一口气,说道,“我走了,你好自为之,善自珍重吧。”
沈雪颜呆愣愣地,看着沈墨瞳腰板笔直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她一时想哭,又想发笑,又觉得天苍地茫,很混乱荒唐。
日暮,黄昏。沈墨瞳于那半暗的光影中出了宫门,一眼看见叶修正半靠在马车里等着她。
心下欣喜,沈墨瞳快步跑过去,冬哥儿忙跳下车,说道,“先生,夫人出来了!”
沈墨瞳已跑到马车旁,叶修握住她的手揉搓着,笑着道,“去了这么久,快上来。”
厚重庄严的宫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地关闭,暮色正浓,三五只寒鸦振翼飞过,盘旋渐远渐荒凉。
沈墨瞳窝在叶修的怀里,环着他的腰,闭眼,不说话。叶修抚着她的背,在幽暗中柔声道,“墨瞳儿伤心了?”
沈墨瞳浅声道,“没有。”
叶修微笑,“好像哭过了。”
沈墨瞳“嗯”了一声,叶修道,“可是受委屈了,嗯?”
沈墨瞳往他的怀里蹭了蹭,唇角轻翘起,柔着声道,“没有。我只是想,有一件事,别人痛恨,自己痛悔,却还是有那么一个人,柔声细语地对我说,这不是你的错。相公,”沈墨瞳抬头一莞尔,对叶修道,“有人疼,有人宠,有人劝慰,有心可归的感觉,真好。”
叶修俯身低头,抵住她的前额,亲昵地笑语道,“傻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