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药师做了一个梦,梦境极其不好。
他梦见自己躺在地上,身周爬满了长长的扭来扭去的蠕动着的白色虫子——如果非要以什么的话,只能说那个东西像极了蛔虫。那些虫子似乎十分饥饿地样子,在他身上不停地撕咬着,一口下去,便是一小块连皮带血的肉被撕裂开,吞入它们肚子中。
他不能动,不能喊叫,然而属于人类的那些感觉都在。
他能看得见那个可怖的场景。
能听得到虫子蠕动间带着涎液的声音。
他的皮肤能够接触到那些滑腻的湿漉漉的虫子的身体。他能清楚感觉到虫子的每一次蠕动,它们的尾巴尖每一次点在他的皮肤上都令他战栗。
他甚至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如同一块美味的柔软的容易消化的肉类一样,被这些虫子咬住,吞噬。身体在每一次撕裂中痛苦到疯狂。
所谓凌迟也不过如此。
银线蛊,银线蛊,不过是梦魇之术。黄药师如此警告自己。
他为自己尚存的理智感到欣慰,并试图摆月兑梦境。可是没那么容易,最容易击溃他的理智的,是那些清晰到极点的痛楚。每一次当他凝聚心神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那些延绵不绝的被啃噬的感觉便将他拉回到痛苦的深渊。
那种痛苦直接反映在他的脸上,狻猊蹲在他旁边,有些忧心地看着他紧咬的牙关和额头的冷汗。明虚依然不改其风度,对狻猊和声道:“如何,可愿意跟我走?”
狻猊摇头不解:“我不明白,你叫我去是干什么呢?”
明虚哄道:“自然是做客。”
狻猊瞥了他一眼,不说话。
明虚也不尴尬,拈着胡须呵呵笑:“既然小友看出来了,我也不妨直说。现在江湖传闻得狻猊可称霸武林,不少人下了赏金找你呢。”
狻猊睨着他:“莫非是传说吃狻猊肉可以长生不老什么的?”
明虚惊喜道:“哦?竟然可以长生不老么?”
狻猊:“……”
黄药师面上痛苦之色更甚。狻猊瞧着他叹了一口气:“这个人是因为我受了无妄之灾啊。我一辈子不喜欢欠人东西,没想到这会儿居然欠了这么大一个人情。”
明虚笑道:“便是再大的人情,你同我回去也抵得过了。我自会叫人给他去了蛊虫,绝不伤及他分毫。若他愿意,还可送他重礼,黄金珠宝武功秘籍任他取用。”
狻猊嘲道:“你方才明明见到那虫子不敢咬我,现在这是打算威胁我么?”
原来,明虚施放蛊虫本是对着狻猊,却不料虫子欺软怕硬不敢上前,反而咬了黄药师,此事对黄药师而言确实是无妄之灾。
明虚之厚脸皮简直已经无敌了,他被道破心思后还能温文地承认:“正是啊。我们一路从漠北追到这里,从来只见你一人独行,却在烂柯山下见到你同伴,可见颇有些交情,若他因你而死岂不可惜。不如你乖乖随我回去,养这小虫子的人正在那位前辈那儿等着呢,只要你去了,我定然保他无事,如何?”
“……”狻猊默然了一会儿,“老子堂堂一大妖居然会被个人类要挟,这人死活关我什么事?要死就死,我走了!”
话音未落,明虚便喝道:“罗网阵!”
黄药师醒来的地方依然还是那个小树林。
他眼睛睁开,身上却仍然遗留着梦境之中的痛觉,肌肉还在微微地颤栗着,好一会儿才过去。然后五毒兽勇气飞到他眼前,小绿豆眼笑眯眯的,欢欣鼓舞求表扬。
黄药师:“???”
狻猊撑着头道:“是它救了你。亲它一口它就会满足了。”
黄药师黑线,慢慢坐起身让勇气停在他肩上,眼睛却看向狻猊。他依然蹲在地上,身前几具尸体,正是先前的明虚他们。这些江湖人的肢体散乱各处,某些部分甚至被压成肉泥,死状极其惨烈。而他们带来的罗网也被撕得粉碎,地上只见黑色的碎绳被风扬起,吹到别的地方去了。
黄药师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你干的?”
狻猊撑着头没理会,口中嘀咕道:“肚子饿了,吃不吃呢?”
黄药师脸一绿:“生的东西不好吃。”
狻猊点头:“也是。”
他站起身,挥一挥衣袖,那些尸体便化作烟尘随风消散,而这个少年模样的上古大妖脸上云淡风轻,仿佛先前为难他们半天的江湖人真的是蝼蚁一般,顷刻间灰飞烟灭。
黄药师看着这一幕,眼神极其复杂,不知想到了些什么。站立许久之后,他淡淡说道:“狻猊,你是否依然与我同去临安?”
狻猊转头笑嘻嘻道:“当然啊,黄哥哥。”
这一次狻猊不再张扬,二人上路之时,狻猊如同普通大宋少年一样,唤黄药师为黄哥哥,或者学着江南的称谓喊他阿兄。
阿兄阿兄,一路喊着到了临安。
临安城中,官兵依然在抓捕给皇宫写大字报的那个士子,却比不得黄药师技艺高超,他几乎是把被那群江湖人暗算的愤怒全发泄在临安,在发现皇宫守卫过分森严之后,愤愤不平的黄药师领着狻猊往宰相府刷了微服私访的大BOSS南宋皇帝一次,取得皇帝冠上玉石一枚聊作警告之后,终于放下无限国仇家恨,游历江湖去也。
四五年的时间,足够让十九岁的孤傲少年长成二十多岁的卓然青年,也足够让刚出茅庐还会被暗算的黄药师长成武林中难得的大师级天才。
他武功绝妙,人又敏锐洞察,堪称百年不世出的奇才,只是行事完全由着性子来,喜欢了便是旁人不求他,他也乐意暗中出手,不喜欢了便是再德高望重之人上门请托,他也懒得理会。这般狂傲不似名门正派作风,便有许多人说他行事亦正亦邪,他也不去分辩,爱怎样还是怎样。他瞧得上眼的瞧不上眼的,对他如今地位都不敢轻慢。
而常年与他兄弟相称的狻猊,经历四五年的时光,依然还是当年春树般的少年模样。
江湖中人只道他不爱习武,但被兄长教了些暗器功夫,名叫弹指神通的,偶然出手倒也看得到高明之处。至于他容貌,黄药师曾言道,自己弟弟少年习武时被仇家暗算,从此之后无论年龄几何,容貌都只维持在十四五岁的样子。
甚至连他的名字黄药师都不提起,每回在人前都唤他“我家二郎”。黄家二郎,黄小公子,便是世人对这小少年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