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匏析抵达艾蒿山麓时,山脚下已站起了一处风格特异的聚落。
不同于扎在枝叶间的树屋,这个聚落的房屋全部筑在了一个平缓的山坡上。清一色的木质结构,统一面向东南,充沛的阳光打在屋顶上,令人一眼看上去就会心生一种很温暖的感觉。
匏析当然也不例外,他只觉得眼前一亮,双眼腾地放出了兴奋的光芒。
“里基大叔,我们终于到了,我终于能够看到母亲之外的人了。”他高兴地叫了起来。然而话音未落,他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兴奋之色骤消,眼中掠过了一缕复杂的神情,深邃而沉重。
“这孩子!”氐拓里基看了看匏析,然后又不无担忧地摇了摇头。
他是奉了三眼王之令前来护送匏析的,虽然三眼王要求他把匏析护送到人族的地盘就即刻返回仇池山,但对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小家伙,氐拓里基怎么也有点放心不下,所以便一直陪着他到了艾蒿山麓。
因为匏析毕竟还只是个孩子,而且是一个喜欢做梦的孩子,虽然与寻常孩子相比,他从降生以来,便显出了一些不凡和神奇,但氐拓里基并不认为他有力量独自行走在这片危机四伏的土地上。
为此,在出发之前之前,他还曾试图劝说过匏析呢。然而那小子却道:“里基大叔,我已经长大了,我必须回去站在人族的长老殿前,告诉所有的人我匏析和他们一样,是一个人,一个地道的人。现在,是时候了,我得为因我而死的族人正名,为母亲正名,为自己正名。”
匏析的话是那样的坚定,那样的不容置疑,这令氐拓里基的血也有点沸腾了。
于是他拍了拍匏析的肩膀,之后再什么话也没有说。
就这样,年仅十三岁的匏析告别了仇池山,告别了他含辛茹苦的母亲,踏上了前往人族聚居地的道路。虽然他并不知道迎接他的将会是什么,但他相信总有一天,所有的人都会知道他的名字,知道华胥氏之子是一个真正的人。
虽然他并不认为做一个妖有什么不好,但母亲所蒙受的不白之冤令他无法忍受,为母亲正名、为自己正名已是镂刻在了他灵魂底的愿望,并时时不敢忘怀。
所以当他看到眼前这一人族的聚落时,其情感之复杂纵是他自己也无法说的明白。
但他并不知道,在两天之前,还不曾有人踏上过这片土地。他所见到的聚落是在冉一夜的策划下,两千多人一日夜赶造出来的。而且这时间那家伙正斜躺聚落门前的一棵大树杈上,翘着二郎腿,邪邪地笑着。
那笑容如果落在二十一世纪的小朋友眼里,肯定会让他们联想到一部动画片中某主角来着。它的名字就是灰太狼。
此时,他正一边通过神识看着从远处走近的匏析,一边迅速地在识海中模拟着与这个神奇的少年第一次见面时可能会发生的种种情景。
他承认,如此地去算计一个少年的确有点邪恶,他也不很乐意干这事的。然而详读了白蝠那厮的“五十年计划”后,他的心居然剧烈地跳动起来了,一种莫名的兴奋瞬间充斥了他的全身……就在这样的一种心境下,他迅速地投入了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并着手将“计划”付诸于实施。
“计划”的第一部分白蝠称之为“借势”。在这个环节中,他要求冉一夜借天皇之运势,在人族中树立自己的绝对权威,并于不知不觉中将本当属于天皇的功德伟业分出一部分来。而艾蒿山下突然出现的这一处人族的新聚落将是冉一夜实现这一目标的第一站。
在落实这一计划前,冉一夜来来回回地将有关伏羲的传说与史料研究了一番。虽然,在中国的神话中,有关伏羲的记载极为混乱,许多说法纠结在一起,令人难辨是非,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伏羲“生于仇池,长于成纪,徙治陈仓,都于陈宛丘”,而成纪的艾蒿山则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处于极其关键的位置。
所以要想拿下这个未来的天皇,就必须从这里开始。
而可怜的匏析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还未踏上人族的土地时,就已落入了某男的设计之中。只见他一步步走向眼前的聚落,步履中透着一种无比的坚毅,一如大山般厚重而沉凝。而氐拓里基则紧随在他的身后,额前的第三只眼里闪烁着警惕的光芒。
近了,近了……就在匏析就要踏进这个布局奇特而谨严的聚落之时,他发现整个聚落居然全无一点声息,甚至没有任何生命迹象,这使得这一全新的聚落浑身散发出一种邪异的气息。
这情景令匏析大为困惑,于是他冲着空无一人的聚落叫了一声:“有人在吗?”
然而,无人回答,唯有他自己的声音在这空旷的聚落上空来回盘旋,经久不息。
于是他连呼再三。可是一切依然,甚至没有一只鸟应声飞起。这是一种远比洪荒大野更能带给人恐慌的空旷,以致于匏析身后的氐拓里基也忍不住吼了起来:“有喘气的在吗?鬼儿仔,这地方还真是邪门了!”
氐拓里基的话音未落,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突然从天空中飘落了下来:“谁这么缺德啊?大好的天气,还让不让人睡了?”
两人抬头看时,却见一人正躺在树杈上,一边伸着懒腰,一边不善地看着他们。
“这位大叔。”匏析向那人拱了拱手道:“吾乃华胥氏之子匏析,因自幼流落在外,故对故土一无所知,还望不吝赐教。”
“哦,你叫我大叔?难道哥真看上去有那么老吗?看来哥以后得多吃点养颜保健的东东喽!”树上的人笑了笑,之后又道,“不过,看在你小子还很懂得尊重老人的份上,有什么就尽管问吧,哥可是还忙着要睡觉呢?”
氐拓里基闻言两眼都冒出了烟来,这个质朴爽朗的三眼族汉子哪里能受得了如此的无礼,一怒之下,只听得他大吼一声:“鬼儿仔,气熬我也。”双足一顿,径直向那人扑了上去。
“里基大叔,不可……”好不容易见到个活人,匏析正有一肚子问题需要询问,他可不想看到那人有任何不测的,所以急忙出言制止。
然而氐拓里基已经扑上了树,并且如同一只洪荒巨兽般地向那人撞了过去。他相信,这一下,那个可恶的人即使不死也足以令他永远记住这次教训的。
就这样,在匏析惊恐的目光中,氐拓里基重重地撞到了那人的身上,并将合抱粗的树杈撞成了碎片。
“完了。”匏析申吟了一声,忍不住闭上了眼睛。这时,却听得另一枝树杈上又飘下了那人慵懒的声音。
“无聊啊,无聊。今儿个怎就遇着了一个脑袋进水的家伙呢?真真无趣啊。既如此,哥可没时间陪你唠了。”说着,那人又打了个哈欠道,“我困欲眠君且去,两位从何处来,还是到何处去吧。”
言毕,便听得鼾声大作,那人已酣然入梦了。
看到那人那副欠揍的样子,氐拓里基又要发飙了,匏析见状忙上前死死地拽住他的胳膊,忙道:“里基大叔且慢,此人来得蹊跷,不可轻易妄为。再者,我虽出自人族,但对人族的情况知之甚少,少不得向此人讨教一二的,所以还请里基大叔能暂息怒火,匏析在此先行谢过了。”言毕,他拱手立于树下,静静地等待那人醒来。
氐拓里基看了看卧眠于枝头的那人,鼻孔里哼了一声,然后吐了口粗气,没再说话。在他眼里,树上的那人根本就是个蝼蚁,虽然他的修为并不高,但那样的人他伸手就可以捏死几个的。他实在不明白匏析为什么在那个蝼蚁面前毕恭毕敬,而且脸上的表情是那样的自然,全无做作之处。
匏析这一站就是整整一个晚上,期间有好几次,氐拓里基都忍不住要拆了那棵鸟树,并将树上的那人给胖揍一通,但看到匏析的神情愈发恭敬虔诚,只好打消了这个主意。
直到第二天,当太阳又懒洋洋地爬上了一杆子多,树上的那人方有了动静,只见他伸了伸懒腰吟出了一句二十一世纪人们经常听到的一句装B偈语:“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但当他刚想吟出下面的两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时,方意识到自己好像是睡在树上,于是很狗血地一转,将东坡居士的诗给续了上去。于是乎,树下的匏析便听到了极其辉煌的几句诗来: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吟到这一节,树上的那人突然一拍身下的大树道:“老苍啊老苍,这几千年来,你孤零零地站在这里,可曾看到过什么有趣的事情?”
那人话音刚落,便见那树的主干上显化出一张人脸来。那张脸眨巴了几下眼睛,然后瓮声瓮气地开口说话了:“我看见一只小鸟在我的枝头筑了一个巢,然后又走了;还看到一阵清风掠过我的枝头,然后又拐到山那边去了;还有雷电雨云,四时花开,然而每一个都来过了,又走了,最后就只有我孤零零地站在这里,重复着一个又一个白天和黑夜,直到你的到来……当然,我知道,你迟早也会走的,就像那只鸟,以及那缕清风……”
听到这里,那人打了个哈欠道:“那是因为你是一棵树,仅只是一棵树,然而,以一棵树的名义起誓,那就是你看到的全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