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门外站的是一晃差不多半年没见的好朋王义,商成既惊讶又高兴。他的朋很多,但一般都是几重身份,象霍士其,就是他的长辈;比如6寄、郭表和真芗,就是他的同僚;还有孙仲山、文沐、西门胜他们,还是他的下属。这些人中,有的比他年长一二十岁,比如狄栩,他对这个经常翻脸不认人的老头就象对待十七叔一样尊重;还有些就比他年少许多,象石头和田小五,他待他们就象自己的亲兄弟一样;也有的年纪比他不大多少,象是邵川和郑七,却因为没读过多少,所以眼界和思想都不够开阔敏锐,大家坐在一起能说的话题很少,除了讨论练兵打仗的事情之外就是吃吃喝喝。他与他们都很亲近。但彼此的学识阅历眼光见地相去太远,对一些长远些的深刻问题的认识与看法就很难达成一致;有时候不仅无法在思想产生共鸣,还需要他反复地去解释和教导,而且唾沫说干也不一定能起作用,也确实教他很冒火。只有王义,年岁和他相近不说,知识渊博识见也深,少年时还花了一年多时间顺着隋唐大运河一直游历到杭州,对许多事情不是人云亦云而是另有看法,完全能和商成说在一起,所以两个人认识不久便成为知交好。即便不在一起共事,他们也保持着信联系。去年早些时候,他还请托过王义帮忙走一下关系,看能不能替自己在澧源大营谋一个军司马的职务。
他有点激动地握住王义的手,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王义不太适应商成的热情,但他还是和商成握了手。朋的深厚情谊让他也有些激动。他说:“回来三天了。”
“怎么回来了也没告诉我一声?”
王义笑了笑,没有回答。
商成亲切地把他让进屋,让他在小案边坐下,立刻就张罗着让人烧一壶最好的茶汤来。房里只有苦茶水,这东西王义肯定喝不惯。
王义没有阻拦他的忙碌,自己坐在座椅里打量着房,看见大案铺着贡纸,面笔走龙蛇地写着不少字。他知道商成的嗜好就是法,闲着无聊时最喜欢写几笔。年初去燕山时,他还给商成捎带去两幅唐朝法家孙过庭的真迹。但他自己在法的见识颇为有限,只能说是辨个好坏;他能看出商成的法技艺其实应该算是很不错的,但具体不错到一个什么样的程度,他就说不来。他看商成拖了把椅子也在小案边坐下,就笑着揶揄说:“又在练你那笔丑字?”
商成仰起头哈哈一笑,说:“这不是闲得无聊么?我是奉命回京休养的,要是不在家养病而是出门乱跑,张相国他们的脸面朝哪里放?”
王义收敛起笑容,说道:“子达,我今天过来,就是要向你致歉。前头有人举荐诸序去燕山的时候,我的两位叔伯长辈也跟着说了两句话……”他说着说着便停了下来。他很难措辞。在来见商成之前,他就反复地打过月复稿,绞尽脑汁想要把这事当面譬说解释清楚,以消除商成心里的恨意和可能产生的隔阂。但真正当着商成的面,他却觉得那些月复稿全是些屁话;甚至连说话都是多余……
商成专注地听着他的话。最早是谁授意举荐诸序,又是谁在带头举荐,有哪些人开口附议,他没去打问也能猜个十七八。王义提到的那两个叔伯长辈,他也在宰相公廨里见过,都是蒙过王义父祖两代人大恩的老将军。他见王义停下来良久不再开口,就说:“事情都过去了,你还提这些做什么?”在朋面前,他也就不说什么心甘情愿不恼恨之类的客套话。
王义忽然站起来:“子达,真真是太对不住了!”说着就要向商成拱手作礼。
商成一把攥住王义的两条胳膊,不由分说先连拉带拽地把他塞回座椅里,说:“这件事与你无关,你道个什么歉?”
王义在座椅里挣了一下,却被商成死死地压住肩膀没能挣月兑。他不理商成的话,紫红着面孔说道:“事情看似与我无关,其实还是因我而起!”不知道他忽然间想到了什么事,声音突然间变得喑哑起来,最后几个字几乎已经走调,显见是心情非常激动。
商成楞了一下,慢慢地松开了手。他看得出来,王义现在很痛苦。唉,王义也活得太难了。他是太宗时名将王箸的六世孙,也是最后一代的毅国公,一出生就背负振兴家族的沉重担子,学的说的做的,不管哪一样,先都要满足家族将来展的需要;他大约从来就没为自己活过一回人。他和王义往来的时间不短,相互间差不多是无话不谈,他知道,王义是个有抱负的人,也有一身的本事能耐,可总是没有合适的机会让他舒展拳脚;有机会他往往也急于表现自己,总是不能把事情办得圆圆满满,难免就给人留下毛糙的印象。这也是因为他太过担忧家族的命运的缘故一一做事的功利心太重了……
等王义的情绪稳定一点,他重新找了话题,问他:“我还在枋州时就听说,你们在岚镇打了个‘胜仗’?”
王义的脸又红了。他垂下视线摆了摆手,说:“不提这个。提起来教人伤心。连人家是来做什么的都不清楚,不管不问去就开打……总之,这回我算是丢脸到家了!”
商成笑起来。岚镇驻军把东乌罱使节揍了的事,他听不少人说过,细节不清楚,但他觉得这不可能是王义的手笔。王义虽然做事急噪,但并不是莽撞人,更不可能看不出东乌罱人是来寇边还是想来干点别的。很明显,这是岚镇驻军招惹出来的祸事,王义是在给部下扛责任!王义早前可不是这种勇于任事的性格。看来,去戎州岚镇做刺史的小半年,王义的收获不小,学了不少的东西。
他仔细地端详了一下王义。朋比过去黑瘦了不少,过去那种没见过阳光的细皮女敕肉变得有点粗糙,但脸色却红润了许多,目光中也多了一份沉稳。最大的变化是在整个人的神态。过去的王义就象是一把刚刚出炉还没有开锋的长剑,看去寒光烁烁似乎极具杀伤力,其实就是个外表光鲜的样子货,吓唬人还可以,谁都不敢拿着它阵搏杀;现在的王义却有点锋芒藏而不露的意思。估计朝廷这次突然把他提拔起来,也就是看重了这一点。让他去嘉州做个督粮官,既是给个机会让他好好地磨砺一回,也是拿这个职务来检验他到底是否能堪大用。
他思忖着要不要给王义提个醒,王义说:“我调去嘉州行营的事,你多半知道了?”
“是,我知道。兵部和我说过。”
“你觉不觉得奇怪,我在岚镇这一仗打得糊哩糊涂,说是胜仗,其实比败仗还要不堪,为什么偏偏还把我提拔重用起来?”
“俗话说,不能以成败论英雄。军旅里更是这样。谁敢说自己不打败仗?再说,打胜了不见得就一定是好事,打败了也不一定就是好事,关键还是要看这一仗需要打胜还是打败。”商成笑呵呵地说,“你在岚镇打了东乌罱,不论是胜还是败,也不管东乌罱的人是出使还是想寇边,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你后来的措置。”
王义捧着盏笑道:“其中的道理我懂,哪里用你说这么多?我就是想问你,我突然被朝廷赏识拔擢,你觉得奇怪不?”
“有什么好奇怪的?”商成再给王义的盏里斟满茶汤,自己喝了一口涩的凉苦茶,说,“萧杨两位老将军都是年岁渐长,即便他们自己不说,很多时候很多事也是有点力不从心。比他们岁数稍小的鄱阳侯,因为这种或者那种的原因,不适合出任统帅;严固长于筹划思虑谨严,但心胸狭窄气量不够,难以服众。再向下数,还有几位从战场走下来的老将,有他们坐镇,往后五年十年里都不用太操心。可是在他们之后,再往下呢?”
王义笑着接了话:“再朝下数,第一个就是你屹县商子达了。但是燕山这二三年间隐隐地自成了一系,你又是文武兼备,虽然功不彰勋不显,但功劳就在那里摆着,谁都不能视而不见。你有真实本事,又有扎实功劳,背后还站着燕山卫的一大群骄兵悍将,萧杨之后,谁还能把你怎么样?为了不让燕山一脉将来在军中独大,所以就必须趁早找个人出来和你对着干一一”他拿手指头点点自己的鼻子。“一一眼下看被朝廷找来和你作对的人就是我了。我是功勋后人,勉强算是有点能耐,在西北磨练的半年里也很见一些手段,而且和你的私交也算深厚,蓦然提拔重用也不会令你觉得寒心……”
商成哈哈大笑,把话又接了回去:“我岂止是不会寒心,还非常高兴。但朝廷还不是很放心你毅国公,把你放到嘉州行营也不给你安排直接参与军事的职务,而是教你去都督粮道。大军行动,最要的就是粮草,但大军获生叙功时,督粮官却要排在最后。这都督粮道的差事最是繁琐复杂,累得半死不活也不能讨好邀功一一那是你应该做的;可要是粮秣输送稍有差池,从行营大总管到底下的大头兵,没有一个不骂娘的。所以这才是最考验一个人的地方。”
王义郑重地点了点头,诚恳地说:“我今天过来,就是想向你讨教这个事情。”
商成说:“我能帮你的地方不多。不过,明年的南征多半是要战决,萧老将军很可能会调集重兵迅地扑灭僚人叛乱,驱逐南诏国在长江以北的势力。从这一点来考虑,囤积于剑阁成都几个重镇的粮草多寡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关键是如何把这些地方的粮食及时地送到一线的参战各部手里。太具体的我也说不来,只有有一点不成熟的建议。你到嘉州行营之后,一定要与当地的州县保持紧密联系,多在各地招募民伕,哪怕是工钱翻倍再翻倍,也必须保证有足够的民伕驮马。你也要有个准备,西南多山,从成都输送一斤粮食到长江边,途中的损耗怕是不会比京到成都少一一恐怕还会更多。”
王义很佩服地说:“我那两位长辈在西南和吐蕃打过几回仗,他们也是这样说的。他们说,就是因为粮草供应不,所以他们和吐蕃的几次交手都不敢撒开手脚。我们不敢,吐蕃也不敢,最后各自被自己憋出一肚皮火气。”
“他们说的很对。就是因为打起来谁都不能及时获得补给,所以我们和吐蕃才能在西南西北维持眼前的和平态势。假若我们解决了粮草供给的问题,或者吐蕃解决了这个问题,那战事基本就是一边倒的局面。”商成补充说道。他站起来,又说,“你坐一下,我给他们说一声,晚让灶房弄几样好菜,咱们边吃边聊。你也给我好好说道一下西北的情况。”
这一回王义拦住了他:“算了,在燕州时你家的厨子手艺我就尝过,好吃是半点不能算,只能算是骗个肚饱。既然现在你到了京城,那今天我请你出去吃一顿,也让你好好地涨点见识,看看什么才是中原风物京酒馔!”
商成笑了笑就没再坚持。
他也没带侍卫,叫人随便牵了匹马,便跟着王义两人双骑施施然然向外城锦绣繁华所在而去。ak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