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猊,你可在?!”
七月在冥思中用足了五气喝道。
过了许久许久,七月才感觉到那抹幽蓝色的影子,鬼魅般的飘忽身姿,如玉般的非人美颜,缓缓地显现出来。
“梼杌,你吃到了吗?”七月静静地问。
“吃得非常艰辛,差点搭上老命。”狡猊淡淡地回答,一如既往。
七月的心骤然一阵紧缩,她深深地在心底叹着:真的!真的是这样!梼杌真的是被吃了。和前面三头凶兽,一模一样的结局。
这一切,不奇怪么?
总觉得十分的离奇,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宿因一样。
活了几万年的凶兽,怎么会在这样短的时间里,一个接一个地灭魂呢?这是为什么?
“那么,结果是什么?到底有没有吃到呢?”
“如果那种程度还吃不到的话,那么忉利天主释迦提桓因陀罗定然会亲自到虚空界一赏奇景,而后嘲笑千年。”
“那么,你现在可以兑现诺言吗?”
“我很好奇……”
“我不好奇你所好奇的。”
“……我好奇你为何不将这个承诺挪为己用,却要为她人做嫁衣裳呢?”
“你是闇兽,管人世的凡人利害这么多做什么?!”
“……”
是啊,狡猊,你不过是闇界的怨气之兽。
你向来不管凡人所思所想,只管自己利益。你都已经达成所想,吃了梼杌,这还不够么?!
所以,现在也是如此啊。
只是让你把五气注入楚笑寒的体内。
令她有五百年的五气积累,蕴积体内,游走血脉……然后,她也能知晓前生后世,不致如现今般懵然不知,无头苍蝇般乱打乱撞。
这样,她至少可以明白眼前的男人所作所为的某些原因。
楚笑寒,不,阿丽凯,希望你好运。
如果我自己不可以,却总也希望有人可以。
希望你和我哥哥,闻人熙;那位红龙主,钱帝沇水;又或者说是那位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霍去病;又或者说是那位敬天昌运建武英明宽仁信毅睿圣大孝至诚宪皇帝,清世宗雍正帝……
希望你们好运。
楚笑寒不解地看着伫立在对面似乎进入入定状态的七月,忍不住轻声启齿问道:“七……七月,你……?”
七月蓦地张大迷离眯缝的双眸,那一瞬间几乎让楚笑寒有神光四射的错觉;只见她神秘莫测地微笑,嘴唇轻动,像是在说些什么。
“你说什么?”楚笑寒忍不住问,同时身子更加前倾。
“我说,你可以休息一会儿。”七月的神情变得祥和,令人觉得望着便非常安宁,“笑寒,这永宁殿也没什么闲杂人等,眼下也没什么事。你就先小睡一下罢。”
说着,七月伸出双手,向着楚笑寒。
楚笑寒忽然感到一阵阵的疲累,额头越来越沉重,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跨过栏杆,走过花圃,直直地进入七月的怀中的……
她只记得最后对着那周身闪着几不可辨的幽幽蓝光的女子,笑笑而后含糊说:“嗯,是的,是有点困啊。”
她是闻人七月吗?
应该是的吧?
头上是单螺髻,松松簪着一根翡翠玉笄,身上穿着淡杏色的宫妃襦裙,披帛丝绦飘扬在臂腰之间,衣袂裙裾随风飘扬,洒洒若仙。
可是她的肩膀、手肘、腰间、身周,为何都若隐若现地透着淡淡蓝光呢?因为是白日里,所以似可见似又不可见。
七月的笑容,有点点陌生。
好像是那种很冷很冷的寒笑。
素界广仁国。
衮州城,孟陬皇宫。
长信宫永宁殿内。
“为什么她会昏睡过去?”七月蹙紧眉头问道。
“因为她是凡人。普通庸俗的人类,一旦体内涌入如此之雄厚的五气,还要迅速与血气混合……自然是难以抵受的。”狡猊淡淡地回答,十分平静。
“可我没有。”
“你算普通人类吗?”
“……不就是喝了点烂龙的血吗?我怎么就成非人类了?”
七月不服气地抢白道。
“算不算非人类你心里很有数。”
狡猊始终平静如一地说话,不动半分气。
七月不说话,半晌好奇地问道:“梼杌那一战后再见你,总觉得非常的虚弱……你受伤了吗?”
狡猊顿了一顿,说道:“没有。没有能够毫发无损。”
七月:“……”
狡猊:“怎么?”
“梼杌有这样厉害么?”
七月忍不住说出一句废话,正想接着问一问当日的来龙去脉,却见狡猊迅速遁形消失无踪。
谁来了?!
还绝非泛泛之辈!
莫非是龙主?
只是盏茶工夫,就见永宁殿的正门打开,入来一个绛色身影:头戴包金边缘绛冕,身着绛色龙袍。却不是钱沇水又是哪个!
“你对她做了什么?”
闻人熙问道,并无怒意,却带冷漠疏远推斥。
七月心中一动,自从将这位新生的钱帝同千年之前的冠军侯联系起来后,真是越看越像;几乎可以抹掉两者容颜不一的怪异之处了。
至于这榻椅之上卧着的楚笑寒心心念念所牵挂的另一人:什么雍正皇帝……她却不曾见过,无法判断是或者不是。
仔细地观察陌生而熟悉,熟悉而陌生的哥哥:闻人熙那眉宇间的细微神情后,她试着反问男子:“你担心她么?”
未等对方回答,七月却又笑着续问:“既然担心,却又为何处处给她不自在?你这样迫她,不是赶她又是什么?”
“记得初见时,兄长对我非常之不喜,态度倨傲不恭,不友不善……现下又对笑寒这种容色神情……”
七月说着轻轻放开手中的女子素手,慢慢地立起身来,一步一步地走到闻人熙的身侧,撑大了双眸瞪住他看,嘴里吐出字句,“你讨厌我,是因为千年之前令得你们两个起了口舌争执;还是因为我喝了你的心口龙血,令得笑寒落空呢?可是,好奇怪啊,你明明看着也不是很珍惜她的样子啊。嗯,你究竟是怎么盘算的呢?我真是不理解啊!龙,果然是很奇怪的生物种类。也许……不应该存在在人世间呢!”
闻人熙没有说话。
他和两千年之前那样不爱说话。
似乎,在花朝皇城失去红龙六魄之后与七月最初见面那一刻的急躁,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良久,他开口说道:“那个时候,很是疚怀,如今思及更是愧悔。只因七魂中主魂未定,难免心绪大乱,情思失控……结果误伤了你。只不过,错便错了,口边嘴上说些歉意的话,于事无补。”
这是真话。
闻人熙思索着,作为数世都是人类的他,即使是虔诚的佛教徒,相信一切神通;可对目前所在的这一“天”,自己目前所拥有的魂魄和身躯以及现状;他真的没有办法清楚地表述和控制。
可以理解,可以了悟。
但,怎么操控并使他人明白呢?!
那几个月里,魂魄处于一片混沌之中。
一切似有若无,似明非明,似暗非暗。
一开始,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突然到了人非人这一道中;后来,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是雍正还是霍去病亦或是闻人熙;再后来,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为何而来此间……
他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师父阿输迦笑着说:
“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
“笑着面对,不去埋怨。悠然,随心,随性,随缘。注定让一生改变的,只在百年后,那一朵花开的时间。”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缘来则去,缘聚则散,缘起则生,缘落则灭。”
“吾法念无念念。行无行行。言无言言。修无修修。会者近尔。迷者远乎。言语道断。非物所拘。差之毫厘。失之须臾。”
“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
他也想起楚笉(注1)最后笑着同他说:
“因果之中,甘受情劫者,素常少闻,这一点,我比不过你。小寒是个痴儿,不过你也不遑多让了。你们俩的事,我很高兴。将来,在后世,若你们俩得成圆满,我怕是到不了啦,提前祝了吧。想必,以你的性子,完了后头这一世,往生佛国,也非难事,届时,宗动三十三天之上,兜率天宫,夜摩天主之前,再见吧。”
原来一切,并不是那么简单的。
所以楚笉笑得诡异,说话间不知挑了多少次眉;记得那时他说:
“数年前,我亦同你提及,魂神返往后世,若非天定命数,而以我等禁咒施展送之,则,七魂六魄,未必能够全部返转。亦为:即便你能成功返转后世,却也未见得能记得今生因缘。更何况,那一劫中,虽本有你雍正皇帝——胤禛之后世后身,却因你月兑出,神魂早有别个元婴代入,你强行附之,心性变化必然奇异,双元融合,也须得数年,在数年间,性格不定,乃是必然后果。此外,当年送返小女,她是奔赴原身所在,故而只是返,而皇上,你乃是非现世之人,故属强去,只怕禁咒一施,你此间肉身不保,因于大凶之时作法,故此必呈暴毙之相,届时,流短诽长,只怕是更加……便是如此,你都必走此行?”
那个时候,楚笉老道就已经知道是七魂六魄!
那个时候,楚笉老道就特地点明他未见得会记得今生因缘……
那个时候,楚笉老道就警示了他心性必有变化……
那个时候,楚笉老道就知道即使他月兑出,闻人熙却不曾死灭,甚至点出早有别个元婴代入……
他断然的决定,是对还是错?!
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
何需论对错?
“你怎么能够……让她平添五百年的五气血脉?”
闻人熙的语气中终是透了几分惊诧。
七月歪头看他,这张熟悉而陌生的容颜正在逐渐地离她远去。
很好,这应该是很好的。不是吗?他们渐渐地向着正常的兄妹,甚至只是相熟朋友的关系发展。
以后,会变成点头之交吗?
不,没有以后。
她想着,然后漫不经心地回答:“是啊,怎么能够呢?可是不好么?等她醒来,再过些日子,她就能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爱情这种玩意儿,总要对等才有和平发展的可能,对不对?你们俩实在太不对等了,所以我忍不住拨弄一下砝码,让天平平衡一点。”
“……”
沉默了一段时间的闻人熙蓦地问道,“你的意思是,想要和青龙主获得对等的权限?”
闻人七月微微地眯起了眼,凝视闻人熙。
她站在永宁殿正中央的九围阶梯台座前,那台座上端放着一架红木嵌螺甸镶云石七屏式榻,榻上躺着沉睡不醒的楚笑寒。
而离了半丈开外处,一身绛袍的男子,则是她的堂哥闻人熙。
两兄妹相视而笑,却与莫逆于心四个字半点挂不上钩。
蓦地,七月摇了摇头吐声敲碎殿内的安静:“和青龙主陛下吗?那是不可能的。永远不能。人龙殊途。”
“我同她,也属人龙殊途。”闻人熙静静地说。
七月又再摇头:“不,不一样。你不懂,不一样。不过,你不需要懂。”
此言毕了,两兄妹之间又再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过完年,转眼就到三月里了。
三月三,生轩辕。
素界没有黄帝,可这上巳节却是同人界一模一样的。
义济国的白龙主李荥泽与灵泽国的辅国上将军颜朗之孙女颜云雰的大婚,就在他们相识十年,进入第十一个年头的时候;于广仁国的帝都衮州举行。
自然,他们同样会择吉日在义济国帝都并州城再行一次更加隆重的大仪。
七月心里嘟囔着,好奇怪啊好奇怪。
在贯通了前世记忆后,她难免要拿人界古时的忌宜来衡量素界。
中国太阴历的三七九月分别适逢“清明”、“盂兰”和“重公”,均为传统的“鬼节”,不宜办喜事。
而且,还有一个三娘煞!
古代的中国人在结婚择吉一定会避开三娘煞日子的。相传月老不为三娘牵红线,使她不能出嫁。基于报复心理,三娘就与月老作对,专门破坏新人之喜事,而且是破坏到底的,故阴历每月的三娘煞之日,即初三、初七、十八、廿二及廿七,这些日子都不宜结婚。
偏偏白龙和颜霏的大婚,就挑在三月初三!
真是令人无语!
就像那些吉日执位,凶吉恰与人界相反。逢除、危、定、执、成、开时日子为凶,逢建、满、平、破、收、闭的日子为吉。
从腊月到三月,有足足三整月。
这三个月的时日里,嘉泽国红龙主、孚应国黄龙主、义济国白龙主和灵泽国黑龙主竟然时来时去,往返于各国帝都与广仁国衮州城之间;既是为白龙国的龙主大婚而恭贺之,亦是这数十年内黑龙国事件平息后少有的五帝龙主齐聚广仁了。
这一日,阳光晴好。
清晨,日未出,已闻见空气的淡香和明媚的气息。
想必今日定然雨止无云。
广仁国衮州城。
孟陬皇城,初菲门的长亭殿内。
一大早,颜云雰就被受命前来的内官以及宫人们簇拥着上妆、梳头、穿衣;接着前往广仁专事祭天之永福殿。
七月则独个儿往外事之永明殿径自而去。她的身后跟着一个穿酸橙色半臂襦裙及素色中裙的女孩儿,神情举止活泼可爱,正是青幽幽。
她听说各国随帝君前来参加白龙国大婚典仪的公卿侯爵们早在日前抵达广仁,俱都下榻于国立的庐旅馆舍之内。
而这些公卿平旦时分就起身了,梳洗着装完毕后,皆由门尹、宗祝、司里、司徒、司空、候人等送行,广仁国百官迎接,再共同入孟陬皇城,直抵永明殿;接着,众人便就在此处等候这桩难得一逢的盛事。
龙主大婚,特别是五帝龙主,百年难得一见;若是时日长久一些,国运稳态昌隆一些的,甚至可说千年之久。比如这位广仁国的青龙主陛下,他的臣民们可是等了三千年都没等到自家的皇后出现。
听说,庄恭、陈辽、贡宽和杨辉等人这一次确实是跟着颜朗上将军一起来了广仁国的衮州城了。
按裴昌所言,只要七月同他们几个见一面,就会将据说是他所得的先代黑龙主皇后——即小米的遗物亲笔札记赠送给她。
“是……主上?!”
一个微带激动的声音在前方不远处传来,刺入七月的耳膜。有些耳熟呢。
听着这把声,女子略茫然地抬起头,张望间双眸映入一张变得有些陌生的容颜:是庄恭!
数年不见,原本的熟悉逐渐化作生疏。
他再不是布衣小卒。
而今的他,头戴长长鹖尾的鹖冠,身着墨色端服纱縠单衣。腰间系着蹀躞(注2)皮革束带,背后佩着珍贵的玉具刀,身前则挂着琳琅作响的华丽玉组佩(注3),气派非凡。
倒像是个天生的将相尊贵人一般。
七月眼见,瞥见庄恭身后影影绰绰还跟着几人,只是隔了一段距离,心中立刻明白定是陈辽、贡宽和杨辉他们了。
她不慌不忙地迎上前,笑着同庄恭说道:“是灵泽国的庄将军么?你认错人了吧?我不是什么主上。贵国的主上在前面永福殿呢,同裴祖荣副主殿下一道儿。”
作者有话要说:注1:楚笉是楚笑寒的父亲。
注2:蹀躞:带本为胡制。带间有带环,用作佩挂各种随身应用的物件,如带弓、剑、帉帨、算囊、刀、砺石之类。被定为文武官员必佩之物,以悬挂算袋、刀子、砺石、契苾真、哕厥、针筒、火石袋等七件物品,俗称“蹀躞七事”。
注3:玉组佩:组佩,一般由璜、环、珑、琥、觿(xī)、珠等组成。人们佩戴成组佩玉,不只是出于纯粹的饰目的,更是由于玉具有坚硬、润泽、纯净,美观等属性,因此被当时士人看成是人的完美品德的象征。组佩通常用玉环(璧),玉璜作主体,以珑、琥、觿为悬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