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之极,有海名曰溟海,乃为世代蛟族栖息之所。
然普天之下,万物之间,有仙、龙、人、蛟、魔之阶层。
其中,龙与仙同等,而蛟低卑为妖,龙蛟二族代代相争,最为仇视。
昏暗的天空覆盖着大地,浓厚的乌云也仿佛在缓缓沉落着。压抑而诡谲的气息弥漫于西边的整片海洋,海面上时而波涛汹涌,时而安澜如镜。无风,无雨,然而那大海竟是无风而起浪;下雨,刮风,那片海竟是平静不受半分波及。就好似那中了邪的凡人,如此诡异而琢磨不定。
有一袭黑影飘伫于茫茫大海之上,镶着淡银浪纹的玄色衣袂被狂风吹卷在了空中,猎猎作响。眼前是一只只幽魅鬼影在海中飘荡游曳着,一声又一声破碎的低吼弥漫于四周,使得原本就怨气密布的溟海变得更加地阴森可怖。
魑炎静伫于溟海之上,发丝与衣袂俱飘,面色凛然地平视着前方,轻轻吐了一口气,闭眼,又张开。他双手缓缓抬升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划了一道符咒。只见虚无的半空中逐渐显现出了一个五芒星状的淡淡光圈,有源源不断的暗色气焰从玄衣男子的身上飘溢而出。他迅速地低念了一句,五芒星于霎那间便发出了一道刺眼恢弘的光芒,对着整片溟海就这样直直激射了出去。一时间,只见原本幽暗的海洋变得如同白昼一般的光亮,那片光芒逐渐扩散,恍若泰山压顶般地直直覆上了海面。
这一过程持续了将近半柱香的时间,在此期间,玄衣男子一直保持着最后划完符咒的那个动作。他微闭着双眸,口中不断地低颂着,不敢松懈片刻。直到那些漂浮于溟海之中的邪魅全部都消逝散去,魑炎这方收了术法,微微垂首,有些疲惫地喘息着。
——溟海乃为我蛟族之境,岂是尔等妖邪撒野的地方?!
魑炎再度抬起了眸子,那一双淡蓝色的眼瞳此时正泛着幽幽的光泽,深邃无比,然而眉头却是紧紧皱着。
近来不知为何,总是会有其他的妖邪鬼魅在溟海附近飘游流连,徘徊不去,似是想要入侵之态。若不是有他一直守护着,后果真的难以设想,溟海,恐怕早已不再是溟海了吧……
像如今的这种情形,曾经是从未出现过的,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莫非,是天界的那群神不守信用,自己又被耍了么?
一时间,魑炎只觉得怒火一阵阵地涌上心头,千年前的那一幕幕影像也于瞬间便翻上了脑海。双目有些泛红,戾气也不由得缓缓溢出。
“这是你的错,你不该去怨任何人……”
耳际突然传来一个声音,玄衣男子一震,霍地抬起头举目四顾,却是空旷一片。
“是谁?给我出来!”
那个声音只响了一次便消失了,此时唯剩了汹涌澎湃的浪涛声在这空茫的环境下回旋不断。
魑炎因为方才的那个施术已然虚耗了大量的灵力,在尚未恢复过来之前,他的力量暂时是处于薄弱状态。虽说他一直都是很警惕地戒备着四周,不想却还是未察觉到会有其他的气息接近于他。
他冷冷环视着周围,那一双冷厉的眸子精锐如鹰眼。回想着方才的那个声音,似是有些熟悉……他活得太久了,超越了千年的光阴,以至于有些事情都已经模糊不清了。
魑炎的灵力正在渐渐复原着,隐约能开始察觉到了一股淡淡的气息。
那种气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与那个人是一样的,不似凡间的飘然仙气。
玄衣男子的瞳孔猛地缩了一下,面色倏然一变。而后他缓缓勾起了唇角,戾气褪去,随之漫上眼睑的是冰冷与蔑然。
“呵,不想贵为天界之人也如此鬼鬼祟祟,真是可笑啊!”
他将双臂环于胸前,垂着眸子,清冽的海风朝他徐徐吹来,扬起了他的发丝与衣袂俱飘。他就这样静伫于海畔岸边,妖媚的容颜上挂着不可一世的邪侫笑容,笑意极浅,却是足以蛊惑人心。
这便是拥有妖瞳之人与生俱来的魔力,任何人都无法抵挡得了自他身上所散发而出的魅惑,能够悄然无息地便将人的心魄摄走。
这世间上独一无二的眸子,唯他一人所持。只要他想,随时都可轻而易举地惑乱于天下。
但魑炎终究是没有这么做。
双方就这样僵持着此时的沉默,谁也没有开口。到了最后,终是那个凭空而起的声音打破了这种诡异的阒寂。
与方才的那次不同,原本飘渺无定的声音此时突然间变得清晰起来,真实感觉到了有人在一旁开口说话。
“不想千年未见,你依旧如昔日的那般桀骜孤高呢……”
话未说完,便突觉有一阵凌厉的风刃向他直袭而来,白衣男子迅捷闪身,避过了那一击,在空中翻转了一圈后稳稳落到了岸边的一块礁石上。他抬眸看着那一袭黑衫,忽然轻笑出声:“我说,有必要如此么?我们似乎并没有什么纠葛吧?”
魑炎斜睨了那人一眼,扭过头冷冷哼了一声,“只要是那上面的人,不管是谁,我都恨!”话锋蓦然一转,魑炎勾起了唇角懒懒问道,“像曜君这般高高在上的神祗,不知是为何而下凡的呢?”转眸望向他,语气变得调侃起来,“不会是专门来看我的吧?”
玄圣微眯了眼眸看着他,此时幻溟宫主的眸子里流动着一潭幽幽的蓝光,恍若蓝色的炽焰在其间闪耀跃动着,与他四目相交时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一种微醺的错觉,竟是真的有些无可抵御。
——果然是妖瞳呵……
玄圣随即转移开了目光,摇了摇头,注视着眼前的这一片溟海,淡淡开口:“只是恰好路经此地……”话语在这时候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也是想来看看此处的境况而已。”
魑炎沉默了须臾,随后挑了眉眼侧头望向他,良久,幽幽问道:“说吧,她是不是在你那里?”
“她?”玄圣闻言不禁笑了出来,饶有兴趣地回视着魑炎,疑问,“哪个她?”
“你少跟我装蒜,这一直以来便是我与她的羁绊,与你根本就毫无任何关联!”魑炎显然是动怒了,他转过身来神色冷然地盯着那名白衣男子,身上所散发而出的杀意和戾气,连海波都被牵动着澎湃而起,在其身后翻卷起的层层波涛如排山倒海,却并不会将他所淹没,仿佛这一整片溟海都被其所掌控而簇拥着他。
玄圣有些怔神地看着眼前的情态,蓦然觉得此刻的魑炎有一种霸气凛然的王者风范,仿佛高高凌驾一切之上的气度,不知为何自己竟会莫名地浮起了这一念想……而自己似乎是从未和这个人有过打斗吧,不知若是真的打起来了,双方究竟是谁会胜出呢?
玄圣定了定神,敛回了他的思绪。现在不该是胡思乱想的时候,或许曾经的他会有这份好斗争强之心,然而如今的玄圣,过了千百年的时光,看透了世事沧桑,浮云霞光抹去了他内心的重重波澜。现下早已是无心,也无力去争夺些什么了,他真正所要寻求的,不过只是平静与祥和而已。
“我来此处并不是想跟你斗法的……”白衣男子轻轻摇了摇头,垂眸低叹,“我只想告诉你,无论在做什么事情之前,都要先考虑清楚后再下决定,你已经错得太多太多了……”
“你知道,为什么近日来都会有妖邪鬼魅在溟海之界游曳么?”睁开了双眼,玄圣突然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魑炎怒火中烧,正欲飞身对此人出手,却在听到那一句问话之后,动作与术法骤然一滞,微眯了眼看向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魑炎,你真的不该连那最后的一朵业火红莲也摧残了……”玄圣对其发作之势全然不惧,只是淡淡地看着跟前的玄衣男子,艰涩地扯了扯唇角,露出了一抹似是而非的无奈笑容,“你们蛟族如何与我无关,我只是觉得可惜,可惜莲姬对你的那一片苦心,竟会被你生生而废……”
闻言,玄衣男子陡然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玄圣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行为所举?自从千年前的那件事以后,自己与他就从未相见过……为何他竟会知晓这一切?
业火红莲,乃是天地间最为神圣之物,五百年才得以开一次花。其花性阴阳共融,两极相交。既可普度芸芸众生,亦能反噬世间万物。亦正亦邪,无畏无双。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魑魅魍魉欲求得此物,从而妄想雄踞凡尘。
然而,就是如此神圣之物,竟会在溟海中生长了整整十株!
“你究竟还知道些什么?!”
此刻的魑炎思绪开始紊乱,脑海中不断地闪过了很多人影和画面——父亲对他的期望,蛟类同族的异样眼神,绯衣娇颜的圣洁天女,那一株株艳丽的业火红莲,自己体内的异常之态,耳边回绕的莫名声响,天帝的雷霆震怒,龙皇的得意神色……好多好多,然而最终停伫于他脑海中的,却仍旧是那一袭手执红莲的翩跹绯衣。
内心从未像现在这般不安,魑炎感觉自己的脑袋就快要炸开了!
然而不远处的玄圣却是极其淡然的,面对玄衣男子的疑问,他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魑炎一眼,旋即垂下眸子轻叹了一声:“魑炎……原来你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早就被这仙界之人惹得近欲发狂,此刻的幻溟宫主再也无法容忍下去,霍地抬起手掌便向那人直直击去,发丝被凌风吹袭得四下乱舞,在这一刻竟是显得有些狰狞。谁料玄圣在刚触及那人掌风的一瞬间,便即刻化为了一阵虚渺的烟雾,缓缓朝着四周飘散开来。
“幻象!”
此时的魑炎,眼瞳已然全部变为了赤红色,那种冷厉邪魅之息从身上不断地扩散溢出。他刚想再次出手,玄圣的气息却在霎那间忽然消失无踪,但闻一个飘渺的声音从顶空徐徐响起,传入了魑炎的耳中:
“红莲落尘倾天下,业火焚心惶人间。莫问生灵何涂炭,只道无情负相知……放手吧,魑炎……不要再执着下去了……”
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般,玄衣男子就这样愣愣地立在原地,目无焦距地遥望着天际。这一刻,他的心底恍然腾升起了一种错觉。
——莫非,真的是自己做错了么……
突然间他浑身一震,抬手死死地按住了自己左边的胸膛,眉头紧拧——心口,又疼了。
魑炎的面色骤然一凛,狠狠地一甩长袖,仰首对着天空厉声怒吼:
“全都是怨你们这些所谓的天人,根本毫无天道可言!我魑炎从来都没有做错过任何事情!自始自终都是你们的错,还有那个莲姬!”
“哈哈……你们给我看着吧!总有一天我会靠自己的实力来证明,我们蛟族根本就毫不卑微于你们,甚至可以超越这世间任何一族!”
张狂而凌厉的声响萦绕于天际,直至传到了溟海海底。
那一处名为寒熔洞的蛟族圣域,在失却了那一朵业火红莲以后,逐渐地透出了一股莫名的绝望之息。
哀冷,凄绝,无可回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