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阿蔻和唐寻真走近了,愕然地发现毫辉城里一片火光,灯火通明,照亮了大半个夜空。反之他们所住的民居所在的村落却是一点灯火也无,没有一家的窗口是亮着的。
她俩对视一眼,都觉得奇怪。三个月来,这些江湖人都如同种田人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日里探地宫,夜里就在民居中休息,像今夜这样反常的情况,却从未见过。
唐寻真蹙眉:“出什么事了?”
她和窦阿蔻都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放轻了呼吸,借着夜色的遮掩一路潜行至城下,那里恰好是那堵用挖出来的沙子砌成的土墙,她们在墙根那儿蹲着,探头探脑地朝里头看。
通天的火光之下,一队队的士兵整齐走过,似是在有序巡逻,这样大的排场和架势,仿佛是一整支军队都驻扎在了这里。
窦阿蔻和唐寻真半晌说不出话来,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疑惑。这支军队是哪里来的,是谁调来的,是来干什么的……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在窦阿蔻脑子里闪过,最后带来的是一种巨大的不祥的不安和恐惧。
“这里看不清楚,我们去那边。”唐寻真轻轻拉了拉窦阿蔻的衣角,几乎是以气音在她耳边轻声道。
两人猫着腰,沿着墙根走到毫辉城外围的红树林中,挑了一棵较为粗壮的,轻巧地蹿了上去,矮身蹲在那一片枝杈中俯瞰下去。
高处视野清晰,再加上烛火通明,窦阿蔻一眼就看到了那些士兵身上穿着的统一制式的军服,上都绣了代表煌朝的图腾苍鹰。
窦阿蔻的心猛地往下一坠,拉着唐寻真的衣角惶惶然:“完了师姐,这肯定是徐离忍的御林军!”
她一早就该想到,徐离忍出现在这里就肯定是做了万全的准备,一国之君绝对不可能只带了一个护卫陈四海就独闯毫辉城。可是自那次窦阿蔻在傅九辛的剑下救了他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窦阿蔻也就渐渐忘了这么一个人。
现在看到这支军队,她才猛然醒悟。徐离忍一直蛰伏在此,看着他们一步步揭开地下迷宫的秘密,直到今天最后那扇青铜门也要被炸开,他才挑准了时机动手。
他能忍辱负重十九年,更何况这短短的几天,他当然等得起。
唐寻真也“呀”了一声,然后不做声了。
两人心里都知道,这毫辉城里肯定是凶多吉少了。江湖再大,也是煌朝的子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徐离忍若是真心想要对付他们,只要动动手指头,掐断他们的财路,他们这些江湖人便蔫了。更何况如今徐离忍还调了正规军过来,江湖人现在就是一只躺在砧板上的鸡,任人鱼肉。
窦阿蔻脑子飞速地急转,想到傅九辛,心里就更压抑。依徐离忍睚眦必报的个性,若是傅九辛落在他了一个寒颤。
唐寻真也在担心顾怀璧。这一次武林群侠聚集在此,是西烈堡领的头,擒贼先擒王,这个徐离忍会不会拿住顾怀璧杀一儆百……她也打了一个寒颤。
两人这么一动,树枝就轻微地摇晃起来,也正因为这摇晃发出的不自然的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她们被发现了。
窦阿蔻和唐寻真万万没有想到,徐离忍心思居然如此谨慎,连这周围的红树林都派了人巡逻。
一队拿着火把的士兵很快找到了这棵树,举着火把冲上面照:“谁?下来!”
见窦阿蔻她们不动,这些人中很快有人抽出了腰间佩剑,一下一下砍着树干。
唐寻真和窦阿蔻在上头紧紧抱着树枝,才没有被震下去。唐大小姐脾气一上来,愤怒了:“让开!我自己跳下来!”
说完她便轻飘飘一跃而下。窦阿蔻也想跳下来,这点高度还难不倒她,但她想起肚子里的娃儿,还是乖乖地顺着树干爬了下来。
两人刚落地,立刻被人擒住手脚,缴了兵器,被粗暴地推搡着往前走:“走!”
他们被押解着往毫辉城里走。
刚才只是远观,只看见一片火光照耀下森严的军队在巡逻;如今走到近处一看,景象却更令人胆寒。偌大的场地中,一架御辇摆在正中央,御辇中一个身穿黑金龙袍的人正施施然品着清茗,在他前方不远处,是一群被捆了双手,用绳索连成一串的江湖人——他们都是没进塔下,而在地上做事的人。
窦阿蔻急急在那群被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中扫了一眼,没有看到傅九辛,一颗心忽冷忽热。热是因为傅九辛没有被抓住,也许已经躲藏起来了;冷是因为傅九辛不在那群人中,也许是早已被徐离忍杀了。
她和唐寻真是早上出的门,晚上一回来就发现天翻地覆形势突变,她们也不知道徐离忍是什么时候开始动作,而现在又是个什么情况。
抓着她们的那一队士兵中,一个领头的率先过去,在徐离忍面前单膝下跪,大概在把发现漏网之鱼的情况报告给徐离忍,时不时还朝她们这边指指点点。
然后窦阿蔻看到徐离忍转过头朝她们这边看来了。她慌忙低下头,不知怎的,就是不愿意让他看清她的脸。
徐离忍点点头,吩咐了一句什么,那个领头的就过来把她们往徐离忍那个方向带,只是态度忽然恭敬了许多。
窦阿蔻专心致志地盯着自己的脚尖,感觉到徐离忍的目光正在她身上逡巡,接着她听见徐离忍冰冷的声音:“窦阿蔻,把头给我抬起来!”
那声音中大概还夹杂着怒意,还有一些别的什么。
窦阿蔻不得已,抬头看着徐离忍。他那张脸还是那样惊心动魄的艳丽,比起上次他在傅九辛剑下狼狈躲闪的尴尬,这一回他高高端坐在御辇之上,墨黑的龙袍上一条金色的狰狞的龙,倒真有点不怒而威的气势。
他端详着窦阿蔻,眼睛里云山雾罩地笼了一层氤氲的雾气,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窦阿蔻也只得由他看着,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徐……皇上,我先生在哪里?”
徐离忍浑身一震,立刻从刚才对昔日的美好的回忆中回过神来,一颗心迅速冰冷下去,直至凝固成了坚硬的一颗石头。
他嘴角一勾:“你猜?”
窦阿蔻固然是没指望从徐离忍口中听到什么,但一听徐离忍这个口气,就知道她这句话问错了。
她紧紧闭嘴不再说话。却听徐离忍道:“唉。你看看那些被我抓出来的人当中有没有他啊。”
语气似乎是对窦阿蔻不信任他而深感受伤。
窦阿蔻闻言连忙抬头,仔仔细细地又在那群人当中搜索了一番。那些被捆住的人也正默然地看着她,里头甚至还有些大派的老掌门,年纪一大把了,平日梳得整整齐齐的胡子此刻也乱糟糟地粘在一起,同那些小辈们蹲在一起,倒莫名地让人觉得心酸。
窦阿蔻来回看了好几遍,的确没有看到傅九辛,轻轻松了口气,心里突然对徐离忍有些内疚。
下一刻,她却听到徐离忍漫不经心地道:“你看,我没有抓他吧,因为他被我杀了啊。”
窦阿蔻猛地抬头,看着徐离忍那张云淡风轻的脸,一时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血液逆流,像是全都涌到了脑子里头,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声音。
徐离忍噗嗤一笑,又道:“逗你玩呢。”
他兴味盎然,像是在逗弄一只猫,窦阿蔻的心却像提线木偶一般,线头在徐离忍手里,被他拎着,一下子跃上高空,一下子又重重跌下粉身碎骨。
一下子死了,一下子又没死。窦阿蔻都分不清徐离忍究竟在说真话还是在说假话,一张脸惨白惨白。
唐寻真捏了捏窦阿蔻的手:“阿蔻,别听他的。他惯于玩弄人心。”
窦阿蔻定了定神,知道唐寻真说的有道理。徐离忍自小长在那龙环虎伺的宫中,又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心思多疑敏感,缜密到了超于常人的地步,拿手好戏便是玩弄人心,他嘴里说出的是一个字都不能轻信的。
徐离忍看着窦阿蔻先是变幻莫测而后逐渐平静下来的脸,知道她已经冷静下来,可她刚才那随着傅九辛的“生死”而不断起伏的表情,却还是深深印刻进了他心里。
徐离忍一挑眉:“怎么?你不信我?你以为傅九辛藏起来了么?这儿方圆十里都是我的御林军,龙凤镇上还有西北边陲驻军调守,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更何况一个大活人。他早就落在我手里,被我杀了。不信你看。”
徐离忍冲窦阿蔻一扬下巴,窦阿蔻顺势看去,只看到那地上一片暗红的干涸的血迹。
尽管知道这又是徐离忍玩弄人心的把戏,窦阿蔻的心还是剧烈地颤动了几下。
她冷眼看着漫不经心的徐离忍,多少也有些了解了他对自己的心意,爱恋好似博弈,先动心的那个人总是失了先机,而被爱的那个人就多了一些有恃无恐的资本。
窦阿蔻往前走了几步,踮起脚似是要附到徐离忍耳边说什么话,被徐离忍的左右近侍叉了开去。
徐离忍冷冷看了那两个侍卫一眼,侍卫们就默不作声地退了下去。
窦阿蔻微微一笑,示意徐离忍低下头来,在他耳边轻轻的,一字一句的,掩唇说道:“我和他,有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