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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暖意扑面而来。
这是一间到处密封的房间,厚厚的棉布把窗户风口都封了个严实,大白天的,里面也点着蜡烛。
几个西洋壁炉燃着,这房间温度太高了,而且不透风,赵千额头已经冒汗了。
一声咳嗽传来。
赵千顺着咳嗽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软榻上,坐着一个人,被厚厚的棉被包着,胸口不住在抽。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身边的秀莹慌了,连忙过去,却被那人推开。
“临都临了了,让我老六再英雄一回。”奕?抹抹嘴角,苍老的满是病容的脸上竟多出了几分豪迈之情。
“可是六爷爷……”秀莹的表情很担心。而赵千却看见了,奕?手背上和胸前棉被上的血迹。痨病受不得风,难怪这房子捂得严严实实的。
“好了,丫头,你站远些,别过来伺候,在他面前,老六还想做个马背上的汉子!”奕?突然来了精神,一把扯掉了棉被,胸口剧烈抽了几下后,竟也挺直了。
听到奕?的话,看到奕?的反应,秀莹心中震撼,不由望向了那个一直安静看着面无表情的男人。
他……居然让六爷爷如此!
秀莹突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喂。”奕?看着赵千,“老六看到阎王老子的招魂幡了,也不多说了,就要你一句话。”
赵千也望着他,纵然烛火朦胧,也能感觉到此时奕?的表情。
“这江山,还有救没?”奕?在笑。
江山?谁的江山?赵千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奕?。
奕?不说话了,几秒钟后,灰暗的眸子中突然迸发出一道精光,然后大笑,“好,好,好!”
赵千微微点头。
“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山山水水一生如梦,到头来还是三尺黄土,罢了,罢了!”奕?望向了秀莹,“丫头,好好的过,别想了。”
秀莹一惊,六爷爷什么意思?就在她要转头看赵千时,动作却僵住了……
然后,泪如雨下。
走了。
这旗人的最后一根柱子,坐在软榻上,垂着头,含着胸,血不停从嘴角溢出,滴落在白色的衣襟上。
赵千看到了。
奕?的眼睛还睁着。
……
水波轻轻漾起。
萃锦园中,赵千站在亭子里,望着春风拂过一池湖水。
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山山水水,一生如梦,到头来,还是三尺黄土……
奕?临死前说的话缭绕在耳边,恭王府乱成一团,唯独这个亭子,这个自己第一次听秀莹弹琴的亭子,还留着几分清宁。
他知道了。赵千点燃了支烟。
不愧是奕?,从见到自己那一刻,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赵千知道,如果奕?见不到自己,那么他便放心了,说不定不会心火上窜,回光返照。可他见到了自己,这就证明,一切都没用了。
奕?不是何元稹,以他一生沉浮的经历,不可能不知道那件事是自己做的,可自己骗过了何元稹,站在了奕?面前,同时,也让奕?看清了自己。
所以,他问了那句话,他想确认自己的立场,最后,他明白了,所以没有瞑目。
江山,这锦绣河山,当然还有救。
只不过,不是你大清的江山。
这就是我的答案,虽然没有说出口,可你懂了,所以你才说,从哪来,回哪去。所以,你才告诉秀莹,不要再想了,至于她在想什么,我不想知道。
奕?……果然是个人物。看得远呐,也许,这是你最后的赌,你也想看看输赢,看看你爱新觉罗家的气数,到底有没有尽……可惜,你睁着眼睛,却再也看不到了。
嘴角轻轻扬起,转身,却看到了何元稹。
“青山兄,为何独自在此?”何元稹已经换上了孝衣,头上还绑着白色的布带。
赵千顿了一下,面上流露出几分伤感,倒不像是装出来的。
是啊,可悲,奕?这个人的一生,就是个故事,故事落幕,也就是个史书上的故事。原本,在真正的历史中,他应该5月29日死去。
何元稹看到赵千的表情,也懂了,黯然道:“六王爷突然去世,王府上下也没了活气,现在二贝勒在撑着,他想见见你。”
“劳烦台浦兄带路了。”赵千叹了一声后,便跟着何元稹来到了银安殿,恭王府的主建筑,正殿。
殿外,赵千看到了秀莹,白衣素缟,与自己擦身而过,不过可以感觉到,她回眸了。
银安殿的素白屏风后,赵千见到了恭王府的二贝勒,爱新觉罗载滢。
载滢样貌普通,三十岁左右,一身白缎孝衣,辫子上也拴着白色发带。他见到自己第一句话就问:“阿玛临终前说了什么?”
“六王爷问,大清的江山,还有救没?”赵千回答。
载滢眼中泛着光华,良久道:“阿玛一生都在为这个家劳心劳力,却……”突然他眼中闪过一道寒光,“青山先生,你是怎么想的?阿玛临终也要见先生一面,可见先生乃当世大才。”
这载滢倒是挺客气的,没有贝勒爷的骄横,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赵千也知道他问的是什么,道:“二贝勒请仔细想想。”
“什么?”载滢一愣。身后的何元稹眼中一闪。
赵千沉声道:“皇上和太后,其中矛盾你我皆知,在他们之间点一把火,烧死的是谁,也不用我说了,此话虽大逆不道,却是实话。”
载滢点点头,望着赵千,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赵千声音更低了,“皇上陷入困境,谁能渔利?”
载滢没想到,倒是何元稹反应了过来,恨声道:“鼠辈岂敢!”
赵千冷笑一声,“他倒是真敢。台浦兄,有件事我一直藏着,没对你说,到了如今这个局面,我也不需要怀疑了。”
何元稹忙问:“何事?”
赵千看着他,“你我在香港船舱中商议,可还有一人?”
何元稹一惊:“青山兄知道了?”
赵千道:“我当然知道,因为他还找过我,从我这里购买了一些枪。”
“什么!”何元稹大惊,接着怒骂:“康南海,小人!难怪六王爷生前一直说,不可深信此人!”
赵千冷声道:“还不止,台浦兄知道在下在香港做的什么买卖,现在当着二贝勒的面,也不藏着掖着了……”
载滢插言:“先生尽管讲。”
赵千朝他微微躬身,道:“在下做的是那些见不得光的买卖,所以消息灵通,据在下的眼线说,那康南海,还与藏身于香港的革命党有联系,就在乾亨行,士丹顿街13号!”
此话一出,何元稹惊得说不出话来,载滢也愣住了。
赵千接着道:“康有为与革命党是什么关系我不知道,但此事前后联系起来一想,我便能确定一点,太后党羽被杀一事,多半是他做的。”
“他一介书生能做什么?”载滢有点不信。
赵千道:“他当然不能,但有人可以,也许是革命党,也许是保国会!”
“保国会?”何元稹像是想通了,对载滢道:“二贝勒,确有此组织,虽在民间成立,却得到了许多清流支持,嗯……”他想了一下,眼中突然放光,“青山兄说的有理,这保国会的成立时间,就在太后党羽被杀一事前不久!”
“此事当真?”载滢提高了声音。
赵千朝何元稹点点头,“台浦兄消息的确灵通,不过在下却抢先了,有个人已在王府门口等候,请二贝勒见见他,一切便知分晓。”
“哦?”载滢看了何元稹一眼,何元稹会意,立刻出了银安殿,直奔恭王府大门而去。
……
十几分钟后,何元稹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个年轻人。
载滢立刻屏退左右,屏风后,只留下了赵千、何元稹和那个眉清目秀、一脸书生气的年轻人。
载滢问赵千:“这位是?”
赵千施礼道:“二贝勒,他是我的心月复,在花旗国受过专业训练。”
载滢略懂西学,对“专业训练”这些词汇也不陌生,加上他知道这个赵青山本就是从花旗国归来,所以也信了。
这个清秀的年轻人,正是李奇天派入保国会的情报部人员罗壮!原来,赵千让李奇天把罗壮派入保国会,是为了走这步棋!
“你说。”载滢看着罗壮。
罗壮矮身打了个千儿,“回二贝勒的话儿,小的为赵大人办事儿,也就是为贝勒爷办事儿,绝不敢隐瞒半个字儿。”
这京腔字正腔圆的,礼数周到,又间接表明了赵千的态度。载滢一听,立刻放缓了语气,“好,别怕,有我在,知道什么尽管说。”
好小子,不错。赵千心中暗赞。幕渊啊,你把这帮小子教的可真好。语言能力、应变能力、表演能力都十分专业!
罗壮从怀里拿出了一些印刷物,双手交给了载滢。
载滢接过,看了几页,勃然大怒,将这些印着字的纸猛地砸在地上,“大逆不道!”
何元稹蹲,捡起几张纸,看了一下,又惊又怒,“变法?维新?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君乃天下共尊,怎可立宪以制!”
载滢冷笑道:“这还算好,英吉利如此,日本也有个明治维新,西学激进,甲午之后,朝野上下变革之声四起,这倒也不错。”
“那……”何元稹明白了,又蹲捡了几张,越看脸色越白。
载滢看着他,“你现在知道了?什么民主共和,推翻帝制,这就是造反,就是那些大逆不道的革命党!”
嚓,何元稹将纸撕成两半,大骂一声——
“康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