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骨岛相比起蟒城与蟹城之类的海上大城,其实只是一座无人居住的巨大珊瑚礁,岛的形状相当特殊,与其说是龙骨,不如说像颗龙头,有着高耸的犄角,是已经布满藤蔓与海岛植物的悬崖,半埋在海水中的部分有几处大大小小的洞,其中两个较大,看来就像龙头的眼窝一样,岛上有天然温泉与冷泉。
“纳穆,真的有人会来破坏这里吗?”在船上闷了好久的小丫头一上岸,先在白色沙滩上兴高采烈地跑了一圈,才回到单鹰帆身边,跳到他身上让他背着。
“我也不确定。”其实这条海龙脉,比起其余三道,必定较不受重视,但某些原因让他知道这里才是关键,更何况……
“我们先去个地方确认一下。”他还真背着她爬了大半座山,最后来到像龙眼窝的海蚀洞上头的悬崖处,“等等跟好我,知道吗?下面有几处暗礁,要小心点。”
原海茉点点头,单鹰帆衡量了一下风势,先往下跳,原海茉则施展轻功跟在他身后。
大海于他,宛如母亲的子宫和怀抱,他几乎是本能地闪过几处危险的暗礁,而原海茉则在他落水处跟着下潜。
一沉进水里,他的手探过来握住她的,两人都擅水性,他领着她往龙眼窝的深处游去。
潜进海蚀洞里,来到一定深处时,可以看见原来这座龙骨岛真的是一座盘卧在海床上的“龙骨”形珊瑚礁,当中布满许多海蚀洞,顶上的光线折射其间,炫幻无比,鲜艳的海鱼悠然穿梭,海蚀洞上则布满各形各色的海藻与海葵,单鹰帆拉着原海茉一边穿梭在那些大大小小的洞之中,不时回过头来确认她能不能憋气。
小丫头觉得有被瞧不起的感觉,鼓着脸颊瞪回去,单鹰帆却凑过来将唇覆上她的,吻她的同时也将嘴里的气分给她一些。
她有些娇嗔,却没阻止,跟着他游了好长一段,光线几乎照不到这里来了,幸好有他身上的九龙夜明珠。
不知弯弯绕绕多久,遥远的上方某处,金色光线像深蓝纱帘上的阳光般洒落在海里,他们所在之处,周围的海蚀洞渐渐宽大起来。
他们一同往上游,水的温度在这里变得温暖,原海茉往下甚至能看见白色的海沙。
一浮出水面,眼前的景色让原海茉赞叹出声。不管是云遥岛也好,裁云山也好,都是景色一绝的天然险境,但这里又不一样。
“这里其实是龙骨岛的内部。”
确实,抬头往上看的话,可以看到上头渐布红霞的天空,而四周的绝壁爬满了藤蔓植物,一道白丝般的瀑布从北面山壁顶端一泄而下,在他们游进来的海面上形成水花与彩虹,海水的面积只占了这个空间的一半,另一半全是白沙与干燥的石洞,有几棵在岛上常见的树以及盛开着鲜艳花朵的植物。
“这里如果没事的话,再下去应该也还没有被人发现,我们在这里先休息一晚吧。”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到这里来,他担心丫头累坏了。
“再下去?”
单鹰帆点头,“这座岛布了我的阵法和我师姊的结界,都是为了保护『那个东西』。”
“师姊?”第一次听他提到跟自己有关的人。
单鹰帆笑着将她一头湿发顺到耳后,“我师姊,我师父,和我的家人,今天晚上有一整晚的时间,妳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妳。”
在太阳下山,天色变暗前,他找来足够的柴火和野果,烤了几条鱼,把夜明珠给丫头戴着,有了这颗珠子,他们晚上睡在这儿也不用担心虫蛇了。
“你怎么有这颗球?”原海茉好奇地把玩。
“妳喜欢就给妳。”本来要拿给死要钱抵债用的。
原海茉耸肩,对这些宝贝向来没什么兴趣,要说起宝贝,她还比较喜欢会动的小穆呢,不知道今晚能不能跟小穆玩?嘻嘻……
吃了不算差的一餐——丫头真的很爱吃烤鱼,有时他会怀疑因为这样她才要嫁给他。
海鱼自然是比淡水鱼美味的多了,他还洒了些岛上找到的果子榨成的汁,丫头一口气吃了三条,还像猫儿似地满足地打了个嗝。
火光熠熠,他们的衣服都还在烤着,单鹰帆让她枕着他的胸口,两人躺在沙地上,往上看,一片星光璀璨的夜空,像琉璃镜似地嵌在他们正上方。
一切那么美好,宛如世外桃源。其实他从来没觉得这里美过,以前到这儿来都是有目的和任务,现在当然也是,只是身边多了这小丫头,不知为何竟让他心生遁世之感。
他像安怃着猫儿那般抚着她的发与肌肤,知道小丫头精神好得很。
是时候告诉这丫头,其实她上了贼船吧?他自嘲地笑了笑,突然发现她枕着他的胸口时,他的心也如平静的大海般安详,于的才能轻易地去触碰曾经深埋的伤口,掀开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他告诉她,他来自被华皇后所灭国的东陵岛国,告诉她,他因为跟着师父才躲过那场火烧皇宫的浩劫,也告诉她,他如何救了受华皇后迫害而失忆的司徒烁,他们曾经是知交莫逆的兄弟!在司徒烁想起一切以前。
之后,他答应帮司徒烁夺回皇位。
记起一切的司徒烁变得残酷,而且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他确实对助他复国的功臣们相当大方,但这样的大方也是有条件的。
“他赦免了被华丹阳灭国后,东陵族人世代为奴的身分,但我的族人也必须因此世世代代居住在帝都。”而他身为王储,必须顾忌着族人的性命,这个最大的弱点永远握在司徒烁手上,令他成为司徒烁的鹰犬,为他效犬马之力。
“你说的那些家人,就是他们吗?”
“不是。”单鹰帆苦笑,没说的是,他的族人早已不在乎他是否为了他们的性命而受制于司徒烁,他们如今在帝都过着富裕的生活,根本不想回东海,司徒烁用安逸与享乐让他们忘了国仇家恨,忘了他们曾经是骄傲的海上民族,是那片东海最自由自在也最强悍的统治者。
华丹阳在位那些年,所有东陵人痛苦如炼狱般的奴役生涯,相对于后来司徒烁的大方,他们不想再回去建立一个也许哪一天又要被灭亡的国家。
只有他一直没忘,到最后也只能苦笑着假装遗忘。
“关于我的家人,他们来自大陆上的另一个民族,一个……曾经被我的无知与自大狠狠伤害,却仍然接纳我的民族……”
*****
那年是天朝泰平八年,天朝与炎武的战争,持续到了第六年。
但是它很快就会结束了!炸毁最后一个凿洞时,单鹰帆这么想着。他想到一路从天朝北上到炎武国境所看到的,不是战场,就是废墟。男人们都被派去打仗,官府也缺人手和粮饷,地方恶霸与强盗横行,光是自扫门前雪,恐怕还不足以挨过这场历史的寒冬,看看那些穷山恶水的环境里,活下来的都是什么样的生物?把弱者的尸体当粮食,死的才不会是自己。
孩子们面黄饥瘦,眼神空茫冷酷的模样,让他罔顾师门首条戒律,答应司徒烁的计划。
英雄为江山竞折腰。天知道那些英雄一个个底下垫着的,是厚得数不清多深多高的老百姓尸骨,层层迭迭,没有名字,没有声音,为君王织就江山的血与泪,却不如史官笔下一滴墨。
轰隆——
大爆炸让整座奥齐勒山脉跟着震动了,地鸣不止,炸毁最后一个凿洞是这次任务最重要的关键之一,紧接着山脉内各个机关与炸药都会发动连锁效应,他虽然已经让山脉内的水脉暂时枯竭,但这还不够,如果他计算得没错,这些地下水脉将汇向山的另一侧。
山顶未融的冰层被震得松动,连同土石树木一起,宛如巨大的瀑布般冲刷下来,一切仅在眨眼之间。
单鹰帆一个大跳跃只来得及让自己不被活埋,黑暗中还是被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给砸中,这让他顿时失去平衡,跟着排山倒海而来的土石树木一起被冲下山谷。
北国的星空总让他赞叹不已,如今沙尘与冰尘却将一切遮蔽,震耳欲聋的声响也撕裂了天地。
死就死罢!他闭上眼,放弃挣扎,反正任务已经成功,他是对的,师门训戒毕竟是死的,如果不知变通,顽固地死守规范,难不成要眼睁睁地看着战争没完没了地打下去?
他不知自己被埋得多深,只知道这一阵移山倒海的折腾好半晌才慢慢停了下来,凡人早该支离破碎的恐怖浩劫,似乎也为没能在他身上造成太大损伤。
“……”所以他又没死。单鹰帆有点想翻白眼。他是个谦虚的人,不是很喜欢夸耀自己武功盖世,勉强想到一个说词就是:祸害遗千年。
帮满口说要统一天下创造太平盛世,国号更名泰平的来年却立刻向北国宣战的皇帝干这种损阴德的事,还真他妈的是个祸害。
泰平,太平,见鬼的哪里太平了?
他默默地躺了很久,不知道是不是在土底下的关系,没听到外面有什么动静,接着他模到怀里这几日一直带在身上舍不得享用的女乃饼。
那是奥齐勒山下某个部落里,一个眼角有颗痣,颇样逗趣可爱的小女孩跟他分享的。他们以为他只是个平凡的外地人,和这年头很多落魄的异族人一样到处流浪,不是行乞就是当佣兵,他长得不像天朝人,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珠,所以部落里的妇女并没有给他脸色看。
那个小女孩名字叫作塔娜,七岁,父亲是炎武皇銮的低阶卫士之一,六年前被征召,从此之后再也没回家了……
司徒烁会信守诺言吧?天朝人喜欢讲仁义道德,讲文明教化,只要炎武归降,那些炎武的百姓一样有好日子过吧?司徒烁和华丹阳是不同的,炎武人不会和他的族人一祥,落得被灭族的下场,是吗?
他有点累,自从进奥齐勒山,已经多日没合眼了,这会儿放松下来,觉得疲惫感特别重。他估计自己被埋得不深,以他的能力一下子就能挣月兑,再说就算被活埋死了也就算了,这就下去向师父谢罪,让他老人家骂一顿就是。
于是单鹰帆握着怀里的女乃饼,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对明日的太阳没有任何眷恋。
这一睡也不知睡了多久,只知道当他醒来,盖在身上的泥土石头更薄了,刺眼的阳光正扎着他的眼皮,红红热热的一片好难受。
大睡一觉,疲惫感一扫而空,饥饿一下子取而代之,他觉得自己饿到可以吃下一头牛!
哗——地一声,他不需费太多力气就从土里坐起身,四周的凌乱荒芜只让他愣了一下,想起怀里的女乃饼,立刻掏出来。模样虽然有点扁,但这种饼很硬,而且可以放上个把月,一般的炎武百姓家里总会囤上好几个……当然那是指太平年里。单鹰帆一口就将女乃饼塞进嘴里,思忖着是下山找食物快,还是直接打猎快?
饿着肚子思考,根本是自找麻烦,他决定凭本能行事,很快地就逮到一头落单的受伤小野猪。
“不要怪我。”这小野猪受伤了,就算痊愈也会瘸腿,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是个致命伤。
然而当他把猪烤了吃光,打了个饱嗝,总算发觉不对劲之处。他静静坐在石头上,当那些异常的端倪与线索在脑海中放大时,他心头一惊,立刻闭上眼听着山上的动静。
太安静了。他出生于仰赖大海为生的海岛民族,在拜师后却在山林间出生入死,很明白这种安静并不寻常,动物会因为恐惧而隐匿,但此刻的安静却是一片死寂。
包何况,那头小野猪照道理不会离窝太远,一定得跟在母亲身边,又怎么会落单受伤?
他终于明白他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如果不是这头小野猪受了伤,这会儿他连条虫也猎不到!
为什么动物都迁徙了?他断了水脉,但这里的花果树木野草应该还足够,可能会有动物开始离巢,但不至于几个晚上就全都消失吧?
总不会他睡了一个月吧?
单鹰帆心里有不好的预感,这下子总算有心思打量四周,长年学习风水阴阳之术,地貌的毁坏让他越看越心惊,他埋了炸药,但不至于毁坏山林到这种程度吧?
不要小看大地反扑的力量!你不是神,不可能算计得完美无缺!。他突然想起当年师父一再耳提面命的叮咛,年轻气盛且玩心重的他却是左耳进,右耳出,心里总想着:那又如何?
单鹰帆脚下提气,施展轻功来到视野良好处,接着,面如死灰。
也许是他炸了山,又也许本来就会发生,这座山脉在不久前发生了严重的地牛翻身,端正的山脊几乎扭曲,原本苍翠的谷地如今出现一道大裂口,始终在山脉深处沉睡的火山冒出硫磺与沼气,方圆十里内的生物无一幸存。时值初夏,被断绝水源的河道只剩泥泞,这条雪融河是奥齐勒山下大大小小的部落与生物赖以为生的泉源。
但他真能说服自己这一切与他无关吗?他不是早就明白自己干的是什么卑劣勾当?
他拔腿在山林间疯了似地飞跃,他甚至不记得自己跑了多久,侦察半年的地貌早已面目全非,原本该是部落聚集之处,如今只剩一片土石凌乱的陡坡,没有仓皇避难的迹象,好像一夜间天崩地裂,万物灰飞烟灭……
“不!”为什么会这样?他明明算好了,他们会发现水源断绝,可能会有一阵子惊惶,但最后会有人出现——他和司徒烁会确保这样的人出现——告诉大家,山神要他们迁徙,永远地离开这里,因为这里已经不能住人了。
他会让“先知”指示他们大举往北迁移,而事实上与天朝的战争也让他们别无选择,这不只能一定程度地消耗炎武国力,更可以将这场战争划出止火线,两国以奥齐勒山脉为界。
他身上并不缺挖掘的工具,他开始挖掘一处露出了帐篷尖顶的土堆。那是一座大帐篷,做为主干的柱子得靠好几个大男人合作才能立得起来,当他挖到一半时,发觉以坚实著称的巨木不只断了,还被土石辗压得碎不成形。
包何况,是没有任何武功底子的血肉之躯呢?
他在荒山野地里疯狂搜索,最后他也像那些幸存的难民一样,来到炎武皇族的皇銮扎营处,早已失去首领的皇銮已经不见当年的威武壮阔,如今只有老弱残兵留守,破旧的帐篷无暇修整,褪色斑驳的旗帜像一缕幽魂,在血色夕阳下颤抖。它曾经追随炎武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武皇奔驰在草原上,烈烈地劈开草原的风,凛凛地迎向大地,昂扬向世人宣示武皇威名。
是谁让一个如日中天的强盛民族衰败至此?残破的旗帜在余烬般的落日下,阴沉得像索命的厉鬼……
他茫然地走过那些躺着受伤灾民的帐篷,也不知道自己不肯停歇的脚步是为了什么,只是双眼不停地搜索着那些再也不见笑靥的稚女敕脸庞。
“求求你,她流了好多血……”一个母亲抱着孩子向巫医哭诉,但眼前资源有限,懂医术的人更少,很多伤势重的、较虚弱的,就只能等死。
苍老的巫医只能念着咒,给孩子喝下罂粟花的乳汁,显然在束手无策下,他们只能选择减少孩子的痛苦,让她安详地离开。
单鹰帆推开巫医,他虽然不懂医术,但对大大小小的内外伤处理还是得心应手的。被推开的巫医虽然生气,但他实在太年老,而且有太多人需要帮助,于是嘴里念念有词地走了。
单鹰帆帮女童止了血,接回断骨,以内力护住女童细弱的心脉,勉强将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可是他明白眼前的炎武人面临的是山穷水尽的绝境,他可以帮这孩子急救,但接下来呢?他们没有足够的资源能恢复元气,甚至也没有安定的环境好好休息。
司徒烁的军队,会在探子回报炎武龙脉已毁后,立刻来到奥齐勒山下,这些无辜的百姓,他们的苦难还没有结束。
然而谁不是无辜的呢?他们是炎武人,是天朝的敌人。但普天之下,不管是天朝人,是东海人,是炎武人,不都是血肉之躯?
孩子和女人的哭声不绝于耳,不断有人因为伤重而断气,被抬到堆起火堆的广场上等着火化,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女童鲜血的双手,终于崩溃地跪在泥地上,痛恨那一场山崩为什么没把自己也给压死算了?
他不该罔顾师门戒律,不该那么自以为是。
他犯下的,是真正难以饶恕的滔天大罪!
他立刻动身前往司徒烁军队的扎营处,说服当时北伐大将军向风阙延迟发兵,但也只拖延了半个月,最后向风阙以皇命难违为由,仍是向炎武圣山发动最后一波攻势……
他只能接着回帝都,希望能劝司徒烁改变对炎武强势逼降的作法,但他最后却没踏上凤城。
在已经沦为天朝属地的兕城,见到那个被司徒烁的影武卫包围的男人时,单鹰帆就明白,也许他死不了,是真的有必须完成的使命。
当时的单鹰帆早已喝得醺醉,趴在暗巷里连回行馆也懒了,影武卫鬼魅般的行动虽然飘忽,却仍是惊醒了他。原本不想多管闲事,但问题是,专门帮司徒烁干肮脏事的影武卫为什么出现在兕城?
历代皇帝都有暗杀部队,而司徒烁的影武卫,也许是有史以来最恶心、最阴险的存在,那些人不只是顶尖的大内高手,几乎已经成了半人半鬼,没有活人的气息,而且有着鬼魅般的感知与搜索能力。
这让他警觉心起,悄悄跟着其中一名影武卫,终于知道他们为何出现在兕城。
卓洛布赫.阿斯尔!七年前本该在天山之役隧崖身亡的武皇,单鹰帆在战场上见过他,虽然他容貌沧桑,作平民打扮,也刻意蓄了满脸胡子,但那北境王者的霸气难以被困顿流离所折损。
他认出武皇后,只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出手相救,但他不想和影武卫正面交锋,更不想被认出来,庆幸的是人人都知道单鹰帆是天下第一阵术师,却很少人见过他的武功——装废物是他的强项跟乐趣之一,天下无敌太无聊了。
单鹰帆蒙着头和脸,实在是他一头乱发太过好认,幸好在黑夜里他的蓝眼珠也没被认出来。
他救了卓洛布赫,但认出他身分的卓洛布赫刚开始并不买帐。
毕竟他是司徒烁的鹰犬,这怪不了他,当年他的咒阵也让他在战场上吃过苦头,昔日的敌人反过来救他一命,谁知有没有诈?
单鹰帆也不勉强他,“反正你插翅难飞,但影武卫不会来搜我的行馆,他们也想不到我会救你。”他无视卓洛布赫的冷哼,继续道:“随你,总之我这里可以让你养伤。”
单鹰帆本想在隔天继续赶路回帝都,但卓洛布赫的出现让他改变主意。
他也不知道自己救了他又能如何?倒戈帮着他复国?这无异是让这场战争更加没完没了。说服他出面归降?七年来他一直活着,要投降早就投降了。
单鹰帆决定不想了,等卓洛布赫养好伤再说,他则每天跑去喝酒。
而卓洛布赫也知道情况对他不利,他只能见机行事,而且他不认为影武卫真的不会找到驭浪侯的行馆,那些阴魂不散的家伙追了他好几年,他一面躲藏,一面还得小心保护所有想和他接触的炎武人。
但影武卫还真的没出现,因为驭浪侯行馆周围有阵法和结界,可是有了干扰影武卫的结界,当然就会引起怀疑。单鹰帆想到这点时,才间接得知当时影武卫的首领黑若泽已经打算带着手下第一武将辛别月亲自出马。
这一惊非同小可。单鹰帆再怎么自负武功盖世,也不想和黑若泽那妖女与辛别月交手,那无疑会引来司徒烁的猜忌,更不用说辛别月的武功和他不相上下,这一打下去双方都占不了好处。
他知道他和武皇不能再待在兕城,黑若泽若真的集影武众之力打败武皇会想干嘛?他真是想都不敢想。黑若泽可以把好好的狼城少主变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世间能打败武皇的人同样很少,卓洛布赫的身体同样也有成为优秀猎犬的资质……他光想到这可能都觉得不寒而栗。
他带着武皇前往蟒城。
“你为何出手相助?不想功劳被抢?”卓洛布赫的嗓音很冷静,不管单鹰帆意欲为何,在驭浪侯别馆那几日,他确实已养足精神。
单鹰帆突然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他砸了他们家的龙脉,害得他的族人流离失所,元气大伤?可他孬种地说不出口,痛苦如鲠在喉,这一路上因为愧疚与罪恶感,他几乎是沉默的。
直到他和武皇看见那些因为天灾与战争而被迫流亡到东海的炎武人,其中有沿街行乞的瘦弱孩童,也有被迫卖婬为生的妇女,他也因此看到北境王者脆弱的一面——他的国家覆灭,百姓受苦,他却苦于被司徒烁的猎犬追杀,只能一再逃亡。
他看到高大的武皇弯,抱起求路人为母亲的重症伸出援手的炎武小女孩时,身躯隐隐颤抖,脸颊因为咬牙隐忍着内心的痛苦而绷紧。
单鹰帆终于说了,在驭浪侯府,两个大男人对着一大盅的酒,他已经做好被活活打死的心理准备。
但卓洛布赫却笑了,仰天狂笑,笑声凄怆,与遥远的海浪声相呼应,在冷夜里听来却像鬼魅的低泣与叹息,那是身为一个男儿与王者不能轻易示人的痛苦与眼泪。
我的国家败了,接着族人引以为傲的圣山被毁,天灾横行,百姓受苦,我该怪罪宿命吗?或者为何天要亡我?
不,什么都不是,我没有当一个好皇帝,我没有给他们可以信赖的依靠与力量,我应该在他们最痛苦时待在我该待的位置上,但我没有……
他们喝了一夜的酒,他没有说原不原谅他,说到底已经不是原不原谅的问题了。
影武卫穷追不舍,单鹰帆决定带他去找南海某个族的巫女,其实他想的是,让巫女指示卓洛布赫找个地方躲起来也好,又或者……总之他也无法可想,只好死马当活马医。
传说闇鳞族来自大海,他们的先祖能在水底生活,而现在他们低调地世代隐居于南洋一角,只有少部分东海人知道闇鳞族的巫女无所不知。
然而面对他们心里真正所想乞求的,巫女也只是摇头苦笑。
“那是你们无法改变的命运,当初选择舍弃什么、选择背负什么,如今才走到这条道路上,你们必须去承受,我只能帮你们找出某些关键的人事物,也许是那些心结,也许是那些伤疤,更也许是正在等待得到宽恕的梦魇……”
“那么,我想找到『那个人』……”卓洛布赫的嗓音,掺杂了痛苦、压抑,以及那个时候的单鹰帆还不能明白的,某种疼痛却不愿就此割舍的情感。
他护送他到了巫女所指示的国境边缘,再过去,除了穷山恶水的险境,也潜伏了毒蛇掹兽,甚至是野蛮地等着猎杀旅人的异族人。
“就到这里吧,我跟她的恩怨谁也无法插手。”
懊说珍重吗?他们的关系尴尬得很,说是不共戴天之仇也不为过,但单鹰帆仍是道:“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就到蟒城来吧。我不在乎天下在谁手上,只是希望别再打仗了……”
卓洛布赫扯起一个讽刺的笑。单鹰帆不知道他的话,让他想起那个他恨到想亲手杀死,却没有一刻忘怀的女人。
“如果你真的想做点什么,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做不到就算了。如果你愿意的话,那些流离失所的炎武人,或者任何被波及的人都好,你能帮多少是多少。”
能帮多少是多少。他终于如大梦初醒。
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