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闻人七月低声地惨叫、咒骂、威胁、哀求眼前的男子,她的仆从,据说曾是名为烟云的骏马,而今是大名周壅,字子房的神秘男人,但还是被他毫不容情地带入海中,从浅水滩边看似缓慢实为迅疾地潜入水底。
“阿壅,为什么看起来,你更像是我的主人?”七月愤怒地谴责道。
男子没有回答,只是在嘴角浮起淡淡的笑颜,又模了模七月的头发,仿似安慰宠物一般。
这个动作气得闻人七月七窍生烟,她更加恼懆,赌气说道:“阿壅!你再这样不乖,我不要你了!!你知不知道你昨天晚上真的很过分啊,硬把我按在水里,我差点死掉呀!今天早上又丢下我,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害得我又担心又害怕!”
周壅听了这话,也没生气,只轻点颔颏说道:“很好。”
“你说什么?很好?”七月瞪大眼睛看住周壅,“什么很好?!我不要你了,你就自由了,这事儿对你来说,是挺好的吧?你听了开心得不得了,是不是啊?哼!”
“引水术,可以了。”
周壅淡淡然地说道。
闻人七月终于明白过来了,她震愕万分地扫视了一遍周围:这是海底!!!天哪!这已经是海底了!!!
浅海区的礁石,中间丛生的珊瑚,但是没多少鱼经过,所以让她没特别大的自觉。最为她所迷惑不解的是,没有因为蓝绿色水波的折射,致令光线减弱的状况。原本在水底,特别是海底,一切应该呈现出浅一些的宝蓝色;而且,总没有在陆地那样明亮。
但是,七月,感觉不到。
太阳的光华是那样的明亮,不曾被水波吸收,仍旧是那样光亮四射,璀璨灼目,无法直视……
而且,没有水的阻力,流动,暗潮……
身子轻盈,如在陆地行走。甚至,可以说,如在高空翾(xuān)飞。
“阿壅,这是怎么回事?”七月抬起头,倚在男子怀内,凝神看住他透澈明亮的双眸,问道。
周壅不说话,带着她潜向更深的海底,海藻、鱼群,慢慢地多起来了。
“难道……我在昏过去的时候,学会了引水之术?……我,我……我没想到我有这么厉害!!!”七月兴奋地一手抓住周壅的衣襟叫道。
“……”
周壅呛了一口水,当然是口水,不是海水。
“阿壅,是不是还要学最高级的控水之能?我现在很有信心了!”闻人七月很是逸兴遄飞起来。
“……,”周壅原本挽着七月肩背细腰的双手腾了一个出来,把女孩儿的手拽了下来,又理了理被她揪住的衽襟,这才慢慢地说,“今日,先去龙瓯。”
“我们不就在龙瓯吗?”七月不解地问。
“嗯,我们在龙瓯洞池岛。但是,传说中的龙瓯,却在水下。”周壅跟她解释着说。
“去龙瓯做什么?”
“嗯,我同皓卿说话的时候,你不是听到了么?按祖例,但有在外成亲者,须到龙瓯取得地底龙草,回祠堂宗庙,用以祭祖,方被许可。这是我家的习俗,由来已久。”周壅淡悠悠地说道。
闻人七月差点摔倒在海底,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才问道:“在外成亲者……是我们吗?我跟你什么时候成亲了?那不是骗卿相的话吗?”
“嗯,没错。不过我不喜欢说谎。说了要来,自然是定要办到的。”
“……,可是,你已经骗了嘛。”
“所以,其他的不能再随口瞎诌,对么?”
“……,那不是胡编乱造得更加厉害?”
“是么?嗯,也许?不过,但凡能堵上的漏洞,全部要认认真真做完。这样才真假莫辨,有趣得很,对吗?”
“阿壅,其实你很恶劣,是吗?”
“……没有,我是很认真的人。”
“……,那你这样认真,难不成还真要跟我成亲?”
“你若是同意的话,去成个亲,倒也无妨。”
“……我不同意。我是你的主人,怎么能嫁给你?”
“……”
龙瓯,真的是瓯。
很小的一个洞。
推断,当是龙瓯洞池岛在水面以下,直达海底部,且旁边有一条绝对不浅的海沟交汇处,有个洞穴,名为龙瓯。
闻人七月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看了半天,转头跟周壅说道:“龙,果然是蛋生的吧?这样小的洞,只能放得下龙蛋吧?”
周壅敲了一下她的脑门,说道:“一尺长,半尺多高的蛋么?这个大小,难道就存不下婴儿?”
七月揉了揉额头,不服气地回嘴说道:“可是,龙啊,好歹也得有二三十丈长吧?按照比例来算,它的幼龙应该有五六丈的身高,只能放在蛋里头,不然……呃……”
“嗯,……五六丈……”
周壅无力地重复。
“对!五六丈!”说着,七月觉得有点不对劲,想了一想,有点犹疑了:“呃,……洧王好像,好像没有五六丈高……”
“……”
噗嗤一声笑从侧后方传来。
七月向后回转看,脸上的表情有点僵硬,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神色。
那是洧渊。
古人说,说曹操曹操就到。
能想出说这话的人,真是太有才了!
洧渊,他穿着鹅黄色的锦缎深衣,白纱中单,头上只简单戴着冲天双龙鎏金小冠,紧紧箍住发髻,后覆漆纱。手中则执住一丛雪白的水荭,似在炫耀般微微抖动,令得那一串串的花冠的粉色顶部轻颤不已。
“子房,许久不见,不想你竟在孚应。”洧渊笑嘻嘻地说着,一双漆黑的瞳眸似乎在熠熠发光。
周壅站在龙瓯前,将目光扫向在侧方的洧王,打量了一阵子,始终闭嘴不语。
“子房,你想要龙草?真可惜啊,今年开的,可都在我手里了。”洧王的心情看起来不错,似乎他心情不错的时候,就喜欢用“我”来自称,只听他继续说道,“我在船上顶层的雀楼,早就瞧见你们两个了,看你们一入水,我也立刻赶过来了。你毕竟带了一人,不及我快啊……”
“唉……”沉默良久的周壅叹了一口气,终于开口说道,“祥明之苦,今日,我也深深体之。”
洧渊浑不在意,依然笑说道:“嗯,难得见面,提祥明做什么?他实在是没你好玩啊……还有啊,子房,你要跟仁瑞成婚,那是不成的。举国皆知,我最为喜爱这个妹子,为了她,连江山都可以不要,你怎么能这样轻松就将她拐了去呢?”
周壅听了,倒也不怵,亦是一般轻松自如地淡然说道:“是么,不过我听闻贵国骆太常非要将乱朝余孽一网打尽,赶尽杀绝,断然不肯容许洧渊你留下仁瑞公主的活路。连救下她都这样困难,更不要说将她册为皇后了。”
“就算如此,你也不该抢我的女人啊。”
洧渊仍旧一派自在地对周壅说着话,只是,得他如此“看重”的女子,闻人七月,就在一边,却没见这位“痴情”帝君看顾一眼。
周壅冷洁恬然地重复洧渊的话道:“我抢了你的女人?”
洧渊一本正经地点头说道:“没错。我本派了明相从刑场救了她,而后又调回明相,改派汤岐护送,结果倒是不知卿相如何竟提前从灵泽国赶来,哪里知道李荥泽那家伙又半路里杀出程咬金地冲出来搅局,混乱之中,竟把仁瑞给丢了。定是你出手救了她吧?本该谢你一声,可是你不该见色起意,中途截糊,居然还要同她成亲,还带她来采水荭龙草。这可就太不地道啦。可不就是抢我的女人么?”
七月听到截糊二字,差点笑出声来。
嗯,修罗道,也有麻将吗?
只是,洧王装得来一副情圣的模样,可这离事实真相也委实太遥远了点,令人听了只想揍他一顿。
周壅听完孙洧渊的这一大通长篇之论说,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捉起七月的手,掉头就走。
黄衫男子的龙绣袂缘飘动间,拦在了前头。
“嗯,子房,你若要走的话,留下仁瑞。”
七月终于忍不住了。
她,毕竟只有十五岁。
十五岁的孩子,耐性总是没那么好。
“我不是孙仁瑞,孙仁瑞还在幽州,洧王您不要胡搅蛮缠。”
被她这么一打岔,洧王的目光终于落到了这个粉衫素裙的女子身上,他笑言哑哑:“嗯,仁瑞,数日不见,就连哥哥都不要了。子房果然厉害,随随便便,三言两语,就能令所有女子芳心暗系,连那般高傲的皓卿,不也是为你憔悴如斯,至今未嫁……”
周壅咳了一声,微微皱眉说道:“洧渊,缘何今日如此饶舌?”
洧王吟吟笑说道:“无他无他,只一个,这仁瑞也好,皓卿也罢,就是站在你身边这个小姑娘也是,我都喜欢得很,可偏偏啊,她们呢,都不喜欢我,不是喜欢明相,就是喜欢子房你,你说我是不是可怜得很啊?”
这人,头戴金龙冲天小冠,身着黄色锦缎团龙深衣,说着那幽怨无比的话语,可这语气却是开心得很,真是再没见过这样的!七月郁闷地看着洧王,耐了性子听他说下去,且看他到底要干嘛。
只听洧渊继续说道:“所以呢,孤王今日要为心中所爱而战!为了你身边那个……呃,你叫什么名儿来着?反正就为了那个粉衫女女圭女圭,孤要同子房你大干一场!你若赢了,你带她走。你若输了,就留下她!”
七月囧囧有神地看着孙洧渊,彻底无语了,很微弱地在心里回答这位老兄:我叫闻人七月啦,话说俺们也就见了几面,您老人家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居然就要劳烦大驾为我激战一场,真……真是承蒙厚意,愧不敢当啊……
周壅哼了一声,说道:“胡闹!”
言毕他便抱住七月的腰肢,腾地往后一跃,直向后飘入海沟内。
洧王的动作也不慢,七月瞧见他的左足往海底地面轻轻一点,便如仙似鸟般地翩跹而至。
不知为何,他们两人,在海底的行动,总让七月想起八个字:体迅飞凫,飘忽若神。
怎么,海水波澜对他们来说,如同无物一般?
甚至,连自己都变作和他们差不多的体质……
这是如何一回事?
忽听耳边传入洧王的声音:“子房,今日你带着她,又如何能轻易月兑身呢?还不如爽快应战,倒还利落。其实,你我一战,终难避免,何必再三再四地推月兑呢?”
周壅没有理会洧渊,只将嘴唇贴住七月的耳后,轻微絮语:“这一次,教你引水第三层,控水之能。你若信我,便闭上双眼。”
七月心中一个激灵,闭上双眼?
阿壅,信不信?!应该是要信的吧?他一直没有丢下她。只是,还没想个究竟清楚,她自己的眼眸早已阖上,更令她心中忐忑不已。
终于,她听到洧渊的声音中有了一丝惊诧:“怎么可能?子房,你做了什么?”
周壅的声音仍旧是恬静无波:“我能做什么?洧渊认为我能做什么?”
“怎么可能……你怎会如此做!怎么可能!!!绝不可能!”
这是洧渊的声音。
“世间万物,皆有可能。洧渊竟会如此惊心震魄,倒是令我讶异了。”
这是周壅的声音。
他说到这儿,搭在七月腰间的手,蓦地生出一股冰寒之气,在瞬间游遍了七月的全身四肢骸骨。
“……果然,果然,果然如此……”洧渊似乎呆住了,喃喃自语,往日自在潇洒的语气尽皆不见,再无挥然若定。
七月听得周壅那清亮悦耳的声音略带笑意地响起在耳后:“嗯,洧渊,这一次,你觉得,你我此战,胜算若何?”
随着周壅的说话声,七月只觉体内的寒气愈来愈盛,运走血脉之际,都带着瑟瑟冰漪,虽闭目却犹见眼前粒粒白子,若雪淩(注1)霜花翻飞不停。
洧渊不语。
头一次,他不语。
在洧渊不言不语之际,七月在脑海中听到周壅的声音涌入。一如最初到这个世界之时,从那座公主的绣楼下来,忽然听得无数玄甲武士的心声挤入自己的脑中一般。
——听好,寒气侵入心脉,会很危险。所以,七月,你要用全部的心力,把寒气迸出体外。
——阿壅,我知道了。
——你一定要做到,否则,也许会死。
——我死了,你很高兴吗?
——不会,会很惋惜。
——哦,是那样吗?但是,我怕做不到。如果我死了,阿壅,你能送我回人道吗?
——我没那个能力。
——呃……也对,阿壅很早就跟我说过,你没法送我回去的……我给忘了,对不起。
——……
一个不知道如何运用心力的人,怎么能将全身的冰寒之气逼出去呢?七月记得自己很努力用劲,只是,她怀疑,自己使得定然十分不对,否则,怎么会在最后失去了意识呢?
在沉睡期间,她似乎隐隐约约看到,始终有个青色的人影在身边。
那,应该是阿壅吧?
他很爱穿青色的衣衫。青白色,鸦青色,石青色,淡翠色,浅缥色,蓝灰色,玉色,雪青色……
微凉的指月复慢慢地拂过她的面颊,轻轻地固在了腮涡处,而后,温热的唇吻了上来,暖暖的舌头灵巧地撬开了她的齿关,芳苾香润的液体再一次灌入口内。心跳剧烈,几乎要蹦出喉口来,因为,似乎是非常特别异样的感觉。
阿壅,你在给我灌什么东西?
有轻笑声。
有若飞鸟振翅般的扑动悄声。
是阿壅的声音。
他在说什么?为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清楚呢?七月迷迷糊糊地想着,但是,我很喜欢阿壅身上的淡淡清香,菲菲冷冽,润如露蕙秋兰,且带早春茶香。
……
……
七月睁开沉重的双眼,环顾四周。
这里,是一间陈设简单的屋子。
普通的四柱架子床,床头有矮几;窗前有八仙桌,桌下几枚凳子;靠墙有个竹雕立柜。
她躺在床上,身上盖一床浅色薄棉被。忍不住就起身,下床,穿鞋。立定后,低头看自己,只穿了雪色中衣中裤,犹觉阵阵寒意。
好冷!
七月回转头看床,没有她可以穿的衣服。不如,把被子拽下来披在身上?七月想了想,很不雅,不过,实在冷得很……
“咳咳……你,你……你在干什么?”
七月回转头,薄被如同大氅一般披在她身上,她正站在竹雕立柜边,鬼鬼祟祟地开柜门寻觅,所以周壅推门入内走近的时候,令她面容为之一僵。
“阿壅!!呃,我,我在找衣服。我……我很冷。”
“这几日,你都在昏迷中,之前的衣物细软都在岛上被龙卷风刮走了,新的还不曾置买。还是很冷?”周壅问道,走近来,仿似极其自然地将七月连被带人抱起,而后往床边过去。
“阿壅,这是哪里?你怎么知道我很冷?后来,后来,洧王走了?”七月结结巴巴地问道,被他抱在怀中,是很温暖,但是,总归有些心跳加速。
周壅将她放在床上,顺势也在床沿坐下,十分安心易气地回答道:“这里是灵泽国青州的狄泉县,也称为翟泉。那日,你经龙瓯极寒之气侵体,以水之心抵寒,自然没有那么容易将寒气祛除干净……会冷也是意料之中。嗯,后来洧王走了。他见你已有控水之能,我无须顾虑到你,权衡利弊,最后也就走了。”
“……这样简单就走了?”七月将信将疑,不由自主地问道,“那……那我怎会这样轻易就学会控水?洧王……洧王……似乎也不肯信呢……我听得他非常震惊。”
周壅漫漫一笑,随口说道:“嗯,他是不太信你那样快就能学会。不过,你天资甚好,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七月听了,沾沾自喜了一阵,却又皱眉寻思:真的吗?虽然,从小到大,自己是样样都要拿第一才肯甘心。可是,这里是修罗道,是素界,不是人间道,一个陌生的异界,如何能确信自己还能超过常人?况且,这里的异人,这样的多!
正当她胡思乱想之际,却见周壅的脸蓦然凑近,低声说道:“这个月狄泉有县吏推荐申报,我替你报了名了。”
“……啊,县吏?申报?”七月心道,好难听的官职,她一口拒绝道,“我不要去。”
“已经报了本县的三老(注2)处。”
“我不去!阿壅,我才刚病好,你怎么能就这么狠心赶我去干活!”
“……”
注1:雪淩:就是冰锥子。是方言。囧。
注2:三老:郡、县、乡、亭、里中德高望重者充任之职位,掌教化,可申报表彰孝悌仁义之家,有权推荐优良子弟出任郡县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