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云卷云舒,变化万千,没有一刻的风景是相同的。
人何尝不是这般?
善恶是非功与过,又有谁能下定论。纵然错了,难道就没有补救的机会?
一本不厚的账册中记着一笔笔账,简简单单的几个字里就能将一个江湖名宿毁于一旦。
而幽灵山庄里的每一个人都在这里,石鹤、高涛、顾云飞、柳青青……
只要这本账册存在于世,那么他们就算活着,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江湖中,与死人根本没多少区别。
叶孤鸿并非第一次看到这本账本,年幼之时他无意间闯进梅真人闭关之所时就已经匆匆翻了眼,不过当时他并未看全,更何况那时他一心只想着逃跑,只以为是普通的账本罢了。
后在武当山上,他随梅真人修习太极,总会看见师兄和梅真人拿着账本神神秘秘地商量着什么,话语间也不外乎江湖中的一切恶徒,起初他只以为梅真人他们想要惩恶扬善,故而也没太过在意。
直到后来进入幽灵山庄后他才想到那本账本的与众不同。
如今,这本记载着恶的账本就在他眼前,上面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让人心情沉重,不难想象,这本账本若是流落到江湖中会引起怎样的血雨腥风。
叶孤鸿盯着账册,神色凝重。
屋内烛火跳动,但只是微微照亮了桌边,房间里的其他角落仍是一片黑暗。
任何人知道那么多平日里根本不可能想到的事情心情都不会轻松,叶孤鸿自然也是如此,只是令他在意的却不是那些。
武当木道人与其徒“玉树剑客”叶凌风有染,后为得掌门一位将其徒逐出师门。
几年后叶凌风与“神眼”沈三娘相识,并得一子,是为孤鸿,此子四岁时拜入武当。
木道人得知此事,凶性大发,误将叶凌风击落悬崖,死生不知,后囚禁沈三娘,令其产下一女,唤名叶雪。
短短几行字将木道人做的事情写得清清楚楚。
与其徒“玉树剑客”叶凌风有染……
叶孤鸿的手轻轻地划过那几个字,虽然心里早就有了猜测,可如今得到证实时还是有些恍然。
作为一个来自未来的人,他并非看不惯两个男子之前的情,在原先那个时代,同性之间的爱情已被许多人所认可,所以叶孤鸿不会大惊小怪。
但这是个以礼教为重的年代,就算是一男一女,师徒之间若是产生了情,都是不容于世的存在,更何况是两个男人。
虽然有不少富豪官商都有豢养娈童的嗜好,可这都登不得大雅之堂。
若是一个名望很高的人沾上这样的事,万一传出去,那么他的一生也就毁了。
木道人年轻之时就已是江湖中的豪杰英雄,名望很大,若要当上武当的掌门,定然不能被丑闻缠身,所以当年叶凌风被逐出武当他也能理解。
可就算这样,木道人依旧没能当上武当掌门。
武当不会容许有恶习的人坐上掌门人的位置,木道人是这样,石鹤也是这样。
只要有人知道他们做过的一切,只要有证据留存于世,那么他们这一生都不得翻身,也永远得不到他们想要的地位。
隐忍了三十年的木道人终于忍不住了。
既然得知老刀把子就是木道人,那么叶孤鸿不难想象他的目的并非夺取账册这么简单,只怕是为了完成多年的夙愿——将木道人变为木真人。
他费尽心思将诸多武林中被人追杀的人带离众人的视线,聚集在幽灵山庄,把他们从活人变成死人。
作为老刀把子的他将希望带给了幽灵山庄里的住客,让那些流落江湖的人有了一个全新的家,再加上他所表现出的仁慈和善、雄心满志更是轻易地让那些人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为他所驱使。
在幽灵山庄那么多年,叶孤鸿可以知道老刀把子所说的话没有人会怀疑,他定然已经勾画出了美好的未来,让那些人傻傻地前来送死。
恐怕最后,那些人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
叶孤鸿有预感,木道人为了真的当上武当掌门,他定会毫不犹豫地将那些棋子抛弃,将他的罪证毁去,让人找不出一丝怀疑的可能性。
木道人一心想要当上武当掌门,那么叶凌风呢?
想到湖畔偶尔听到的歌声,叶孤鸿皱眉,恐怕那人心中只剩下恨了。
这么多年,叶孤鸿在幽灵山庄的时间也不算多,可每次都能听到那若有若无的悲歌。
一个人的恨如果积聚太深,总有一天会爆发出来。
叶孤鸿不知道那人究竟为何不出现,而是躲在那篇荒芜可怕的沼泽地中。这么多年来,他都没看过他一眼,而那人也不想让叶孤鸿看见。每次叶孤鸿接近沼泽时,歌声便会消失,让人寻不得一丝踪迹。
“渭水之东,玉树凌风。”叶孤鸿低喃,随即叹了口气,“娘啊,你当年怎么就那么糊涂看走眼了呢。”
也不知叶雪现在在何处,不过,老刀把子应该不会对她下手才是,毕竟她是他的亲生女儿,更是唯一的骨血。
叶孤鸿将有关木道人的那页纸撕下,随后将整个账本放到早已备好的火盆里,耀眼的光照亮整个房间,橙黄色的火光跳跃不断。
书页被点燃,本就不厚的账册顷刻间化为一团焦黑的炭末,不复存在,连带着上面记载的一切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束缚人的账本,不单单是束缚账册中所记载的人,更束缚着掌管账册的人。
或许这是控制人的绝佳方法,但叶孤鸿却不屑用这种方式让人听命于他,更何况他本就不需要他人听从。
火光渐渐熄灭,叶孤鸿眼中倒映着的光也最终化为星点。
随着账册的灰飞烟灭,他心中好似放下了一个巨大的包袱,不过剩下的那页纸却依旧扰乱着他的思绪。
若说早年他未继承武当是因为他情难自已,那么如今他所作一切的便是执念所致。
若是好的执念,那么没有人会去说什么,可当这执念是为了一己之欲危害他人的话,那么想必没有人会希望这个执念被达成。
武当有着一个传统,那就是当上任掌门人来不及宣布下继任者就死去,那么掌门便由余下武当长门弟子中名望辈分最高的人继承。
这么一来,如果石雁在四月十三的时候无故身亡,那么武当掌门无疑是木道人的囊中之物。
光看木道人将幽灵山庄治理得井井有条便不难看出他的本事和手段,想来武当若是由他继承的话定不会差到哪儿去。
究竟该不该让他坐上那个位置?
叶孤鸿将那页纸收起,吹灭屋内唯一一盏烛火,顿时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还是先休息吧,这些等到明天再说也不迟。
清晨,窗外传来啾啾鸟鸣,欢愉的鸟叫声让这个春日的早晨变得鲜活起来。
叶孤鸿早早起身,站在自己住着的院落中缓缓打着太极。
今日是四月十三,来自八方的武林人纷纷上山,为了今日的事,也为了迎接那些客人,武当弟子早早起身准备,就算是叶孤鸿所住的偏远院落也能听见远处传来的声响。
通往院落的小道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看来有人正小跑着接近这里。
叶孤鸿没有理会来人,而是舞着太极剑法。
不愧是西门吹雪送的剑,意外地称手。
剑光映着清晨的阳光,泛着暖暖的光,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残影。
内息顺着早已演练了千百遍的轨迹缓缓流淌,叶孤鸿可以肯定,他的伤已经完全好了。
白色衣衫随着他的舞动翩飞,若有人在旁观赏的话,定会发觉这看似缓慢至极的剑带着稳重和浩然,磅礴的气势令人喘不过气,就好比站在武当山脚仰望巍峨的山峦,那一刻只觉得自己是如此渺小,而这自然却是如此广阔壮观。
当来人踏入院落之时,叶孤鸿刚好收剑而立,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来人名为彭长备,道观中的火工道人,他看上去圆圆的,小小的,眼睛很亮,动作很灵敏。
彭长备似乎没想到叶孤鸿会这么早就站在这里,愣了下,随即有些谄媚地笑道:“香积厨已备好餐点,特命小的送给师叔。”
叶孤鸿点点头,指了指院中的石桌,道:“就放那里好了。”
彭长备立即应下,将手中的碟子放下,很快就退了出去。
叶孤鸿回屋沐浴洗去身上的汗水,又换了身衣衫,这里是武当山,但他只是武当俗家弟子,所以无需穿道袍。
白色衣衫褪去,叶孤鸿又穿上青衫。
他整了整衣袖,走出门去,院中的那碟餐点早已经凉了,而叶孤鸿也没打算去碰。只因他记得这个彭长备是木道人带进武当的,而他既然知道了木道人的身份和目的,那么他便不会轻易去碰他手下的人所送来的食物。
木道人已经回武当山了,还带回不少武林中的朋友,并且他们中每一个身份都不低。
王十袋、高行空、鹰眼老七、巴山小顾、少林铁肩,以及一个衣着朴素,态度恬静,永远都对生命充满了信心和爱心的年轻人,却是久违了的花满楼。
如今这些人都聚在听竹小院中,而那里离叶孤鸿的住所并不远。
叶孤鸿刚到听竹小院外的小路上时,便听到里面传来木道人的笑语:“我这双手至少已有十年未曾握剑了。”
与此同时,一个火工道人出现在他面前,他的长相平平无奇,手中端着涂着红漆的食盒,看来是送去给木道人他们的。
那个火工道人看到叶孤鸿的时候顿了下脚步,然后稍微往一旁让了让,打算让叶孤鸿走在前面。
叶孤鸿他看了眼那人手中端着的食盒,有些好奇:“这里面有些什么?”
那人答道:“一碟油焖笋,一碟扁尖毛豆,一碟冬菇豆腐,一碟罗汉上斋,还有一大锅香喷喷的粳米粥。”
叶孤鸿挑挑眉,笑道:“你记得很清楚。”
那人坦然道:“是我装的盘。”
听竹小院里面的人已经谈论到那天酒楼里面遇到的四个奇怪老人,叶孤鸿听了忽然笑问旁边的火工道人:“你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
火工道人露出了诧异的神情:“说什么?”
叶孤鸿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在说你。”
火工道人猛地一僵,眼睛也瞪得大大的,似乎在说:“你在开玩笑?”
叶孤鸿笑得开怀:“他们现在并不知道你在这里,你打算怎么办?那里面可都是你的朋友,难道你就不打算以你的真面目去见见他们,好让他们安心?”
这个火工道人就是陆小凤,若是平时,他见自己的行踪被朋友拆穿定然会承认,可如今却不行,他梗着脖子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他们的朋友,他们也不是我的朋友。”
叶孤鸿咦了一声:“那你是谁?”
陆小凤咧嘴笑:“我不是谁,我只是个混蛋。”他猛地将食盒往叶孤鸿手中一塞,然后纵身一跃,眨眼间就溜远了。
叶孤鸿低头看了看手中飘散出香味的食盒,吸了吸鼻子,赞了叹一声,转身走向听竹小院。
他没有去追陆小凤,因为他知道凭陆小凤的滑头,他若想躲起来没人能找到。
“师傅。”叶孤鸿放下食盒,恭恭敬敬地向木道人行了个礼,随后对其他人一一打了个招呼。
木道人笑道:“没想到鸿儿你竟比为师早一步上武当,西门庄主呢?”
叶孤鸿道:“西门庄主不会上武当山,难道师傅忘了?”
木道人叹气:“真是可惜了。”
叶孤鸿将食盒放好,道:“方才一个火工道人将这食盒塞我手里就跑了,也不知他究竟是不是我武当中人。”
一旁的鹰眼老七惊道:“难道武当里有奸细潜入?”
木道人也正了正脸色,露出了凝重的神情:“今日武当山上有来自四面八方的朋友,若是有人想在食物中动手脚,那我们可是防不慎防。”
花满楼也担忧道:“既然如此,看来我们今日还需多加小心才是。”
“不行!”鹰眼老七站了起来,“必须将那个奸细找出来才行!”说罢,他便转身离开,而其他人也跟这着出去了。
木道人见状也只能跟他们一起出去,这些人风风火火的,看来不找出那个奸细是不会罢手的。
原先热闹的小院顿时变得冷清起来,竹叶沙沙作响,将周围衬得更加安静。
此刻院中只剩下了叶孤鸿和花满楼两人。
叶孤鸿道:“花满楼,你来武当前怎不先和我说声,我也好去接你才是。”
花满楼含笑摇头:“你不是和西门庄主在一起么,哪来时间接我?”
叶孤鸿愣了下:“你怎知我和西门庄主一起?”
花满楼笑笑:“你师父跟我说了。”
叶孤鸿点头,倒了杯茶,喝了口,笑道:“你难得来武当山,却碰上了这种事情。”
花满楼那双本看不见任何事物的眼睛此刻正看着叶孤鸿,脸上的笑温暖明媚:“你认出他是陆小凤了?”虽然是疑问,但花满楼已经可以肯定叶孤鸿看出了那人。
叶孤鸿叹了口气:“我曾听说不管一个人如何易容,有些地方是改变不了的。”
花满楼来了兴趣:“比如说。”
叶孤鸿道:“人眼睛间的距离。”
花满楼一愣,随即叹道:“你能观察到这些也实属不易。”
外面传来了寻找奸细的声响,动静还不小,不一会儿,花满楼听到“彭长备死了”等话,他皱着眉,神色有些担忧。
叶孤鸿起身,道:“花兄,若有时间我定然会和你好好喝上几杯。”
花满楼点头:“你去吧。”
武当如果乱了,那么那些幽灵定然会有更多潜入的机会。
但他们的机会却也是叶孤鸿的机会,让他能找个机会好好和木道人聊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