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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一切更沉。马蹄声轻。一座宅子,在漆黑之中静默。
门开了。一个中年人迎了出来。来人下马,五月天,他竟也披着斗篷。
“老爷,为何?”迎出来的中年人有些诧异,他万万没想到这个“老爷”居然会在凌晨只身匹马回来。
“进去说。”来人放了马缰,马也不鸣,跟着他进了宅子的大门。夜幕中,可以看到这马十分雄健,跟腱有力,似是旷野中跑出来的战马。
半刻钟后,大宅的书房。
天花板有吊灯,墙壁也挂着煤气灯,可偏偏这些灯都灭着,只有榆木书桌上点着根蜡烛,烛光微弱,却也映照在坐于书桌前那人脸上。
这人肩宽胸厚,额头饱满,脖颈粗短,一看就是五短身材,五官倒还端正,眼角有皱纹,年纪估计在四十岁左右。
此时,他手握毛笔,一方镇纸压住水宣,下笔有力,目光炯炯。
“大野龙方蛰,中原鹿正肥。”
两行字笔锋凌厉,枯笔处尽显肃杀。
他放下了笔,移开镇纸,拿起水宣,端详着。
“好,好,好!”
连说三个好字。
“十三岁便写此联,直到此时,方才有了实意。”他将水宣放于桌上,缓缓起身,踱步到窗前,负起手望着窗外。
窗雕鱼纹,开着,明月照在窗上,仿若鱼跃龙门。
他在窗前站了好久,面如止水。
终于,他露出了微笑,低声自语:“虎啸山林,狼群尽散。不过一狼耳,焉能撩了虎须?不过是块石头,对我来说,移开了石头,便一马平川。”
……
“真的?”赵千眼光如电。
李奇天表情严肃。
“他何时入京?有没有消息?”赵千问。
“一无所知。”李奇天摇头,“几日前,从宫里得到消息之后,张自发带着吴兵冯克去了天津……”
赵千目光一闪,“有没有收获?”
李奇天依旧摇头。
赵千沉默了,眼中一直在闪。李奇天也不说话,坐在帐篷里的条凳上思考着。
过了一会儿,赵千点燃了支烟,露出了笑容。
李奇天看到赵千这副模样,知道他想明白了,于是问:“大帅,有何打算?”
赵千吸了口烟,“打算,什么打算,我能有什么打算?人家是老虎,占了山头的,老子只不过是匹狼,虎口一张,狼就得到处流窜。”
“我们现在有兵……”李奇天道。
赵千打断了他,“兵?刘豪林带的那窝子土匪也叫兵?没错,他们有血气,这是我看上他们的地方,老子也相信,他们以后有出息。可绝不是现在,绝不是两个月能操练出来的,而那头老虎……”赵千鼻翼在抽,“练了好几年兵,德国装备扛着,德官教着,能比么?”
李奇天咬着牙。
“你还真别不服气。”赵千看了李奇天一眼,手指夹着烧了一半的烟卷,烟雾升起,很快消散。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叫他老虎?”赵千问。
李奇天迎上了赵千的目光。
赵千笑了:“因为这个人很厉害,在我看来,他比曾国藩强,比李鸿章更强!”
李奇天一惊,“大帅为何对此人有如此高的评价?”
“因为他黑,因为他狠。”赵千缓缓道,“曾国藩打了太平天国,却卸了兵权,李鸿章养了北洋,却成了补锅匠,顺带兼职老佛爷的私人保镖。这两个人是有本事,可他们缺少这个人拥有的东西,所以他们成不了老虎,而他可以。”
“是什么?”李奇天心在颤。
“野心。”赵千点头,“对,是野心。”扔掉了烟头,“他贪,所以不满足,他有野心,所以必会逐鹿中原。呃,我这词有没有用错?”
“没有。”李奇天看着赵千,“大帅,你说他会逐鹿中原?”
赵千笑道:“曾国藩是忠臣,李鸿章也是忠臣,他不是,他表面是臣子,其实是枭雄。我们的皇帝出了个昏招,大大的昏招,他以为我是狼,害怕引狼入室,所以听了康有为的话,信了这个人……这不是引狼入室了,是把老虎招到身边,把自己当成了肉。你看着吧幕渊,这头老虎现在收着牙齿的,不是他没有,他有,而且是全中国最好的虎牙。他在等,等最好的机会。”
“机会?”李奇天不解。
“机会来了,老子横空出世,给了他最好的机会!”赵千眼中闪过一丝寒意,“妈的,千算万算,算漏了他!康有为这王八蛋,以为自己走了步好棋,在皇帝面前得了势,其实这算盘打错了,他以为能驾驭这头老虎,结果却成了人家的垫脚石,他妈的,小人就是只看的到眼前,你是灵机一动取悦了龙颜,人家可是暗藏锋锐一直在找机会啊……平步青云,权倾朝野,那个时候,你们这帮傻逼哭都来不及!权臣?”冷笑一声,“曾国藩当得,李鸿章当得,唯独他——袁世凯,当不得!”
李奇天倒抽口凉气,赵千这番话再明白不过了!
赵千又点燃了支烟,那双比狼还亮的眼里闪着让李奇天更加心惊的目光……
不确定,是不确定。
李奇天第一次看到大帅眼中有这样的神色!
这个人真有这么厉害?
李奇天还有点不信,可当他看到大帅神色越来越凝重时,信了。“大帅你呢?”他问。
“我?”赵千皱起眉头,嘴角却挂着笑,“我压根就没想过当什么权臣,是,没错,我也要这个机会,可我想得到的东西和袁世凯不一样。”
“什么东西?”李奇天问。
“不敢说,因为我在赌,一直在赌,以前是有胜算的赌,现在赔率变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在这场即将上演的权力争斗的大戏中演到什么程度。”赵千道,“幕渊啊,历史会变的,我发现我就是蝴蝶的翅膀,不管做什么,都会引来让人意想不到的改变,可我真的没有想到,这头老虎会以这样的方式登场,这么快,这么顺!”
李奇天有点没听明白,可他还是懂了大帅的意思,冷声道:“那我们……”
赵千摆摆手,“不可能的,你想想看,小贵子给你消息之后,你们有没有得到一点他的动向,如果我是他,我不会惊动任何人,只身来京,悄悄躲起来,看清楚形势之后,再选择最有利自己的时机出来,一举掌控所有的局面!”叹了一声,“我常常对自己说,历史已经改变,可还是偷懒了,内心深处还在想什么大势,想去抓原本历史轨迹的漏洞,他姥姥的,这下好了,老子被这些不靠谱的东西坑惨了!”
李奇天听懂了大帅前面的话,却没听懂后面的,他本来是想用暗杀的方式,现在听大帅一分析,也觉得此举行不通。
的确,人家安心要来吃这个馅饼的,你怎么行动?
突然,赵千起身,吓了李奇天一跳。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赵千看着李奇天,却像在自语。“奕?,奕?,你哪是在给我让路,你是把我当成了你这辈子下的最后一步棋!”
李奇天彻底懵了。
赵千皱着眉头笑道:“六王爷真是个人物,老子这下服了。他看出了秀莹格格的心思,也猜到了秀莹会在慈禧面前推举我,于是,他下了这步棋,是啊,他让路了,让给了我,可路前面拦着一只老虎,一只奕?心中真正的老虎!”
李奇天蹭的站起,长条凳翻倒在地。
“好棋,果然是好棋!”赵千掀开了帐篷的帘子,几步走出了帐篷,望着京城的方向,“你走了,你们置身事外了,老子顶上去了,奕?啊,你比谁都清楚,谁要这江山,都会遇上那只老虎,你觉得我也是老虎罢?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如此一来,夹缝之中,你们便有了机会,就算没机会,下场也不会太难看。不愧斗了一辈子,太懂制衡了!可惜,你想错了,我根本不是老虎,所以不会两败俱伤,我是狼,亡命觅食的狼,所以我会不顾一切的生存,不会像老虎那样霸气十足的争斗,占有。再说了,如果没有优势,狼怎么会去和虎斗?狼是不做没有把握的扑杀的。”
手指轻轻模在了后颈的蝎子纹身上,对身后的李奇天说:“幕渊,京城的动向,我要一清二楚。狼,和虎斗,结局是说不清楚的。”
“是。”李奇天眼中闪过一道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