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佛寺就在南河边的早市边上,商成他们从老王家果子店的后门出来,抬头就能看见寺院里的七宝塔。
陶启和狄栩陪着商成,在小小的古佛寺里兜了一圈,很快就来到佛塔前。
这座七层木塔大概是燕州城里最古老的建筑了,民间向来就有“先有七宝塔后有燕州城”的说法。根据当地的传说,当年汉武帝伐匈奴,大军出征前夜,天上突现七宝琉璃光,耀耀然煌煌然彻夜不息,然后三军振奋,北出燕山三万里,斩匈奴王于北海之滨,从此燕山再不受匈奴人的苦。大军全胜回来之后,带兵的将领禀明朝廷,就在军营原址上修起这座七宝塔,此后香火不断绵延至今。
这个传说显然不可靠。佛塔怎么可能是西汉武帝年间修的?商成虽然没真当过和尚,可他也知道,佛教传入学下半叶东汉时期的事情。不过他能理解编撰这个传说故事的人的心情,燕山是汉民族活动范围的边缘,历来就是汉人和草原民族争夺的焦点地带,对于这片土地上的深重边患,历代的朝廷都拿不出妥善的办法根治,所以人们只好把自己美好愿望都寄托到虚无飘渺的神仙身上……
当商成提出他对古塔建造年代的疑问之后,陶启笑着为提督大人解惑:“修塔的不是汉武帝,是魏武帝。这座塔在地方志上有记载,是建安二十六年由僧人释传拓所建。东元四年我刚来燕山时,还在这里见过一段残碑,上面有段文字,是这样说的:‘传拓铭感佛……邃发愿竭此……佛徒高疆刘器乌仝彭彰……则计卅四人共助……’。前两年还看见过一回,只是字迹越加地模糊不堪辨认。”说着领二人走到塔后一段蓬蒿密织的地方,拨开野草一看,忍不住摇头叹气,“碑不见了……”
商成看这草丛里卧着几段爬满绿锈的大石柱子,石头下是叠叠层层都是碎石瓦砾,再过去的一段灰漆斑驳的院墙上还破了个大豁口,小女圭女圭的黑手印大人的麻鞋底都是清晰了然,也禁不住啧舌摇头。看来这庙子里香火不旺,和尚也就没什么长性,懒得都不知道修葺下垮塌的围墙。
他问陶启道:“建安二十六年?‘建安’不是汉献帝的年号么?怎么又说这塔是魏武帝曹操修的?”
“这个在地方志上没有说。不过《燕水地理通考》上提过这事,建安二十五年魏武发兵征匈奴,次年大胜,为扬威势,就下令在北方立佛塔九座。这座七宝塔也是其中之一。建安二十六年又是魏的延康初年,书中如此记载,也不算是谬误。”
商成攒着眉头没吭声。七宝塔的历史久远,最初的来历驳杂难以辨别也能够理解,可是他总觉得陶启的话有些不对劲,偏偏他又确实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一一总是有地方不对……他的心头又涌起看《三国志》时的那种奇怪感觉,好象陶启讲的和他认知的历史在大部分地方都丝丝入扣,可细致微妙处却又截然不同。这些有区别的地方实在是太细微了,都是属于他记忆死角的知识,那种茫然怅惘的恍惚感觉就仿佛昙花一现般地在他脑海里骤现倏隐,既抓不住也辨不清……
三个人又分头在瓦砾堆里寻了一番,最后也没有找到陶启见过的那截残碑。看天色还早,狄栩就提议去偏院的僧舍里坐一会。他说,这庙里的住持和尚在南方学得一手烹茶的好手艺,又藏得有好茶叶,要是进古佛寺而没喝上香茶,那还真不如不来。
商成笑着答应了。
他们到偏院的时候,住持和尚已经为他们预备好了上房。献过茶,等狄栩在住持捧来的功德簿子上签了个香油钱,清清净净的僧堂里就剩他们三个人不尴不尬地坐着。
商成端起杯喝了口水,问狄栩说:“你填的是多少香火钱?”
“五贯。”
“这么多?”商成惊讶地说道。他瞄了瞄手里的茶盏,咧了下嘴,说,“怪不得我看住持和尚出去的时候满脸笑容。一一啧啧,就这滋味的茶汤,能卖到这样高的价钱,换成我也得把嘴咧到后脑勺上。”
狄栩和陶启呵呵一笑,低了头吃茶都不说话。
商成抬眼打量一圈僧舍里的布置。东墙上挂着一把打开的大折扇,四角用木钉固定住,画着《烟柳蓑衣垂钓图》的扇面几乎把半壁墙都遮了;西墙边摆着两座枝牵蔓系的榕树盆景,形状古雅造型自然,两座景之间是张檀木案,几案上笔墨纸砚四色文房一应俱全;敞开的北窗一幅半卷的精细南竹窗帘,淡淡一派青黄色在阳光的衬托下愈见郁郁深沉……环视一周,不禁感慨道:“好地方。”一连夸了两声,又说,“什么都好,就一样不好一一这里不象个和尚庙了。”
狄栩笑道:“这古佛寺的和尚本来就是会念经的少,懂营生的多。外面早市上有小半条街的店铺都是他们的庙产,这些和尚们不用沿街挨户化缘都吃不空的钱粮供应,哪里还用得虔诚礼佛潜心修心?”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陶启看商成点头沉吟不语,还以为他触景生情想起自己当初出家时的经历,便笑着岔开话题说道:“狄公言左了。咱们说好来吃茶闲谈,管这庙里的和尚做什么?他们念经也好营生也罢,只要不扰四邻不作奸犯科,凭他们做什么呢?一一有个事情先和子达说一声。也是喜事一一令叔霍公,今科过乡试了……”
十七叔考中举人了?商成有点不敢相信。霍士其为了帮他,天天东奔西走跑得腿都细了,哪里有时间温书,怎么可能过得了乡试?他急忙问道:“陶公,这事可不能乱传言!一一真过了?”
陶启捻着花白胡须,微笑着点了下头,说:“昨晚在教坊遇见温教谕,他就是这样说的。只是州学榜单还没最后议定,所以霍公也就暂时没定个名次。”
即便陶启不如此言之凿凿,商成也是信了的。他知道,陶启绝不可能拿这事来和自己开玩笑。
这真是一桩喜事啊!
他由衷地替十七叔感到高兴。
嘿!等过两天十七婶带着几个小丫头赶来燕州,听说十七叔中了举人,不知道她会高兴成什么模样!
他马上在心里盘算起该如何为霍士其庆祝。在十七叔刚置办不久的新宅院里大排宴席是肯定的;要办流水席,把能请上的人都请来,风风光光地摆一回流水席。嗯,十七叔重新做事不久,前两年又多灾多难,手头肯定很紧,而要想把席面做得光鲜,钱肯定不能少花一一但是这绝没有问题!十七叔没有钱,他有!另外,他还要重新考虑一下十七叔的职务一一举人和秀才可是两重天了,不能再让十七叔做什么执事了,这职司权利虽然大,但是说出去不好听,得换个既有权又好听的……提督府六房右鉴枢?嗯,这是个正八品职官,好象高了点,陆寄他们不会马上同意。不过问题不是太大。十七叔处置燕山善后事宜时的功劳还没有叙酬,到时自己坚持把奖赏定得高一些,陆寄他们总不能为这个事和自己撕破脸吧?哦,对了,还有报吏部备案的事情。文书就让关宪来写,他的文采好,说不定吏部司官看到他主笔的公文,还会再把十七叔升一级半级的……
想着想着,他自己都被冒出来的可笑念头逗乐了。
就是不知道关宪和老姚他们考得怎么样。要不,回头也找温论去打听打听?
狄栩看他喜不自禁,也在旁边笑道:“子达回去可要替孟敞公与我告知一声,等州学张榜十七叔高中,孟敞公和我是一定要登门叨扰一杯喜酒的。”
“欢迎欢迎,一定一定,”商成满脸都是笑,提起茶壶帮俩人斟满茶水,说,“别人可以不请,两位是非来不可,我今天就代十七叔作请了……”
“那不成。”陶启摇头说,“我听说霍公的家眷旬内就到燕州,乌衣巷又也霍公新置的一处大宅子,这团聚、乔迁、高中三喜临门的大好事,仅仅一个‘请’字,子达就不怕简慢了客人?”
商成拍着额头说:“孟敞公指的对!是我晕头了!回头榜单贴出来,我就让十七叔挨家挨户去请!”
陶启连连颔首,笑得一张老脸都缩成一团。狄栩说:“还有一桩喜事。巡察司稽核考功,霍公在燕山善后中诸事处置妥帖得体,定为优叙一等最上,本来预案提议授霍公祝县县丞一职,而今看来这职务低了一一新议,授霍公以南郑县县令。”他笑吟吟地望着商成,“届时巡察司呈文,还请督帅万万不要因荐亲而苛求。”
商成看了狄栩一眼,左边眼睛里幽光一闪又倏然隐去,脸上依旧笑容满面,问道:“那咱们商议中的治水修路临时公廨的首席执事一职,谁来做比较好?”
狄栩和陶启对望一眼,狄栩说:“端州推官周翔,学识官箴俱佳,人品素直,可调卫署理事,以参知政务职掌司户,并为临时公廨执事。”
商成的脸色阴沉下来。他放下茶壶,问道:“周翔又和李慎闹矛盾了?”
陶启知道事情瞒不过去,叹了一口气,说:“督帅也知道李守德的脾气,只要不顺他心意的,他都看不过眼。周翔在端州被他挤兑得实在是干不下去了……”
商成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下。他知道周翔。这个人的能力还是有的,在燕山的州县官里说话也很有点分量,想了想,就说:“那好,就依你们的建议,让他回来卫署做事。不过,临时公廨的事务繁重,单只他一个人总揽细务,我怕难免有疏漏。这样,既然霍士其已经过了乡试,巡察司也稽核过他的政绩,他自己又是个不怕繁琐劳累的人,看来也能担一些更重的担子一一我看提督府的右鉴枢一职就挺适合他。你们觉得呢?”
陶启和狄栩沉吟了一下,都是缓缓点头:“督帅的考虑很周详,霍公泽确实是个能办事的人,右鉴枢正是最合适他的职司了。”
谈完公务,三个人又说了些其他的事,在僧舍里用过斋饭,就各自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