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简犹身侧女子的魂影时隐时现。
她有时候连着几日都在简犹的身侧,有时候却又数月不见踪影。
但奇特的是,不论她在或是不在,所有发生的事情她都了然于胸一般。面上的神情总是在告诉看得到她的人:她是统统都知道的。
只要是关于简犹的。
她一定知。
不过,也只仅限于简犹的。
时日渐渐过去,青龙的五气缓慢地恢复,而她的魂影面容也越来越清晰可辨。到后来,他不用余光扫过即可知晓她在或是不在,此处或是他处。
赵湨寻思良久,猜到她的由来:多半是个来溯前缘寻往世的魂神吧?!
可是,她怎么会拥有人界凡人极少甚至于无的五气呢?
因为,他看不到她的穿着打扮,只能瞧见那日益明亮的眉目口鼻。更罕见的是,即使他到最后恢复大半,赵麒来接他离开人界之时,他还是看不出也听不到她的心音。
她……是人吗?
这么说,后世的简犹,不在人界而往生去了素界?
天界是不可能的,天人在往生前即知全部本来,并会在往生前结束全部本来纠葛。所以他们不会追溯前生往世,更不会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那么,她到底是什么身份?龙主或帝后?甚至麟相?还有,她现下换了什么名字?总是不会再叫做兰简犹了吧?!
以上种种,他统统猜不出来。
唯知一点,她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女子。
再说那日的卡尔唐之死,简犹找了个名目,诬陷这个倒霉的枉死者意图对她不轨,所以被她活活鞭死了。
悉勿尕斯非常不忿,但同时他也极为得意,自以为此事果然为他所料:简犹对他意谋陷害,而他英明神武地粉碎了简犹的阴谋。也因此故,大王子沉浸在小小的胜利感中;如此,他倒忘了为自己那个“忠仆”再多作公义声张了,只悄悄地又在伊陵休兰牙斯的头上记了一笔账。
彼时,伊稚斜单于、浑邪王等人均为汉国奇袭高阙战后损失河套地区大为头疼,又要处理右贤王大败衍生出现的大小风波。
他们都无暇他顾。
不过是一个平民出身的仆从,大意犯了错事;这才被他们所宠爱的简犹公主给错手杀了。这又算得了什么大事呢?
最后,这事就渐渐地平息过去了。
这桩事平息之后,简犹再也没有对赵湨动过一根手指头。
总之,她的脾气是越来越好了,尤其是对着赵湨。
而赵湨,依然是从前的那副神色,冷淡而孤傲。他总也不去理会简犹,可简犹竟也不气不怒,总是笑嘻嘻的。偶尔怔怔出神想得一阵,还会莫名地粉面飞红,羞不可当。
阿丽凯奇怪得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至于青龙对简犹的态度改变,却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契点大约是某一日的某一刻。
赵湨有点记不得了。
回忆起千多年前的往事之时,印象中总是那片一直以来不曾变过的风景:
长长的蓝空,茫茫的绿野,暖暖的微风,还有闪闪的亮洼映射着明艳艳的骄阳。这是同素界的广仁国完全不同的风景光彩。
同时,他的眼前身后总有个媚丽的身影在蹦跳着,叽叽咕咕地说些话。至于这个名唤简犹,又名夷则的匈奴国小公主到底在讲什么,尚未到千岁的年轻青龙是一个字都没映入脑中。
倒是在下一刻蓦然间出现的一道淡淡身影,却真实地勾起了他全副兴致。
她又来了!
不过……她的面上满是焦虑,似是极为担心地瞧着简犹与他。
是的,在他有意无意掩饰着观测之际,于不意间瞥见的奇怪女子魂影的神色,就同他初见她时候:撞见他被卡乐唐所轻薄之时的急忧相仿。
之前,她是在为他的糟糕处境而忧;那么现在呢?
现在她又担忧什么呢?
莫不是怕他以后对简犹不客气?
有这个可能性,因为她看起来是知道他的身份的……
而简犹,是她的前世;她不可能不顾不管。
赵湨一时兴起,就算是还她一份好意以及那点微弱的五气……这样想着,他头一次端端正正毫无恶意地看住眼前那个明丽的身影,认认真真地冲着简犹微微一笑。
原本在断断续续哼着歌儿,半中又要停下来同赵湨倾聊的简犹顿时愣住,她似乎对遽然闪入眼内的景象不敢置信:
那个少年,那个如今总是穿着她为他准备的、亦是他最喜欢、并且也是最衬他的青碧色广袖绢绸深衣的少年,如汉国人一样,秀立于晴空之下天地之间。
在她的眼里,他总是忧郁而冷淡。
原本她以为他是文弱的,后来她才知他的厉害。
初时她愤怒于他的眼里没有她;而到了如今,她却开始释然地想:这也许是天生就的,简犹这样为阿雍解释开月兑,轻易地原谅他,抹消自己心头那种也许会升起哀怨怒气。
她渐渐地仰望着他……
但现在,他蓦地对她展颜一笑。
他一直都美得不像是凡人。她一直都觉得他比大单于更适合天神之子的称号……于是,现在她更加确信了。
他那一笑的风采,恍若春风吹开遍地枯黄间的姹紫嫣红。
她仿似看到满山的胭脂花都开了!
简犹不敢置信地忐忑,旋即却是大喜过望;最后,她直接扑入了青衫少年的怀内,牢牢地抱住了他的腰。
轻轻的、欢愉的笑声荡漾在她的耳边,这确实是她自己发出来的声音。
那样满足,那样快乐的幸福。
赵湨敏锐地看到,与欢天喜地的简犹不同,那个在小公主身侧的奇怪女子却愈发紧紧地皱起了眉头,似忧怀难抒,心事重重。
她确实很奇怪。
难道她之前不是在担心简犹——她的前世的命运吗?而他都已经这样明显地表示了不会追究得过分决绝的地步,她怎么反而更加不快活呢?!
后来,一直如此。
不晓得在忧愁什么事情。
还是只能说,大概因为她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女子吧。
其他的原因,他不愿意去想。
但是自己脑中已经浮现出来的猜测,不是他不去想就可以忽略过去的。即使他是一位龙主,并且是素界第一帝国的广仁帝君。
看来他和简犹如果向着和睦甚至亲密的相处方向走去,会令得那个魂影很难解怀。她总算帮过他,这个恩情是必须要还的。
赵湨思考着,并等待着时机。
他的身体恢复的速度逐渐加快。
一切都在好转。
终于有一日,他等到了。
不,实际上并不是等来的。
而是他多方筹划的结果。
首先是多年前那对兄妹漠视汉国大将军卫青直捣龙庭的事情被捅出来了,在弧涂帝国的民间慢慢地流传着;巫师们的对神子上苍愤怒于不敬而打算降落灾难的预兆说法,也渐渐地风声鹤唳起来;接着是大王子悉勿尕斯,以及当年那一拨跟随着伊陵休兰牙斯之时,对他青龙主动手动脚的无礼军士们的被俘……
在霍去病渡过黄河前来受降之际,赵湨又漫出五气对着全部的人使出了摄魂术,令得浑邪王的士兵骚动……
这样一来,与他相约的简犹就寻不到他;而另一方面,霍去病也不得不单枪匹马地直闯主营同浑邪王会面。
把简犹嫁给霍去病,这也许是个不错的主意。
她的命运不就是如此么?
这样的想法在赵湨的脑子里不过是一念之间,但在那种情势下青龙毫无预先筹谋的无计划念头,造成的结果却是简犹轰然转变的漫长一生。
这个虽刁蛮却尤明理的公主果然不愿意。
赵湨远远地在营帐外慢慢平息的骚乱间看着,并微笑。
既如此,这条路可是你自己选的。
原本,我是给了你机会的。
给你走向既定命运正轨的机会。
可你阳光大道不走,偏走独木桥。直至今日,依然对龙主有觊觎之心,非分之想……区区一个凡人小女,你实在是太狂妄了。
无怪乎有那样的结局。
咎由自取。
当时他确实是这样想的。
于是,在那条后世称为黄河的大水边。他飘飘洒洒地走过去,笑着挽起依旧呆愣的简犹,带她离去。
可等得千多年过去的后来,他却也会偶尔有些不适地想到,其实他那样地对简犹示好,她又怎么可能选霍去病呢?虽然就凡人而言,霍去病真的是出类拔萃的;虽然他青龙给她的,只是那样渺小轻微的一个笑容或一个温柔的目光。
但人和龙,如何匹敌?!
他其实是不能撇清的。
是的,他看似给了简犹两条路,实质上他却早早地堵死了另一个方向。
是的,他看似顺应简犹一生天命本运地撮合她与霍去病,但实质上他正是扰乱了她的命与运。
是的,他的做法恰恰打散了这一对佳偶。
两千多年以后,在云海国的宝汉茶寮二楼雅间厢房内,始作俑者的广仁赵帝抱着怀内的女子,郑重地对她亦是对自己说:“妄自修改命线,是要付出极大的代价的。就算是龙主,也是一样的。你记住了没有啊?月儿。”
为此,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最初时,他不知。
后来,他愈来愈明白了悟。
而到了今日,他更是深切体会天和理的命定之数。
想必那位泌水大帝应该比他有更加刻骨铭心的感受。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二〇一六年四月九日。
丙申年壬辰月辛酉日。
广仁国孟陬皇城内的飞凤阁边,雪花七叶树下。
天色已全然黑透。
数刻前璀璨濯丽的光彩渐渐消没,而树下的人影也逐逐融入灰黯之内。
到得最后,只见树影人影花影草影,但看到黑黝憧憧,其他物事就再也分辨不清楚轮廓框架了。
而事实上,青龙主依旧闭目跌坐在树下。
之前躺在他怀中的女子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唯独留下一堆尤带温度的暖热襦裙披帛。
她的身躯、四肢、血肉、五气甚至体温……全部都没有了。她,像是从来都不曾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不,三界十二天至此再难寻到她的一丝一痕。
魂消魄散。
“两千多年了,早就记不清简犹的样子了……”
赵湨又再重复了一遍。
“可是她说,简犹公主是很美很美的。你会喜欢,她一点儿都不意外。”
在光亮全消后,于暗夜中缓缓现出幽蓝的光芒。
那是狡猊。
“哈哈哈哈,她又把那簪子丢还给你了。咳咳,她一定不知道簪子里是什么。我说陛下啊,你是不是太失败了?”
这是樊桐的嗤笑声。
不知何时,麒相去而复返,立在不远处的小花七叶树丛间。
赵麒说着,左手一抬,吸起地上的那只翡翠簪子,拈在两指之间。而后,他徐徐地往前踏了五六步,到了赵湨的身前站定,将簪子递过去。
“你既然都已经将龙血注入簪身,又亲手赠给了她。为何还要装模作样地不肯承认呢?”
赵湨不吭声。
樊相猛地一拍掌,笑道:“啊,下臣明白了!主上是以为那位胶东君将灵泽国先代皇后溱水帝后的手札交付给晨贵妃后,晨贵妃看到那位皇后亲笔记载,应当明白既然溱水帝仿造的那只簪子内装了阿溱的心口龙血,那么原本为正品的、主上您亲制的簪子内有什么物事,也是显而易见了。”
樊相说到这儿,却又温文微笑:“只可惜向来聪慧的晨贵妃,遇到同主上相关的事,便就……她竟然没想到这一点……这究竟是晨贵妃蠢呢,还是陛下您钝了呢?”
赵湨没有理会樊相的讥讽,他皱了皱眉倒是不带任何戏谑玩笑地说:“第一次送她那簪子的时候,确实……”
当时,长空乍逢,他移形换位,神魂归位于本躯;又将周壅川的尸体空间腾挪,破入七月身侧。
在那一刻,他将簪子插入她的发间,确实没有任何特别的其他意思。
他是恨并厌着她的。
他以为她是简犹。或者应该说,他以为她是机缘巧合之间正好这许多世以来最似简犹的那个。
自然,即使当时他认出她是那缕幽魂,就那个时候而言,他也没有对她怀有任何爱意。
因为在两千多年前的人界汉国圭峰,他终于现了龙身向简犹揭晓一切心思并断然离去的时候,那魂女第一次愤怒地对着简犹说话。她说他不过是修罗道的一个小小龙主,她说他过分至极,她说他生生世世地惩罚她……
生生世世?
倒是有趣的说法。
她到底是简犹的哪一世呢?他起了探究的心思,于那一刻。
老实说,他从未起心要伤害或戏弄简犹的后世,即便不知是哪一世的她对他这样无礼。所以每一次他去人界的时候,他总是选择她的对立面,做一个令当世的她最厌恶的人。
即使是七月,最初的彼时亦不例外。
但是……
所以,他不能说簪子里有龙血……
“她那样聪慧理性的一个,当时说那种话实在是试探居多,”赵湨苦笑,“若我说好,我给你龙血,接着再揭晓龙血就在那翡翠簪子里头……她那时刻心绪不宁之下,难免就会诘问我,六年前我送她簪子究竟是什么意思。”
而一旦她起了不信的心思,那么第二次的赠送也一样带了异样的色彩。
再难纯粹。
再难同阿溱那样的纯粹。
即使是阿溱,也一样遭到了艾妮米的怀疑。
他迫于无奈失约,只迟了一些时日。
这一些时日,不过是十五之数,半个月而已。
代价,是赔上三年。
樊相忍不住有些前仰后合地闷笑起来:“原来是这样。原来是你自己把自己给套进去了。嗯,确实是死局,怎么走都死。现下我倒是有些佩服起晨贵妃这小女娃子啦,她能想出这样的问题来问你,胆子挺大的。至少我是从未听过有女子敢直接问龙主要心口龙血的。果然不愧是能耐气势声名都直逼妫汭女帝的前灵泽女主啊!啊,不对,该说都要盖过妫汭了吧?咳咳……你也确实没法回答。”
赵湨瞪了樊桐一眼,哼声道:“那个笨蛋,以前还十分地同情主相您呢。她深觉您受我之累,其苦难以言喻……哼,她哪里知道这万年老麒麟,岂是别个能随意欺负得的!还不知道究竟是谁欺负谁呢!”
樊相模模鼻子,咳了几声说道:“晨贵妃是个好孩子。正因为她是个好孩子,所以下臣才力荐陛下悉心栽培之,如此方得绝世佳偶,两相匹配,妙不可言。”
赵湨忍不住咬牙嗤道:“当初你可不是这样说的。你说的是:主上,您是真龙天子,堂堂龙族同个普通人类小女相争,简直失尽尊严,落殆颜面……还是个人界的没丁点儿五气的凡俗人女。我水麒麟可不想有这样的主上。不若,您先将她扶至素界人族之巅,再之后与她相斗,方有趣味,且尚有体面。你说可是不是如此?”
樊相恍然道:“哈!主上好记性。下臣是这样说的么?唉,年纪大了,都好几万岁了,活得一大把岁数的都憋屈死啦。以前说过的话都记不得了呢。不过,这话嘛,表面上看来是这样说的;难道以主上如此根基资质就猜不到下臣心底的意思么?”
眼见赵麒回嘴回得利索,想是讨不了好去了;赵湨立刻就闭了嘴,再也不理樊桐了。
此时,狡猊却开口问:“那么,如今你打算怎么办?至此,你我契约已完结,可需另订新约?”
赵湨站了起来,立在巨大漆黑的雪花七叶树冠下,眼眸闪出青金二色光芒,隐约可见他如玉容颜绽笑:“狡猊,我,广仁第七代帝主要同你做一个交易。”
狡猊淡淡地问:“你要去追她?回到过去?”
隐隐绰绰暗色树影间,青龙笑得颇有深意:“当然不。从来,朕只向前看。”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这是一个温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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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信吗?
反正我信了。
╮╯▽╰╭
顺便在近尾声的时候,╯3╰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