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时辰。
六个小时。
真的很长。
七月记得自己是在早晨七点半出门的,她在外婆家吃完早饭,想趁着太阳未到正空,热气不曾升腾之际,去龙泉山以及附近街市逛一圈。
这才不知不觉行到了以姚江为隔,与龙泉山两两相望的南滨江路——太平洋大酒店。
如果那时候是辰时,若然时间不曾错位,那么只要她躲到申时或者酉时,也许就可以小命得保。
洧王并没有就七月询问之条件多作纠缠,只是伸手执起了她左手腕,看着她手中握着的小剑,漫不经心地说道:“嗯,玄蜂小剑,其毒甚剧,你倒是无所知是以无所惧也。”
七月额头黑线滑落,听他的意思,这柄剑,这柄名为玄蜂的小剑,竟是喂毒。但是自己吃了一记之后,从包扎完毕至此刻,始终没有麻木中毒的感觉。中毒,难道不该是麻木失去知觉么?武侠小说中,不都是这样写的吗?甚至,肌肉、血色尽皆正常,按说,不该是变作紫黑之色么?便是正常的现实环境里,中毒的表现也该是有头痛、眩晕、抽搐、昏迷之类的症状。
可是,她一样儿也没有。
“被发出门,并不配你的公主褕凰衣(注1)。丱发(注2)博鬓金凤冠,百花反绾分髫髻,嗯,留个燕尾好了。”洧王慢悠悠地说着。
七月一头冷汗地看着眼前的男子,他怎么又不说那剑毒了?确实,她没梳头发,一头长发尽数披散在背上。只因这里既无发带,又无梳篦,让她如何打理脑袋?况且,就算是准备了凤冠、簪钗,她也不会梳啊。博鬓?反绾?燕尾?那都什么玩意儿啊?!
“好啦,”洧王抬手,将七月左手握着的玄蜂剑轻轻架在自个儿的脖子上,隔着白纱中单的衣襟领子,轻松闲适地说道,“下楼去罢。”
闻人七月心中一跳,握剑的手心立时沁出湿意:此剑有毒,对手的要害又正在自己掌握之中!
洧王瞟过来一眼,轻悠慢声地说道:“想下手,可以试一试。不过,本王不见得有雅量宽宥同一个人的再次挑衅。”
七月心下悚栗,面上堆出灿烂笑颜,蒨璨言道:“洧王过虑了,吃一堑长一智,我哪里还再敢。”
洧王轻声笑了起来,复肃颜淡然说道:“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对于教而不善的蠢人,本王……向来是,没多大耐心的。”
两人慢慢走下绣楼,到了中厅,踏足在青砖地上,缓步走向厅外天井……七月的脸色越来越青黑。
从内室出来之时,七月就瞥目覕见右手边的正间窗边的绣花绷架,檀木春凳,核桃木的矮几,几上瑶琴,凳边玉雕缠枝莲纹熏香炉,炳炳烨烨,琳琅满目。这些,刚才上来绣楼前,都不曾瞧见。
下了楠木铸就的雕花嵌丝架的楼梯,中厅内不知何时多了数个香楠大书架,且有供案和一溜儿六张金星紫檀的大圈椅。但,看不清楚这些案架上的物事。只因此刻,四周满满当当的全是玄甲将士。
他们,全部都是重甲武装。
玄铁甲,铜鉴纹,蚀刻金银花,镀金线,鲨鱼皮为装饰;头盔带面具,只露双目;腰带一色金,雕金银花嵌玉革带纹;脚踏同色玄铁护踝鲨皮革靴;手部小臂有铁质嵌皮笼手护腕;亮银素缨枪紧握在手中,后背则是镏金凤翅强弩。
这些人,看到洧王在闻人七月的剑下,全部身形一僵,虽悄无声息,却气氛骤然竦息:
…………
“这……这是怎么回事?”
“主上,怎么会为公主所挟持?”
“主上他……输过吗?”
“若说强过主上的……除非是那两位吧?可,眼前是……是……仁瑞公主啊。”
“孙皇有这样厉害吗?”
…………
七月虽维持原本矜硬的神色,但心中实在是难掩恐栗,他们没有说话!他们没有说话!但是,如潮水般的话语却涌入她的脑海之中!
洧王淡淡地哼了一声,说道:“好了,你们退下。”
骤然间,嘈杂的声音消退得干干净净。
应声而现的,还有这些重甲利兵们豁然闪出的一条空道,容仁瑞公主和被她所挟持的洧王通过。
闻人七月不由自控地骇然看向身边为玄蜂剑所指住的男子,他到底是不是人?怎会如此玄怪?
洧王浅浅一笑,大步地往外走去。
他的手柔不用力地握着七月的手腕,看似在推挡剑锋,实质上却是他拉着她追星赶月般地快速前行。
瞬华时刻,晕头转向,混混沌沌,凝目弥望,越过被漫不见边、多不知数的玄甲军团覆得严严实实的甬道长廊,连走几进大门的礓磋慢道,直至最后抵达了看似后宫门一般的朱漆铜钉门榍前,这才止住了步伐。
终于,可以离开这座,对于七月来说,实在是一无所知的谜样府邸。
洧王始终微微含笑,神色不动的平静样子,到了这处,他才侧转头,对着不远处的围拢但不靠近的玄甲武士说道:“主相到了吗?”
其中一名铜鉴鎏金纹饰与众不同的甲士上前,抱拳躬身作礼,复又跪地单手撑膝恭声禀曰:“已然抵二道门阙,盏茶内必至此处。”
洧王轻哼一声,说道:“真慢!他,就是故意的。罢了,不等他,昭勇大将军,你且替我备一车舆,随行一骑烟云兽,本王要送仁瑞公主出帝都幽州。另备十镒(注3)金的资斧,公主既想外出见识一番国朝风土人情,本王也不可阻拦,是么?”
那位被唤作昭勇大将军的鎏金铜鉴玄甲战士恭然诺声退下,只须臾一刻,便见有数名副尉引着一单驾单辕的轻便马车过来,一旁还有一匹毛色淡灰,神骏异常,四蹄踏云般的马儿过来。
洧王被七月“俾持”着上了马车,他坐在马车座驾上,由着七月的玄蜂小剑兀自架子他的脖子上,一边则轻松自如地同那位昭勇大将军说道:“不用车夫,本王亲自驾车。主相来了,同他说一声,本王一阵便回。”
这里……是哪儿?
真的……神隐了……
七月手上的玄蜂小剑早就丢在马车车厢内两边靠窗坐榻的其中一边皮垫子上了,她只顾掀着气窗小帘子往外看着。
这里,不是宁波的地级市——余姚市。
前头珠箔帘子外地座驾上传来洧王安闲自得的声音:“这里是帝都幽州。孚应国的国都,你觉得如何?”
闻人七月抓住车窗上的剑脊棱形雕花木套,心中震愕难以形容。虽然,她也确实猜测自己到了异世界,可真正到了此刻,亲眼目睹这宛若古中国的街市情形,那种愕窒的感觉还是立刻走遍了全身。
眼前,长条青砖铺满了整条街市,平整漂亮得不像是真的。按说,古代的砖石漫地该是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的。
可是,这里,不同。
像是,水泥地,还是雕花饰纹的平整水泥地。
好特别。
大街很宽,足有五丈面阔,一点儿不比现代的马路狭窄。
两边则是坊市酒肆铺店,皆为两到三层木建筑楼阁轩榭的房座,上有飞檐,后有走壁,上出下出,均雕花画鸟,精美非凡;甚至,远远看去,隐隐绰绰还能瞧见重檐歇山顶式庑殿建筑,四角、八角攒尖的宫式建筑;而街道两边的铺坊内,玉器瓷器、玩物古董、当铺金店、酒楼茶馆,真是应有尽有,一如港台古装影视剧,各种各样,品目繁多,缤纷多彩,令人目不暇接,只觉辉煌复杂,美不胜收。
真的,不是自己的时代。
多得,《千与千寻》,否则,她也不见得能迅疾反应自己到了异界。
直到出了幽州城,在城外一里处,七月还没有回过神来。
这里的道路,变作了三合土铺地的两丈左右见宽的长道。两面均是田地,远处可见树林、山峦。
天空蔚蓝,微风轻拂,空气清新,风景宜人。
洧王驾停了马车,从座驾上下来,而后绕到车后厢,打开门,冲着闻人七月伸出手,示意她下来。
七月没有理会他,抓起榻边的玄蜂小剑,起身弯腰从车上跳落到地上,这才深深地吸了口气,低眉扫目瞧了一眼旁边的烟云兽。
洧王毫不介怀,他笑吟吟地交臂而抱,悠然说道:“这里已是幽州城郊,烟云兽,就送给你了。十镒金均在烟云兽的鞍辔前方。此外,这会子是巳时,你到未末时分还没被捉住,就算你赢了。”
果然,没错!
只要自己躲到申时,就得救了!
闻人七月微张檀口,心中转过数个念头,一时哑然。
洧王微微宜笑,容颜甚美,启口言道:“那么……本王,可要走了。”
言毕,他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行得数步,到了马车前身,翻身跃上,驾辔而行,转眼便离得远了,未几只成一远远小点。
七月足足呆了一刻,遽然间省起:生死之约,已然开始了!
根本不知道,这位洧王,孙洧渊的暗卫,会在什么时候派出。也许,早在他出帝都幽州之前就已经暗示派遣人手了?
可是,闻人七月,她,不会骑马啊!!!!
死死瞪住眼前的这匹洧王留下给她,名为“烟云兽”的灰马,它有两米以上的连头身高,体型彪悍高大,看去桀骜不驯,真令人望而生怵。七月咬咬牙,决定去拉烟云兽的辔绳,同时手中握紧了小剑,以防这马儿突发狂性,马蹄乱踹,误伤自己。
只是,还没等七月抓到辔绳,那烟云兽竟然猛地长长嘶鸣一声,撒蹄转头往田间奔去。
七月愣了一愣,猝地大叫起来:“我……我的钱……我的马儿……!”
该死的烟云兽,它竟然劫了她的钱,私逃离主!这一刻,七月顾不得多想,下意识地拔腿就追。
囧。
很辛苦。
为了锻炼体力,拉近男女体力差距,也曾试过每天跑三千米。
但是,一般而论,没有正常人,是可以赶得上号称踏风追云的良驹的速度的。所以,闻人七月在田埂上奔了数十米,就歇心了。她本待停下转身放弃。
无奈,当她发现自己放缓速度,最后站住在土埂中的时候,前方的烟云兽,竟也顿住了,还回转头得意嘶鸣,似在嘲笑她的无能!!!甚至扭扭脖子,示威一般地耸耸肩背,那马鞍前头的钱袋子立时就露出来半截!!!它居然还会炫耀!!!
闻人七月一直承认,自己是个火爆脾气。所以,她才会喜欢跆拳道,因为,这种旋风踢、后勾、前踹的腿部攻击,非常适合她的脾胃。
只有,挑衅,我全盘接受!
眼下,烟云兽,在挑衅她!!
说到底,她也不晓得暗卫会从何处追踪她。烟云兽,是洧王的赠物,也许,他做了手脚。跟着它,并不智。不过,此间,极目远眺,尽是平原田地,一眼望竭周遭,无所遁形。独有这烟云兽奔去的方向,有成片林木,绵延成势,直至远地山脉峦嶂。
先跟着它,如果到林薮麓薄之地,还不曾捉住它,那便果断割肉,弃走他方,同它分道而行。进了树莽浓荫地带,若还会被暗卫寻到,那么也只能自叹命该如此了!
于是,七月再不控制自己,只嘟嘴大声叱道:“臭马儿,你给我站住!”
烟云兽当然不会乖乖地听她,回应她的只是一串如同嘲笑一般的难听嘶鸣声,且咝咝作响,仿佛这畜生完全看不起她,很轻蔑地在桀桀大笑。而后,它一撅蹄子,纵身前跃,又往前数个马身,直奔出一箭之地,却又停在那里,得意地回头看七月……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可是今天是马欺人!
七月一边顺着田埂追赶,生恐踩到了庄稼;一边则恨恨地暗自咒骂:死烟云,臭烟云,你别给我赶上!你要是被我给赶上,我就给你一剑,扎在你上!让你尝尝玄蜂小剑的剧毒!
这一思量间,她蓦地忆起,洧渊说过玄蜂小剑有毒!这是真的吗?倘若是真的,为何她至今没有毒发的感觉?若这是假的,那么洧渊有什么必要来骗她?心里虽疑虑重重,却也没时间多想,此刻,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
以七月的脚程,就人类女子而言,并不弱;但是当她踏入这片大约树身均高十米的丁香林,却连烟云兽的都没撵着的时候,还是对人力追赶这匹马驹脚程这样荒唐的事情起了弃念。
因此,她自嘲地笑了笑,缓缓放慢了脚步,看了看正西方那个灰色的影子,再不理会它的逗弄,只管自己掉头往太阳升起的正走去。
丁香乃常绿乔木,因性喜阳光,故而南面特别茂盛。闻人七月往向渐偏南;北面是来方,自然不能回头。她听得背后有马蹄得得踩踏声,估到是烟云兽跟来,心中略有不详之感,但也无可奈何。
慢慢在阴暗蔽日的林木间走了半个时辰,异样的平静令七月实难安心。
正心神不定,惴惴难安之际,忽见前方有一男子端坐丁香树下。闻人七月乍然一战,心道:莫非是暗卫到了?但,也无妨,她握紧手中小剑,自我慰藉想着,嗯,确实,至多一个鱼死网破。
一步一步走近,只见此男子面目怖人,眼神凶悍,身穿百结败衣,衫褂不整,一双手掌竟从腕部开始为虎掌状!最令人恶心作呕的是,他的舌头正伸出数丈长,盘于地上,宛若长蛇……
这……这是什么???
七月大惊失色,从未见过这般如同鬼怪妖魔样的人,活生生、鲜亮亮地出现在眼前,触手可及。这一惊一乍间,她登时踏到枯枝,发出咯吱声响。长舌男子似乎早在七月靠近之时就发觉了,他没有迅疾回头,却只是老鸦样地发出一声令人震怖的沙哑笑声,而后缓缓地将脑袋侧了一个方向,朝准了七月这边……
“……烟……烟云……”
七月咽了一口口水,发觉自己连发声都发不清晰,唯手中的小剑越握越紧,几乎要让手指生痛出汗。
身后一个毛茸茸的,呼着热气的喷声靠过来,抵住了她。
是烟云兽!
它还在旁边!
可是,一匹马儿,四足为蹄,能否对付一双虎爪?
七月紧紧用牙齿咬住了嘴唇,胆大如她,瞧见如斯怪物,亦是浑身颤抖起来,她抬起手中玄蜂小剑,对准前面转头看她的长舌妖男,口中说:“……烟云,快……快走……”
烟云兽,仍旧没听她的话,只定定站在她的身旁,一动也不动。
七月大急,立时担忧焦虑起来。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便是意图害她的那个黄衫女孩儿,她都不忍心下手杀害;虽然,她绝对有这个能力,并且,她也知道,让那个黄衫女孩儿逃月兑,对她绝对不利,但是,活活害死一条性命,对于来自现代的她来说,终究还是为难了点,即使是生死关头;而眼前,这烟云兽,她一路跟来,它并不曾害她,而且,它还很可爱……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那长舌妖男正在慢慢地站立起来,舌头收了一半,却还伸着一半。在它慢慢挪移到闻人七月和烟云兽这个方向来的时候,忽地碰到了缠绕在丁香树上的忍冬花藤木,令人悚怯的是,碰到那妖男长舌的忍冬花的木质藤木,瞬间撕断成数小段!
妖怪!
妖怪啊!
七月的额头开始渗出汗滴,她觉得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完全无法挪动。不知是否是错觉,身旁的烟云兽的粗粗喷鼻都变得似乎是更加沉重了。
救命啊!谁来救命!
“仁瑞,不可妄动!那是獏犭为!”
注1:褕凰衣:礼服,上绣凤凰踏花纹或者是凤凰踏云纹。此为孚应朝专属皇后、公主的上品礼服。
注2:丱发:就是头发形似“丱”字,故名。其形式是先将发中分,于头的两侧各盘扎一髻,并于髻中各引出一绺头发自然垂下。
注3:镒:金银计量单位,一镒为二十四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