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之间,似曾相识的场景在脑海中浮现,混乱而纷杂,却偏偏饱含深意,隐约勾勒出辨不清年月的时光碎片。一切都不甚清晰,又如同见过千百次一般的亲切熟悉。
在梦中,她歌唱,舞蹈,劳作,沐浴,快乐而自由,轻松而美丽。然后,一切戛然而止。梦的尽头,是一个男子深色的背影,修长而挺拔,让她一见便似连心都要融化,眼中却不由自主地滴下泪来。
这么一种甜蜜而又心酸、激荡却又绝望的情绪,如同梦魇一般牢牢将她扼住,无法逃离。她用尽全力抗拒,却仍是睁不开眼睛,也喘不过气。
疼痛的感觉不时袭来,吞噬着残存的意识,就在她快要崩溃之时,有人温柔地将她的泪水拭去,跟着,熟悉的温暖漫过全身,缓缓带走所有痛苦。
有熟悉的花瓣香气萦绕在鼻端,不用看就知道是谁守在自己的身边,又是谁,在耗费法力救治自己。
成青挣扎着从昏迷中醒过来,睁开眼睛,便见到一张放大了的焦急的脸。果然,正是许久没见了的白素贞。
见到成青醒来,白素贞的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欣喜,竟一反平素的矜持稳重,一把扑上来将她抱住,泪流满面地道:“青儿,你终于醒来了。”
成青嗓子干涸,几乎说不出话来,顺从地由着白素贞将一粒凭空变出来的不知道什么丸药喂到她口中,和着水吞服下去,这才总算是缓过了一口气来,可以开口说话了。
白素贞却仍是不放心,示意她不忙开口,拉着她仔仔细细地检查了几遍,才松了口气道:“青儿,幸而你体内有法力护持,底子也不错,这一次,才总算又是有惊无险,平安度过……这两日可真是吓死姐姐了。”
原来她这一次又睡了两天,看来法海的法力确实不是盖的。成青见白素贞形容憔悴,连眼圈儿都是红的,知道她这几天定是十分难过,没少为自己费心。即便是她嫡亲的姐姐,待她,想必,也就不过如此了吧?
在她的照料下,成青感受到了消失了很久的踏实感。心中满满的都是温暖,声音不免便有些哽咽,颤声道:“姐姐,我……”
白素贞摇了摇头道:“青儿,你什么都不必说,我都知道了。你现在要做的,便是好好养好身体,其他的事情,就交给姐姐处理罢。”
见到她脸上不同于平素的认真和凝重,成青打了个冷战,慌忙拉住她道:“姐姐,你要做甚么?这,这不关他的事……”她心中一急,心里话竟就这么着月兑口而出,望着白素贞明显有些震惊的神色,她索性把话摊开了,接着道:“是,是我自己找他去的。”
她便如实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都说了一遍,一面说一面觉得自己折腾这一圈儿真是有点犯傻,但是到了最后,却还是没忘加了句:“姐姐,都是我自己的错,你可千万不要去找他。”
白素贞定定盯住她,有一瞬间,成青都几乎以为她要跳起来打自己一顿,然而,她却终究还是没有动。末了,她只是低了头,轻轻叹了口气道:“罢了,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怎么都躲不过,只有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成青老老实实地听着,一句话都不敢再多说。白素贞说完了这几句话,便也陷入了沉默。良久,她缓缓站起身来,深深看了成青一眼,那眼神中满是悲悯,就像是在看着一个死人。然后便转过脸去,丢下一句“我去后山找些药草,你好好休息罢”,就飘然出了门。
成青缩回床上,本来想继续蒙头大睡一场,谁知却竟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又挨了一刻钟,她便再也躺不住,慢慢爬起身来,披了衣服,悄悄溜出了房去。
白素贞没在府中,整个白府一片静谧,一个人影儿都没有。她抬脚走入后园,但见草木成荫,花团锦簇,正是一幅江南如画春景。她信步漫游,在花木丛中转来转去,不知怎地又走到了初见法海的地方。
那里,本来破漏的墙体已经被修补好了,他残存的气息也早已经消失不见。然而当时的那么一种血热心跳的感觉却仍在她的身体中挥之不去,仿佛生了根一般,刻印在心里。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爱,只是,她一生之中,从未有过如此浓烈的情感,仿佛已积累了几世,然后在这一刻一并爆发了出来。
太浓烈,太深沉,直叫她无法负荷。从遇到这个人开始,她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都仿佛变得不像自己,竟似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真是太可怕了,她果然还是应该听白素贞的话,远远避开他罢。不过也不要紧,鉴于已经在瀑布那里发生了那种事情,以后,他们大约也不会有机会再和平地见面了。
说到底,他们从来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即使再接近,再强求,终究也不过是伤人伤己罢了。
虽然这道理她再清楚不过,但是心中却仍是难免酸楚,郁郁之气无法排解,如同失落了什么心爱之物一般,隐隐作痛。
不知道站了多久,天空中又开始飘下细雨,打在身上,是微微的湿冷。忍受着体内残存的疼痛,她随手变了一把纸伞出来,然后慢慢转过身,准备回去再躺一下。刚刚绕过浓密的树丛,便见到不远处甚少使用的角门竟开了一半,露出院墙外面的一角来。
她有些奇怪,便顺路走过去想把门关好。走到近前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往门外看了一眼,却见那边的梧桐树下,有个人正在雨中静静站立。仔细一看,却是许仙,但见他面目悲戚,眼神空洞,竟似痴了一般,浑然没有察觉到越来越大的雨已经将他的衣服淋得湿透。
虽然说成青一直对他没有什么好感,但是乍然见到他这么个凄惨的样子,却也没有什么高兴的感觉。她微微愣怔了片刻,想着能让这书生如此抑郁地站在这里的,多半也就只有她们家小白了。看这样子,她不在的这几天,即便没了她的干扰,他跟小白的进展也是一点儿都不顺利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跟法海这么乱七八糟地纠缠了几回,亦或是这几天没完没了破碎而凄迷的梦境的影响,成青感觉自己开始朝着多愁善感的文艺范儿发展了。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竟觉得他这个样子十分悲惨,正有些犹豫要不要再多变一把伞给他,顺便探问下事情的具体情况,转头,却见已经有人撑着伞朝着他缓缓而来。
环佩叮咚,暗香浮动,雪衣云鬓,冰肌玉颜,正是白素贞。
白素贞走得极慢,她那一身白色的衫裙在灰暗的天色映衬之下,更显出雪一般的皎白明亮。再看她撑的那伞,却甚是眼熟,仿佛正是那日西湖上许仙送她们的那一把。
她便这样缓缓走到许仙面前,静静站定,将伞撑在他的头上,默默凝望着他的双眼。而再看许仙,见到白素贞之后,他脸上那一种悲戚和痴迷更甚,却仍是一动不动,渐渐地,眼中似乎隐约有泪滴落。
若是以往,成青对他这等举止自然是会嗤之以鼻,无比鄙视,然而此情此景,她不知怎地却忽然如中魔障,不但一点儿都厌恶不起来,反而还有些感同身受的戚戚然。他如此的表情似乎触动了她遥远的记忆,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也曾经有个人这样看过她,或是,她曾经这样地看过一个人……
他们仍在同一把伞下两两相望,无语凝咽。成青却忽然不想再看。她缓缓转身离开,梦中记忆的碎片铺天盖地朝她涌来,头痛欲裂,意识也是无比混乱。她如同丢了魂魄一般机械地行走,转过回廊,踏上木梯,才跨了几步,便一头撞在了一个人身上。
那人条件反射般的地往后退了一步,她没有任何防备地往前倒去,正好倒在了他的怀中。
抬起头来,对上的是一双并不陌生的眼睛。仿若木樨的淡淡花香传来,让人有一瞬间的沉醉,然而不过刹那,却又忽然清醒。
不只是从这清淡的香气之中,更是从无尽混乱的梦境中。
她于是轻轻从他的怀中挣月兑出来,说了句抱歉,转身想要走时,却被他一把拉住。
有些不解地看向他的双眼,却竟然见到他的表情有些不同寻常,似坚持又似挑衅,似动情又似执着。若不是依然是熟悉的眉眼和装束,几乎都已看不出,他是那个巧舌如簧的小书童了。
给他这么死死拉住,成青有些莫名其妙。她素来跟他不怎么对盘,若是按着她平时的脾气,此时怒火早已经爆发,但这一刻,她不知怎地竟一丝怒火都没有,最初的惊异过后,剩下的只有些疲惫和厌倦。
这情绪太奇怪,由此她更是不想同他多做纠缠,故而她便又后退了一步,淡淡道了句:“放手。”
少年的手顿了顿,还是依言放开,不过却仍是紧跟着她,片刻不离她左右。两个人默然无语,沿着回廊缓缓前行。良久,终是他坚持不住,开口道:“数日不见,你今日,似有所不同。”
成青淡然道:“与你无干。”
他轻笑:“如何会与我无干,我来此,皆是起因于你。”
这话却是有点意思。成青心中一凛,转头看他,却见他脸上依然是笑笑的神情,但仔细看去,这笑容却似乎也有了些不同。她愈发觉得奇怪,不由得顺口问了一句道:“这话是从何说起?”
他笑道:“想来你早已猜出我的身份了罢。”
西湖共渡、白府提亲,月夜寻香,一幅幅画面如同过电影般走马灯似得浮现,然而除了他那一双熟悉的眼睛,似乎其它的一切都是个迷,却又隐隐有所联系,呼之欲出。
这是一个神奇的世界,一切皆有可能。
不想再在这个事情上费神,成青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你那么喜欢装神弄鬼,鬼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他的笑容愈发灿烂,缓缓道:“你一向聪明,既然不肯说破,也无妨,只需知道,我此来,虽为的是白娘子和许仙,却终究还是为你,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