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两三天工夫,一件稀罕事就在霍家堡传扬开了,那个杀了两只狼救了货郎柳老柱的和尚,竟然是柳老柱过世的女人在远路上的亲戚,这次来屹县正是想投奔柳老柱的;可笑的是,无论是那和尚还是柳老柱,开始时都不清楚双方的身份,闹出了不少笑话。接着又有传言说,柳老柱的亲戚压根就不是个出家的和尚,人家其实早就还俗了。也有人说,那人本来就不能算是和尚,依据是那人头上有头发,而且头顶上也没有戒疤。关于那人到底是不是和尚,或者曾经做没做过和尚,还产生了一些争论。而据一些打着各种旗号去柳老柱串门回来的人说,那人以前应该当过几天小和尚,理由就是柳老柱的女儿柳月儿,还有霍十七家的四个女娃,总是“和尚大哥和尚大哥”地喊那个人。于是关于没受过戒的小和尚到底算不算是和尚,又引发出另外一场争论……
接连几天,商成这个柳老柱家远路上的亲戚就一直是人们议论的焦点,人们在讨论他做没做过和尚这个问题之余,也纷纷表示佩服他杀狼的勇气和本事,至于商成最担心的身份来历问题,反倒被人们遗忘了。人们不关心他的身份来历也很正常。既然柳老柱已经认下他这个亲戚,霍十七也替他在县衙里申报了户籍,官上都认可的事情,别人凭什么来操这份心?至于隐约知晓商成来路诡秘的高小三和他岳父几家人,由头至尾都没在这事情上多罗嗦一句话,别人问起杀狼那天的经过,也只说当他们赶过去的时候,就看见两条死狼。
那两条狼究竟是怎么被商成打死的,是被刀砍死的还是被木棍砸死的,立刻就成为新话题;最新说法是被商成掐死的,当然很多人对此表示怀疑。也有人跑去找商成和柳老柱。可这桩事的两个当事人一个苯嘴苯舌说不清楚,一个是外来人怯生不怎么爱说话,人们就只好凭着想象给这个故事添油加醋。直到有好事人跑去皮货铺子上打听,才知道那两张狼皮完整无缺,既没箭眼也没刀口,这就足以证明和尚的的确确是赤手空拳干掉了那两只祸害一方的家伙!而从饭铺里传出来的消息,两只狼里公的那只比牛犊子还大些,小的那只也不比牛犊子小多少……
和尚赤手空拳就能干掉这样大的两个家伙?这还得了?这是个不得了的人啊!
于是在商成还没把柳老柱住的那条街巷上的人家都认周全的时候,就已经隐隐成为霍家堡里的一号人物。不仅是霍家堡的人在谈论他,霍家堡周围的乡村里的人也在谈论他,不知不觉中,他就成为霍家堡周边方圆几十里地说话都响当当的人物。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那些南来北往在霍家堡打尖歇息做生意的人不经意间的闲话交谈,他的名气也渐渐地扩散到南郑北郑,传到端州府和燕州府,也传进了草原,传到了南方……
在人们传扬的还不止是商成出家又还俗的事情,也不止是他赤手搏狼的本事和勇气,人们很快就发现,这个年轻后生不仅有副健壮的好身板和一身好力气,还有一把匠人的好手艺,砌墙垒灶建房修屋的活路都能做,假如谁不信,完全可以去柳老柱家看一看一一新砌的泥土院墙,新搭的灶房,新垒的灶台,连院子里的地坝都重新用土填过,既平整又结实。虽然柳家还是那三间草房,虽然柳家依然是穷家薄业,可看着新崭崭黄蓬蓬的院落,总是教人禁不住既羡慕又嫉妒。
整理好柳老柱家的院落,商成又帮着把霍十七家的院落也修葺了一回,顺带着帮两家街坊重新垒了灶台。新灶台既省柴禾又不怎么回烟,人在灶房里忙碌,再不会被呛得眼睛都睁不开,眼泪鼻涕直流,而且能把往常做顿饭食的时间节省下小一半。对于他的这门手艺,人们是赞叹不已,手脚快的人立刻就邀他去给自己家垒灶台,而且他们还愿意给他付工钱一一他垒的灶台很实用,值得付钱。于是在接下来的半个月时间里,商成就成了专门垒灶的泥水匠。
可惜的是,这门生意他只干了半个月。他毕竟没有人家专业的泥水匠人有经验,这垒灶的营生也没什么技术能保密,别人只消在旁边看他做一回,就能似模似样地把他的手艺学过去,而且比他做得还要漂亮精细。
不过他也不愁无事可干。霍家堡是个热闹繁华的大集镇,总有人愿意在这里投钱盖房起楼,各个工地总是需要人手,尤其是需要他这样身强力壮的人。他在第一家起酒楼的工地上工的第一天,就被主人家提拔起来作了小工的头领,而且还给他开了一份匠人的工钱。他也确实对得起他领的这份钱一一背石头扛木头还有和泥,他做的事情都是工地上最苦最累的活,偶尔还能给老匠人点点画画指点两句,说的话总是让人家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当然他也不是总有事可干,没事做的时候他就跑去给霍十七家帮忙,帮着十七婶子营务那几亩旱地。周围出田的人都是庄稼地里的老手,立刻就瞧出来虽然这后生他手上活计生疏,可他自己跑去铁匠铺里鼓风吹火指点铁匠师傅敲打出来的几样农具却让所有人大开眼界,有人好奇地把那几把形状迥异的锄铲撬耙拿去试用一回,转过身就让铁匠照着模样给自己也置办一套。不仅是农具,连霍十七家耕牛的挽具还有犁都被他重新换过,也同样是没隔几天,周围有能力的人都照猫画虎地通通换上……
如今霍家堡的下苦人再聚到一起,只要一提起投亲到柳老柱家的商和尚,都会情不自禁地赞叹一声:那是个能人呀!
三个月的辛苦劳作也让商成的外貌也了很大改变。他不再是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那副文绉绉的白净模样。他现在脸膛黝黑,下巴颏上留着稀疏的胡子茬。头发也长起来,不至于让人一看就以为是个和尚;原本娇女敕白皙的手脚转变粗胳膊壮腿,粗糙的皮肤上闪着健康的光泽;手上起了血泡又被磨破,现在已经变成了厚厚的老茧。每每辛苦到傍晚回到柳家,在院子里扒拉掉褂子就着凉水西刷脊背胸膛上的汗渍泥土时,背上肩上能看见干重活时留下的新旧疤痕。
如今从外貌上看,除了还没蓄起来的头发,谁都看不出他曾经是个和尚。说话时口音还是带着上京腔,可别人说什么他也能懂个七八成,时不时还会象别的揽工汉子那样,嘴里蹦出个粗俗的俚语。除了那双总是充满忧郁和忧愁的眼睛,他已经彻彻底底地成为了一个平平常常的下苦人。
当然改变的只能是他的相貌,他的心里到底到底在想些什么,别人也无从知晓。
也不能说完全没人知晓,至少柳老柱和他女儿就多少能看出一些端倪。好几回夜里他们都看见商成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仰着脸,长久地凝视着满天的星斗,不时地发出一声叹息。清明那天乐儿去给她娘上坟,回来时看见商成在一棵大槐树下点了三支香,磕了三个头。小姑娘没去搅扰他。她绕了一个圈,从集镇的另一头回了家。
偶尔霍士其也会过来串门。这时节乐儿就会懂事地去街上买一小坛子酒,然后在厨房里拾掇出两三样下酒的菜,然后安静地坐在堂屋门边做针线,看着大人们吃喝说话。
到八月里十七叔就很少来了,衙门里的事务骤然间多起来,总是到外县出公务。从大丫二丫那里,月儿还知道,短短一个月时间,十七叔就去过两回北郑县一回南郑,下月还要随驮队去广良。她爹也忙碌起来,连人带马都被官府征去运粮草。只有和尚大哥还算清闲,只是作为乡勇被衙门里喊去应过一回卯,同时支领回三个月乡勇应得的钱粮。
霍家堡上已经有了朝廷要兴兵的传言,最离谱的一个传得有鼻子有眼,咬死说今年秋天就要起兵去打草原上的突竭茨人。这传言让集镇上人心惶惶。县衙里接连找出几个传扬这谣言的人,一个个按在地上月兑了裤子当众打了三十大板,也没能把谣言止住。最后还是老辈人出来辟谣。他们说,要兴兵,就要聚将集兵,可县城里的两哨卫军还是两哨卫军,既没多也没少,这兴的是哪门子兵?接着从燕州端州都传来消息,那里也是风平浪静波澜不惊一一看来兴兵的事情的确是谣传。
不过附近几个乡村场镇的乡勇已经开始不定期地在霍家堡训练了,来指导他们训练的人就是县城里的卫军。上一回带队过来的卫军头目就是在县城门口抓和尚大哥的那个军官。军官似乎还记得和尚大哥,拉着他说了半天话。这让远远躲在看热闹人群里的月儿担心了老半天。后来军官还褪了盔甲和和尚比试了一回,三五下就被和尚大哥给攘倒在场地上。军官不行,跟他来的卫军也不行,眨眼间三个卫军就都被和尚大哥踢趴下,还有一个家伙被和尚大哥提拎起来丢出多远,那当并的嘴里哇呀哇呀地叫嚷着,手舞足蹈地摔在一个草垛里,被围观的人笑话了好半天。再后来,一个柳镇出来的卫军就想劝和尚大哥去吃粮当兵,好在被她反应快阻止了。她还拿出姑姑的身份,教训了那个柳家户族的晚辈。隔天她把这事当自己的功劳讲给十七叔听时,十七叔却把她训斥了一顿一一愚蠢!然后她才明白,和尚大哥已经有了户籍,即便是当兵也不怕被人揭穿告发;再说和尚大哥总不能一辈子打零工养活自己吧?凭他的身板力气本事能耐,吃粮当兵是最好的出路,也是最快的出路……
她不禁责怪自己多事,害得和尚大哥错过一次好机会。好在卫军还会再来训练乡勇,和尚大哥还是有机会。
就在她焦急地盼望那个军官再带着卫军来霍家堡时,很长时间都没露面的高小三却站在了院墙外。
“柱子叔,在不在咧?有事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