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秋的早晨,邵家大院中,一个身着华服的男童蹙着眉头,满脸愠色地快步穿过后院,侍女倩儿端着一碗枣糖羹在后紧紧追随。
“少爷,这是老爷和夫人特意交代奴婢给您做的,少爷就快吃了它吧!”
邵岚突然间停下了步子,转过身去瞪着她说:“我才不要吃你们做的点心,难吃死了!”
侍女面色为难地开口:“可是,老爷吩咐过奴婢……”
“岚儿,发生何事了?”一个中年男子此时正往这边走来,他刚刚从明颢山庄探访而归,面上有些微的倦意。
“爹爹~!”看到来人,男孩跑过去抓着他的衣服,邵巍微笑着将他抱起在怀里。
“岚儿乖,告诉爹,你为什么不吃这些东西呢?”邵巍宠爱地对怀中孩童笑着,这般温和的笑容,却是从未对他的女儿邵菡卿展现过。
“我才不要吃她们做的东西呢,难吃死了!”邵岚执拗地嘟囔着,一脸的厌恶与排斥,他抬起头迷惑地问向父亲,“爹,为什么姐姐还不回来啊?”
闻言,邵巍的面色倏忽一沉,“你问这个做什么?”
“只有姐姐做的东西最好吃了,岚儿只爱吃姐姐做的点心,我要姐姐快点回来!”邵岚大声地说着。他至今犹能明晰地记得那个一身红衣的美丽女子,对他露出了明媚而温暖的笑容,拉着他的手给他吃最好吃的糕点。不知为何,邵岚总是无法忘怀那个笑脸,就这样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你完全可以忘了你还有这个姐姐!”邵巍冷冷地道出了这番话,将怀中的男童放回了地上,之后便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年幼的邵岚只是怔怔地看着远处渐没的背影,心底陡然间生出了一股厌恶。
这一刻,他甚至有些憎恨他的父亲。
这个为了一己私利,不惜亲手毁掉自己女儿幸福的冷酷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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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美的屋阁中,一个妙龄女子正倚在桌旁仰头狂饮着什么,一抹鲜红的液体顺着她的嘴角淌下,一路滑进了她的衣襟里,宛如一条赤色小蛇,蜿蜒地爬了进去。
饮尽了那杯液体,邵菡卿坐回到了椅上,双目呆滞地看着她残破的手腕。腕上的那一道血痕已然凝固了,暗红色的伤疤丑陋地翻露在皮肤外面,刺痛了她的双眼。
半晌,邵菡卿才缓缓从匣中拿出了一卷白纱,自己将那伤痕累累的手腕包扎了起来。然后她双手掩面,全身因为悚惧而微微颤栗着。
自从她在两个月前无故昏倒了一次之后,她便时常感觉到了这种邪异的饥渴感。起先,她并未过多在意,只是拼命地饮水,希望能够缓解喉中的干涸。不想这非但没有任何效果,反而还日益加剧。折磨得她心力憔悴,身子骨更是一天不如一天。
然后就在某日,她一不小心弄破了自己的手指,当那滴鲜红的血珠冒出指尖的刹那,一股腥甜的气味钻入了她的鼻息,恍若饥饿的小兽见到了鲜女敕的猎物一般,她急促地将手指放入口中吸吮起来。饮完手指的那些血后还觉不够,竟然亲自执刀将自己的手腕割破,只为一解心底的那份欲念。
——居然会沦落到自己喝自己的血。
怪物……简直就是个怪物!
连自己都讨厌自己,更何况是别人?
于是从今往后,邵菡卿只要一察觉到自身有这种异样的感觉,便会独自一人悄入进房,锁好房门之后便开始了这种自我伤害的解救行为。
邵菡卿怔怔看着镜中满嘴鲜血的自己,泪水就这样沿着她绝美的脸庞滑了下来,濡湿了她的双腮。
唯有人类的鲜血才可以止住喉中的干渴,邵菡卿不愿意伤害到其他任何一个人,所以,她只有自己伤害自己。
半晌过后,少女慢慢止住了泪,心境也缓缓平定下来。她用丝巾抹净了唇畔上所残留的血渍,随手提了一把油纸伞便起身推开门走了出去。
今日恰好有闲时,邵菡卿不愿呆在屋中胡思乱想,便想独自上街随处逛逛。
繁华的垣市,即使是在燥热的白日里也是热闹非凡,车如流水马如龙。邵菡卿只信步走了片刻便已觉无趣,她在一家酒楼之前停下了脚步,举目往门牌上望去
——千慕楼。
确是个风雅的名字。
邵菡卿浅浅弯了弯唇,施施然踏步而入。
“哟,血莲姑娘您可算是来啦!可让小的我等候多时了!”邵菡卿刚进入楼中,便有一个店小厮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
“我们认识么?我可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邵菡卿挑眉看着那人,虽说她在垣市生活已有数月,却是极少出入于此等酒楼之中。
“呵呵,是有一位公子特地让小的在此等候姑娘。”那人欠身赔笑道,“姑娘请随我上天字一号雅间。”
“是哪位公子要寻我?有事他不会自己来陌上么?”
“这个……那位爷命小的不可多话,姑娘见了他自会知晓一切。”
邵菡卿皱了皱眉,不过也并未过多在意,再加上心里好奇,便随着他步上了阁楼。
“请姑娘在此稍等,那公子即刻便到。”入了雅室,店小二哈腰行了一礼后便关上房门离去了,屋中此时便只剩下了邵菡卿一人。
邵菡卿在其间悠悠踏着步子,抬起头静静地环视着这一间屋子,雅致的陈设,清幽的氛围,从铜炉中萦绕而出的香气清淡而又略微迷醉。桌上摆了些饭菜,还在冒着热气,似乎是刚刚才端上来的。一壶酒半浸在盛着热水的碗盘中冒着热气,徐徐飘溢出了一股清醇的酒香。这让邵菡卿原本烦闷的心情在刹那间便愉悦了起来。
“不知血莲姑娘对在下所安排的这处地方是否满意?”一个清亮悦耳的嗓音蓦然从后方响起。邵菡卿回眸,看到一袭白衣胜雪的俊逸男子手执折扇,从紫檀屏风后面走了出来,那一双迷倒了万千少女的桃花眼正笑笑地看着她。
“是你?”邵菡卿略微诧异地开口,浑然没想到约她见面居然是南宫世家的少爷南宫翊,垣市首富家的公子。
“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姑娘可知自那日一别后,在下食不安寝不寐,每时每刻都在念着姑娘。今日一见,可算解了我的相思之苦了呢。”南宫翊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女子的身侧,暧昧的看着她。
“是么?那血莲可真是荣幸啊,能被南宫少爷所青睐。”邵菡卿哂笑了一声,挪了一步拉开了彼此间的距离。对于这些花花阔少和纨绔子弟,她向来是不齿的。
“呵呵,姑娘说笑了。”不想南宫翊又上前挨近了一步,含笑而道,“在下早已倾慕姑娘多时,不知姑娘可否赏个脸陪我喝一杯呢?”
邵菡卿瞥了瞥他,心想反正也闲来无事,既是有人免费招待她又何故不应呢?于是她懒懒地踱到了桌前坐下,手托香腮看着那一个精致的白玉酒壶,问:“公子这喝的是什么酒?”
看到女子的举动,南宫翊薄唇一扬,收起折扇也坐到了桌旁,亲自斟了两杯热酒,递了一杯给对面的女子,“姑娘可先尝尝,看猜不猜得着?”
邵菡卿接过杯子浅啜了一口,毫不犹豫地开口:“酱香茅台。”
“哈,没想到姑娘不仅琴棋书舞画样样精通,也是一个品酒高手啊!”南宫翊看上去似乎很是喜悦。
邵菡卿微微扯了扯唇角,算是给了回应。
“在下总是姑娘姑娘的叫,未免显得有些过于生疏,可否唤你为‘莲儿’?”
“公子想如何唤我便如何唤我吧,我不介意的。”邵菡卿随性地答道,又抿了一口杯中之酒,道出了自己的迷惑,“我想问,公子是如何得知我今日会来此处的?”
“莲儿觉得,‘千慕楼’这个名字如何?”然而南宫翊却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将酒杯托在指尖把玩着,淡淡开口。
“不错,是个典雅的名字。”
“不错啊……呵呵~”南宫翊挑了挑眉,又问,“这家酒楼乃是在下所建,莲儿可知我为何要叫此名?”
“既然此楼名曰‘千慕’,应该是对爱人的思慕之情吧……”邵菡卿想了想,眯起眸子笑问,“莫非这酒楼,是公子为心上之人所建的么?”
南宫翊微微一怔,他侧头看着邵菡卿半晌,随后缓然而道:“关于这千慕楼有一个传说,你可愿听?”
邵菡卿有些不解地看着他,秀眉微微蹙起。这人是怎么回事啊,问他东他偏要去扯西。
不过女子还是点了点头,“血莲洗耳恭听。”
白衣男子沉默了片刻,手指轻轻拨弄着那把金边折扇,然后他缓缓站起,走到窗前背过了身去,用一种讲故事般的口气徐徐而道:“在一千多年前,仙魔共存的时代,天界有一位伺花天女受命掌管着九天寰宇之花‘业火红莲’。她是全天界中最为圣洁美丽的仙子……当时九天之上有同为仙者的曜神,御宇日月星辰之光,他一直以来都倾慕着这位伺莲圣女。他曾经对她表过心意,但每次都被委婉地拒绝了。看着她,曜神觉得此女便如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高雅圣洁,任何人都无法染指半分。于是呢,曜神便决定就此默默守护着她,并不奢求她能被自己所拥有……”
“果真是唯美的传说啊……”仿佛也被这个故事所牵动,邵菡卿慨叹了一声,抬眉问道,“那后来呢……莲花仙女是不是被他的真情给感动了?他们有没有在一起?”
“在一起?呵……”南宫翊冷笑了一声,旋即他转过身来坐回到了椅子上,双目直直地盯视着眼前的女子,声音低沉,“就是这样一位高贵圣洁的天女,她居然爱上了妖类!妖……这是多么卑贱和邪恶的种族!况且仙妖之恋根本就是被禁止的,是禁忌之恋。更为可笑的是……她为了让那个妖魔修为成仙,居然敢私自窃走业火红莲,跑下凡去赠予那个妖物,简直是悠谬之极!!”他说着将手重重地拍上了桌子,一阵剧烈的抖动,就连杯中的酒水也被颤动着洒出了一些。如此过激的反应,就好像是在诉说着他自己的亲身经历一般,邵菡卿吓了一跳。
“南宫公子……”
“哈,这大逆不道之事当然是逃不过天帝的法眼!”然而南宫翊仿佛是身临其境般地投入,依旧滔滔不绝地叙说着,“天帝知晓后雷霆震怒,深重地惩罚了他们——伺花天女被打入了轮回,受尽千年轮回之苦;那个染指了天女的妖物也被诛灭了全族,永世不可超生……”一直说到了这里,南宫翊的语气才稍稍缓和了几分,“即使如此,那位一直以来都默默爱恋着天女的曜神却仍旧钟情于她,所以他特意建造了‘千慕楼’,以来缅怀他这段长达千年的思慕之情……”
讲到最后南宫翊的情绪才逐渐转为了平静,然而那双眸子却依旧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跟前的女子。
“这的确是个唯美深情的传说……”被他的这种眼神望着很是不自在,邵菡卿流转了目光,低声宽慰道,“原来公子也是位性情中人,但这故事终究只是个传说,还望公子莫要太过于投入了……”
“是呵,只是个传说罢了……”南宫翊也移开了视线望向窗外,半刻之后他轻轻笑了笑,再度恢复为了以往的悠闲神态,“时候不早了,在下便送姑娘回去吧。”
陌上楼前,一袭白衣与一袭黄衫相互交映,任谁看来都是一幅郎情妾意的和美画面,这为萧瑟的秋季增添了一抹旖旎的色彩。
“便到这里罢。”邵菡卿微微欠了欠身,含笑而道,“血莲多谢公子今日的款待。”
“莲儿说的哪里话,能与你相约一聚可是在下的荣幸呢。”
邵菡卿笑了笑,正准备伸手去将油纸伞收起,却忽然被南宫翊给一把抓住了手腕,正巧碰到了今日的伤口处,她手臂一颤,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你的手怎么了?”南宫翊垂眸看着女子手腕上的白纱,松了松力道,眉头不自觉地蹙起。
“没什么,小伤而已,过几日就好了。”邵菡卿轻描淡写地说着,将自己的左手给抽回来隐在了身后。
南宫翊抬眸凝望着她,没有说话,只是这目光中竟隐约流露着一抹心疼之色。
“时间不早了,血莲要进去了,公子也早些回去歇息吧。”女子并没有在意南宫翊的异样神情,微颔首,接着转身往楼中缓缓走去。
白衣男子目送着她远去的身影,英挺的双眉一直皱着,神色难辨,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他扭身没入了四周的人群里,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街道之中。
此时的夕阳洒满了西边的半面天空,竟是红的有些诡异。
谁也没有注意到,庭院中假山后面香玫的身影,一抹嫉恨挂在了眉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