氤氲的雾气充盈了整个浴室,温热的水面上浮满了五颜六色的花瓣,随着延绵的烟霭缓缓飘出了一股淡淡的花香。
邵菡卿有些昏昏沉沉地靠着池壁,头上仰着,她已经泡了将近一个早上那么久了。
她默默回想着那日所发生的事情,就在她对明峙渊吼出了那一番话后,自幼便踟蹰不定的少年终是做出了他最后的抉择。而他也在次日的清晨便匆匆离去,甚至都没有与她道别,这让邵菡卿有些莫名地心酸。看来,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是没有人再要她了啊……
想到这里,邵菡卿只觉鼻头蓦然一酸,她深吸了一口气,急忙将头没入了水中。
四周现在全都是水,就不会再有水泪之分了吧。
邵菡卿在池中微微睁着双眼,清澈的泉水在眼前潺潺流动着。然而就在此刻,她看到满池的温泉在瞬时间陡然变色!
“啊——!!”邵菡卿猛地一头窜出了水面,急促地喘着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而这时的泉水又恢复为了原状,清澈而温暖。
天……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是她的幻觉么?他看见周围的水色全部都变为了深红。那种景象,就像是她八岁那年,她失手杀死的那个男童泼洒在她身上的那种液体。
——是血的颜色!
——左肩骤然传来了一阵剧烈的灼痛!
背后忽然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邵菡卿吓了一大跳,愠怒地回过头厉叱:“我不是叫你先回去么小颜?像鬼一样的吓死人啊……”然而就在她转过头去的那一瞬间她便惊住了。
“你……你来这里做什么……”看着前方的那一袭黑衫渐近,邵菡卿有些害怕地伸手扶住了池边的台阶,身体往池内缩了缩。虽然他们已为夫妻,却依旧陌生如初。
“你肩上的莲花是怎么回事?”黑衣男子不知何时已然走到了池边,自上而下俯视着她,冷冷开口。
“……你是说这个么?”邵菡卿折头瞥了瞥左肩,“我出生时便有了,我也不知道……呀,你做什么啊?!”她话还没说完肩膀便被一只手给牢牢扣住了。
“果真是如此……”魑炎满脸惊异地盯着少女的左肩,眼眸深处仿佛有团炽焰在燃烧,女子肌|肤上的那朵莲花烙印随着他手的力道而越渐深刻和血红,“原来你真的是……”
“好痛啊!你放开我!”邵菡卿此时早已顾不得他又说了什么奇怪的话语,只是在痛苦地挣扎着。肩上本来就如火烧般的灼痛,她哪里还受得了他的桎梏?
听到了她的求饶声,魑炎这才将手松开。他站起身子,面色复杂地睨了一眼泫然欲泣的女子,撇下了一句话便扬长而去。
——“今晚到幻室来找我。”
玄衣男子就这样径直快步走到了他的寝宫中,衣袂与发丝随着他的动作而翩然翻飞着。待他走到了水镜跟前,镜面上便自动生出了那一幕幕熟稔的画面。
倏地,那男子乍然发出了一阵阵肆虐的狂笑,响彻殿宇。
“莲姬啊莲姬,我终于找到你了!你知道么,我寻觅了整整一千年,但从前的每一个轮回都不是真正的你。如今,你终于出现了!哈哈哈哈……”
“可是,她为什么和你如此不同……”仿佛突然间变了一个人,魑炎伸出手轻轻碰触着镜面上那名女子的脸庞,如同凝视着他此生最为珍爱的人,指尖触及处泛起了一圈圈细小的涟漪,“我一直都在寻你,寻了那么那么久……我曾经是如此地衷情于你,可你为什么要背叛我呢……”
似乎突然回忆起了什么悲痛的往事,他顿了顿,将手猛地往水镜里狠狠一砸,原本只有细微波澜的镜面刹那间便泛起了层层波涛,支离破碎。而镜面上所显示的那名女子也于一瞬间破裂开来,恍若碎了的万千花瓣。
魑炎突然间抬手紧紧按住了自己的左胸口处,那里正传来了一阵阵灼热的刺痛之感,令他的双眉都忍不住微微皱起。
“呵,好戏还在后头呢……”一抹阴枭与怨毒于瞬间便浮上了幻溟宫主的眉宇之间,衬得他俊美的容颜中透出几分妖媚,“我要你为我这千年来所受到的折磨和苦恨付出无上的代价!!”
入夜,整座幻溟宫全都转化为了黑色,琉璃的天顶上垂悬着如繁星一样的点点亮光,这让本就阴暗的城堡显得更加的空寂萧条。
很神奇,这幻溟宫仿佛是与天地间同为一体似的。白昼里,它有着同外界一般的淡淡光明;而到了夜晚,它便会自然而然地转变为了黑暗。更加奇幻的是,人在宫殿中竟然还能感受到春夏秋冬四季的更替。这让出身中土的邵菡卿感到既新鲜又诧异。
“小姐,您的肩膀还疼么?”小颜将新的湿布拧干,递给了伏于榻上的少女,担忧地问道。
“还行吧,已经好很多了。”邵菡卿接过湿巾将其覆在了左肩,胎记的灼痛感稍稍减缓了一些。她阖目浅思,回忆着今日所发生的种种,希望能得出点儿什么头绪来,但想了半晌脑子里仍然一片迷茫。索性不再费神,有何疑问待会儿亲自去问魑炎好了。
“对了小颜,你知道幻室在哪里么?”
“幻室?”正在为邵菡卿更衣的婢女微微顿了顿,“不就是小姐上次误闯的那个地方么。”
“哦……那我去了。”邵菡卿觑了一眼身后的侍婢,疑惑她为何会知晓得那么清楚。不过也没过多在意,换好了衣裳后便走了出去。
偌大的城殿中,那一袭宝蓝色纱衣在其中缓缓移动着。偶尔有数个黑衣侍人从旁掠过,对这个新临的身影微微欠身以行礼,而后便又如魂灵般的默然离去。
邵菡卿凭着前次的记忆行走着,然而眉头却不由自主地拧在了一起。
——奇怪,上次她去幻室的时候,分明是很容易便找到的,如同有一股引力在无形间指引着她。但为何这次却像只迷途羔羊一般找不着路呢?
西域幻溟宫是很庞大的,整座宫殿共有二百多间殿室,几乎有她们藜城的一半大小,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她又如何能将其了解得透彻?
邵菡卿心烦意乱地走着,只觉得周遭的环境越来越阴暗,也越来越陌生,几次都想掉头回去,但还是忍了下来。突地她感到脚下蓦然一空,整个人便如羽翼般地凌空坠落了下去,眼前一片漆黑。
“啊——”邵菡卿发出了尖锐的喊叫声,手臂慌乱地向四周挥舞着,想要抓住些什么。但周围空旷一片,唯有呼呼下落的风声在耳畔作响。
现在的这个情形……简直同她的那一个梦境一模一样!
好可怕!
邵菡卿的一双眼睛睁得浑圆,内心早已被恐惧所覆盖,这个宛如无底洞般的深渊已然将她的思绪全部抽走,她失却了任何的思考与反应能力。
——水!
就在电光火石之间,少女蓦地想到了她的这个异能。如今的她已能熟练地运用她的这一特异,不仅可以冰与水的形态互换,还能将其转化成介于二者之间的柔软状态,人坠入其中既不会淹死也不会摔死。
这个念头刚起,邵菡卿只觉身体一轻,仿佛被什么软软的东西给托住了,停止了往下坠落的险境,而是缓缓载着她向下飘沉而去。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刚接触到地面的那一霎那,身体下的那一团软物便在陡然间融化为水,就这样洒了一滩在地上。
邵菡卿惊魂未定地跌坐在原地,半晌过后,悬着的一颗心这才安定下来。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而后抬眼望向四周——依旧是漆黑一片。
少女颤悠悠地从地上爬起,发觉手上黏糊糊的很不舒服,估计是方才承载她的那种液体所残留下来的吧……然而她并未过多在意,在裙摆上胡乱抹擦了几下,从怀中掏出了一支火折子将其吹燃了开,借着微弱的火光向前缓缓探去。但觉脑袋越渐沉重,呼吸也变得有些浑浊。
走了几步路,邵菡卿看到右侧的墙壁上嵌有一个烛台,她便举起火折子将蜡烛点燃。
“刷刷刷刷——”她的火焰刚碰触到烛心,蜡烛便亮了起来,然后是一整排,紧接着整个地室内的灯火于一瞬间全数点燃!
“天……这是……”邵菡卿满眼惊怖地看着眼前的这副场面,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面色一变,手中的火折子“啪”地一声掉落在地。
这里是幻溟宫的地下幽狱,在她的前方镶有数潭满盈而黏稠的血池,池面上泛着一簇簇白色的小泡沫儿,正散发着一阵阵难以言喻的腥臭味。血池呈六芒星态而布局,中间一条黑色琉璃通道将其平均分割为了两半,走道尽头那处有一间黑色的小屋子,房壁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繁复咒文,阴森而诡异。
邵菡卿不自觉地用手紧紧揪着她心口的衣料,感觉自己胸臆中的那个器官快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而此时的手仍旧是湿黏的,她缓缓低眉察看,赫然发现自己的双手竟是嫣红一片,已然染满了鲜血。她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同样的也是鲜红一片。
邵菡卿的瞳孔猛地一缩,先是望了一眼前方的血池,然后又看了看自己,顿了顿,忽然间恍然大悟
——莫非,刚才搭救自己的液体,就是这些池子里的血么?
这一时刻,她只觉胃中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从小到大,她何曾受过如此惊吓?
“谁……”一个冰冷如霜的男声蓦然凭空响起。
邵菡卿双肩一颤,警惕地举目四顾,然而周围却是一片阒寂,并无半个人影。
邵菡卿咬着下唇,双脚微颤着向后移动,她后悔自己就这样只身进入了这个鬼地方,好奇心果然是能害死人的!
“原来是你啊,呵……”那个声音突然在她身后清晰地响了起来,带有着些许的兴奋与蛊惑,“怎么,是不是千年未见,太过于思念……所以来主动找我了?”
少女猛地一回头,映入眼底的竟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魑炎?!”
然而话刚一出口她心底便否决了,她诧异地望着那张与自己夫君完全相同的面容,秀眉紧蹙,“不,你不是魑炎……你是谁?”
邵菡卿深深地凝望着他的眼睛,虽然同为淡蓝色,却是阴暗而残酷的,与魑炎的迥然不同。虽然魑炎也是个极度冰冷的人,但邵菡卿心底知道,他是绝对不会露出这种眼神来的。
想到此处她乍然一怔——为何她会如此深知魑炎的本性?
闻言,那男子稍微顿了顿,旋即露出了一抹明朗的笑,却是看得邵菡卿心里止不住地发寒。
“你说得对,我并不是魑炎。”他也回视着邵菡卿的眼眸,伸手勾起了她的下颌,缓缓凑近,“我是你永生永世都无法忘怀的人……”
少女呆呆地看着那双妖媚而蛊惑的眸子逐渐逼近,脑中一片雪白,仿佛被下了定身咒一般,一时间竟忘了抗拒。就在他们的双唇刚要接触到的那一瞬间,眼前男子的脸色突然一变,身体于刹那间便破碎了开来,全身上下都化散为了碎屑和粉末。满尘的齑粉迎面向着女子飘去,穿透过了她的身体,疾迅地钻进了那间黑屋子里。
“不是叫你不要乱闯的么?你把我的话当成什么了?!”真正的幻溟宫主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少女的面前,满脸愠怒的盯着她。
“我……”邵菡卿有气无力地半眯着眸子望向他,方才的那些粉尘让她很不舒服,似乎有些还随着她的呼吸被她给吸了进去,只觉胸口处瞬间便涌起了一阵灼热之感,整个人无比昏沉。她刚一出声便直直晕倒了过去,魑炎伸出臂膀抱住了她柔似无骨的身体,默默地垂眸看着她。
“我警告你,罹。若是你敢多嘴或是做出何种肆虐之举的话,我不会放过你。”
“是么……”黑色石屋中响起了低低的冷笑声,饱含着讥诮与轻蔑,“你要如何不放过我?杀了我么?呵……你别忘了,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若是死了,你的魂魄也将灰飞烟灭……况且,凭你能杀得了我么?”
“闭嘴!”
“哈哈,那个人,你寻觅她的轮回转世已有上千年了吧?这一世,她们两个简直长得一模一样呢!”那被唤为“罹”的人并没有停口的意向,反而还发出了一阵阵肆虐的狂笑,“她之前的每一个轮回,不论男女,全都被你沦为了奴役,但这一次可不同哦,我看你很疼她嘛……”
“给我闭嘴!”魑炎对着那一个方向厉叱,凌厉的杀气从他的体内爆跃而出,紧接着两侧的血池便开始翻滚,几股鲜红的液体从池中飞溅而起,在陡然间凝结为固态,径直向着黑屋穿透进去。一阵沉闷的声响从里面传出,那是利器刺破身体的余音。
“灰飞烟灭又如何?别以为我不敢杀你,倘若还有下一次,我就不会再放过你了。”黑衣男子重重地冷哼了一声,环抱着怀中的女子,转瞬便消失不见。
此时有黑红色的血液从石屋底下漫溢而出,沿着地面淌进了旁侧的那一池血潭中,恍若打翻了的墨瓶,缓缓向四周漫延开来。然而诡谲的是,屋中那人竟并无半分痛苦之色,唇畔勾起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容,阴枭而又毒辣。
“业火如华,红莲一度……当赤色莲花开遍天地的刹那,我将灭毁整个世界!”
当魑炎抱着女子再度出现时,他们已是身处浮莲水榭的内室之中了。
玄衣男子将邵菡卿轻放在了玉榻上,抬袖一挥,她身上便已无半点血迹,换了一袭全新的雪纺纱衣。整间室内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
魑炎凭坐在榻沿,垂眸看着榻上的女子,神色漠然。而后他突然伸出了手,手指在女子的脸颊上来回摩挲。
“连他也看出来了……莲姬,这次果真是你么?”
魑炎低声呢喃着,他深深地看着昏睡中的邵菡卿,眼前似乎有两个身影重叠在了一起,目光逐渐由冷漠变为了柔和。他继续轻抚着邵菡卿的脸颊,另一手撑在了枕边的玉榻上,缓缓低下了头去,就在彼此的双唇即将碰上的那一瞬间,玄衣男子的面色骤然一凛,迅速地站起身背对过去,再度恢复了素日的冷然之气。
躺在榻上的女子此时动了动,而后她挣扎着张开双目,一眼便瞧见了跟前的这个身影。
“你醒了?”玄衣男子背对着她低声开口,冰冷的语气里毫无任何感□彩。
邵菡卿顿了顿,这才回想起了方才在幻溟宫地下室里所发生的种种,猛地一头惊坐而起。
“……你是谁?”女子坐在玉榻上,双目紧紧地盯视着这个黑衣男子。
“我是谁?我是你的夫君。”像是听到了什么悠谬之语一般,魑炎讥诮地一笑。
邵菡卿蹙眉望着他,讷讷开口,“那么,刚才那个人又是谁?为什么会跟你长得一模一样?那个地方是做什么的?”
玄衣男子依旧是语气冰冷,“我有说过你可以问这么多问题么?”
邵菡卿顿了顿,换了一个问题再道:“那你……为什么要娶我?天下女子何其之多,何为偏偏选中了我呢?”
她自始至终都有一种感觉,认为眼前的这名男子有些似曾相识,他与她之间一定有着某种必然的羁绊。
玄衣男子并没有出声,只是沉默地立在原地。
“你……是人么?”邵菡卿小心翼翼地开口。
“哦?”魑炎这才转身走过来凭坐在榻沿,漠然地望着她,“那你以为我是什么?”
他的那双眸子宛如黑洞般,此时泛着幽蓝的光,仿佛要将人吸进去一样。而邵菡卿始终只是一个十八岁的懵懂少女,与他双目对视时只觉两颊一热,连忙赧然低下了头去。
由于幻溟宫的地下幽狱里瘴气浓重而浑浊,邵菡卿也在其中呆了有一段时间,所以此刻她的脸色仍旧是有些苍白。那如白瓷般细女敕的颊边飞上了两朵红云,宛如一抹朱砂在白绢上晕染了开来,显得万分娇艳动人。
魑炎望着她怔了怔,旋即霍地站起身转过去负手而立,声音冰冷如霜:
“你不必知道这些,你早已不再是从前的你了。你只消明白,从今往后,你叫莲姬,不许踏出此处半步,并且永生都归我所有!”
邵菡卿愣愣地遥望着男子渐远的身影,内心凄凉一片,泪不由自主地便顺着她绝美的脸庞滚落了下来,濡湿了她的双腮。
——难道,这就是她所向往的生活么?
竟是如此的,无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