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包附近有个尼庵,尼庵里住着一个老尼姑,几个年轻的侍女,以及一个小孩儿。狻猊简直是强迫自己蹲尼庵的屋顶上,惆怅地听着老尼姑和小孩儿的对话。
老尼姑说:“你可不能再跑到外面了,被别人看到可怎么好!”
老尼姑说:“唉,可惜你娘不在了,我这把年纪,也不知能庇护你多久……”
老尼姑说:“头发生得这么好,怎么老是乱糟糟地,也不好好梳理。”
小孩儿则一径嘻嘻笑着听,或用娇女敕的声音叫着外婆,转头依然四处疯跑。五毒兽见狻猊不理它,也随着小孩儿四处玩,圆滚滚地身体在小孩儿脑袋上飞来飞去,小孩儿停,它就围着转圈圈,看着特别有趣。
老尼姑的侍女们有时候套上牛车下山买些东西。牛车虽慢,车上布置却精致得很,狻猊偶尔也会趴到她们的车顶上,顺着山路去到名为京都的城市里。那儿很多的人,很多的屋子,很多的街道。街道上不少像侍女们这样的牛车,或是更精致些的,或是更粗糙些的,车上都垂着长长的帘子,帘子下露出各样颜色的华丽衣袖。也有的街道不见多少牛车,更多的是挤挤攘攘的人。侍女们会来到这样的地方,采购些布料、吃食、小小的漂亮的梳子等物。
狻猊有时候怅然趴着,有时候试图发动全部野兽的直觉来找出此地有没有妖怪的踪迹。倒不是完全没有,可惜全是塞牙缝都不够的小角色。而且,在这个地方待得越久它越发现,人这个种族已经比妖大得多了。它们建造了城市,又占据了山林,相比而言,妖怪的势力已经没多少了。
——也许把岛上人类全拍死自己玩儿更好?
狻猊对着街上人群目露凶光,不一会儿便觉得没趣了。
它看不上这地方。
回去了回去了。上古大妖甩着尾巴轻巧地转身飞回山包。尼姑庵的小孩儿正笑得一脸纯真,狻猊把犹自跟在小孩儿脑袋上傻傻飞着的五毒兽一拍,带着回自己洞里去了。
几个月后,一个大人物来到了狻猊的小山包。
那是一个被赐了源氏为姓的皇子,京中公认风华无双,是以称其为光华公子。他这年17岁,恰巧染上了疟疾,听说这山中有个高僧符水很有效果,就亲自上山来求。车马辚辚到了半道上,源氏公子正贪看山色美景,天边突然下起雨来。左近并无人家,公子只得吩咐从人叫快些赶路到前头去,看是否有避雨的地方。
因为下雨蹲在洞里百无聊赖的狻猊心念一动,感觉有人靠近,立即准备来个天雷或霹雳或狂风把这堆人类弄到千丈以外的地方去,却被五毒兽的猪蹄子抓住了脑袋上的毛。
圣母五毒兽眼巴巴地看着它,使劲摇着脑袋。
狻猊:
狻猊……更想玩了。它决定挑战更高的技巧。
源氏公子的侍从匆匆转过一片林子,终于发现路旁出现一户人家,不高的院墙围着,墙头有大片蔷薇花藤垂了下来,浅白粉红的花,衬着在雨水中洗得碧绿的叶子,分外好看。那侍从快步走到门边,大声问道:“主人在何处?可否容我等进门避雨?”
门内并无反应。直到源氏公子的车赶了上来,公子本人执扇掀开帘子,才听见门内有一个娇女敕婉转的声音带着些疑惑问道:“你们是谁?”
源氏公子分明听出那声音颇为年幼,不由得微笑。那侍从也站在门边诚恳答道:“我家公子是源氏中将。”
门内静了一会儿,然后一个小孩儿开了门。
源氏讶异了一下,仔细打量着这小孩儿。这分明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虽是稚龄,容貌却秀雅绝伦,可以想见长大后何等倾城。她的头发只是随意披散着,身上衣裳不甚华丽,却是京中样式,源氏暗中忖度,这家身份应不甚卑贱。
小女孩笑道:“我家大人不在,请贵客自便。”而后坦然做了一个引领的手势,令他们随之进门。
厅中备着几样点心,源氏自是随小女孩入内,只让随从自行安顿。
小女孩在主人位坐下,请源氏自己吃。源氏的吃惊简直已经流露在脸上了,这时候的规矩,女孩子都是养在深闺的,怎么可能出来亲自待客!他暗自摇头,怕是这小姑娘家身份也不甚高。
小女孩狡黠地看了他一眼,歪着头很可爱地笑着:“听说附近山中很多鬼怪呢,客人不怕么?”
源氏笑道:“鬼怪又什么可怕?”
他向着小女孩微微侧身,唇角带笑,声音极轻极缓地在她耳畔说道:“倘若真有鬼怪,我倒颇想见见呢,看是不是真的如传闻那般……美丽……又多情……”
话到末尾,声音已经轻得只剩下吐息的声音,诱惑到极处。便是像小姑娘这等不解风情的年纪,也觉得耳朵发热。
真是一个很懂得自己魅力的男子。
小姑娘无辜地眨了眨眼,拍拍手:“就这么坐着好无趣,我请舞姬上来吧。”
有微风入帘内,送来一段飘渺的铃声。铃声沙沙,始而极轻,继而渐重,又有鼓声缓缓加入,别具魅惑。源氏侧耳倾听,唇边含笑,甚是优雅。
小女孩笑着看了他一眼,也托腮凝听。
鼓声渐近,一只素手突然挑开厅外的竹帘,执着白扇的舞姬轻巧地入内,扇开半面,掩住面颊,唯一双别具风情的眸子向他们斜斜一睨,也不说话,只随着鼓点起舞。
进步、退步,旋身,彩袖翩翩。
她的脚却是赤着的,小小的,纤巧洁白,脚腕上系着舞铃,舞步之间不时沙沙作响。虽无奏乐,在源氏听来却更为美妙,他沉醉地微笑,不时为她打着拍子。
那舞姬到兴致高昂处,微微抬脚在厅内轻踏,脚尖随着鼓点点在地上,如猫般轻灵。源氏的目光紧随着那双玉足,直到鼓声停,铃声住,衣裳的下摆轻轻落下将其掩住,源氏方才叹了一口气:“天人之技。”
小女孩严肃地点点头。那舞姬依旧是半扇掩面的姿态,眼眸灵动如笑。
源氏沉默片刻,突然问道:“不知你家大人何时回来?”
小女孩微笑:“回来又怎的?想讨我家舞姬么?”
源氏半真半假道:“不止呵,我想向你父亲求婚呢。”
小女孩一生没听过这么神奇的话,不由得瞪大眼睛看着他。
源氏笑道:“我喜欢你,你肯跟我回家做我妻子么?”
小女孩无语半晌,喃喃道:“我还以为你瞧上了舞姬,原来是瞧上了我。”
源氏点头,以着诱惑的语气轻声道:“你……长得很像我心爱的人,我没法得到她,不如带你回
家。你放心,我定会好好待你,喜欢你,宠爱你,教你无忧无虑。”
源氏容貌生得极好,即便这小姑娘那般秀丽,也不及这17岁的源氏公子容光灼灼。他身份高贵,
虽然不能成为太子,却是他的天皇父亲最宠爱的儿子,又有右大臣之女为妻,多位京中美人相伴,如此这般软语温存,便是铁石也要化了。
小女孩怔在那儿默默无语。源氏突然笑道:“罢了,你家大人怕是一时回不来吧,不如今日便随我回去,我断不会委屈了你的。”
他站起身,左手正要抚上小女孩的面颊,小女孩忽然叹了一口气:“从没听过这样的话,你要是个妖怪我会开心些。”
源氏莫名。小姑娘一跃而起,一脚踹上他的那个部位。
是的,那个部位。
源氏一声惨叫,捂着那部位如虾米般在厅内跳来跳去。还留在厅内的舞姬连忙凑了上去,惊声唤道:“公子、公子,您怎样了?”
源氏刚想说点什么,一抬头看见那舞姬移开扇子后的面颊——眼睛之下,什么都没有,只剩一个大大的黑窟窿,小小的白白的蛆虫在窟窿那儿爬来爬去,恶臭扑面而来。
源氏静了片刻,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