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从东海的漩涡中冒出头来,外面已经寒风凛冽,乌云遮蔽下的天空暗沉沉地,寒风卷着海浪一层层卷过来,狻猊不由得打了个喷嚏。勇气从他厚厚的毛中伸出脑袋,也“哈啾”一声。
“冷死了,快去桃花岛暖和一下!”狻猊自水中一跃而起,飞到空中化为已然习惯了的少年模样,带着勇气便向桃花岛方向行去。
到了岸上才发现,此时应当是寒冬了,地上已经铺上一层厚厚的雪,桃树上晶莹的冰凌将枝条裹住,彷如寒玉砌就,颇为美丽。岛上外围本就是阵法,平日里也不见人来去,地上的雪半点不曾有足迹,狻猊也不想这么冷地天还要去阵法中走一遭,便直接飞到树林上空,左右一望,恰见前面亭子内许多人影,便往那个方向飞去。
狻猊这时候不可谓不谨慎了。
虽然心里抱怨着桃花岛怎么多了许多人,黄药师怎么能在他回来的时候请客人来,但他心中欢喜,也就不愿意去计较,只是在出了树林的时候轻轻巧巧落在地上,一路走着去了那个亭子。
自桃树林出来的一段路上白雪无痕,只有狻猊自己的足迹轻轻印在上面。走了一会儿,从黄药师的屋子那边延伸出数行脚印错落着印在雪地里,有成年男子穿着棉鞋留下的,有少年重重在地上踩出来的,也有两行纤巧的足迹,轻且浅,应当是有女子走过。其中一行女子足迹与那个成年男子踩出的印迹靠得很近,大约是那男子搀扶着女子走过去的吧。
狻猊一步步踩在前面行人留下的足迹上,远远地,忽然传来黄药师的大笑声。那声音比之初见时多了一分醇和,其中愉悦之意令狻猊都欣喜起来。
亭子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里头的人。
倚着栏杆坐着的黄药师依然是一身青衣,只是面容比起分别时更年长了几分,分明是三十来岁阅历渐长的模样,脸上犹带笑意,不时侧过头去看一眼身旁之人,眼神温柔爱悦。
坐在他身旁的是一披着狐裘的女子,兴许是身子有些柔弱,她戴着风帽,看不清什么模样,只那白色的风帽边沿下露出一个小小的鼻尖,在寒冷的天气下带着些微的红色。有时同黄药师谈笑便会微微抬起头来,漆黑眼眸衬着精致脸颊,更显得灵气逼人。
围在他们身边的尚有几个少年男女,俱都生得不俗,其中最出色的应当是那十岁的女孩子,容貌如蔷薇般艳丽到极盛,一笑粲然,满室生光。
这几个少年男女皆称黄药师为师父,谈笑应对中可见敬重之意。
狻猊虽然讶异黄药师何时有了这许多徒弟,但心中欢喜之极,也就不管不顾对亭内招手:“黄药师——”
亭子内笑声戛然而止,几人目光全转到满脸喜悦匆匆向他们走来的少年身上。若以年纪而论,狻猊依然是十四五岁稚气未褪的模样,不过与亭中最年幼的冯默风相似。偏他模样又生得极好,放在桃花岛诸弟子中亦是第一流人物。梅超风看了一眼,笑着对身旁的师兄们说了一句什么。兴许这句话调笑意味太重,曲灵风只眉一挑,一笑,陈玄风却瞪了师妹一眼,手指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梅超风脸上泛起桃花色,不由得冷手在面颊上贴了贴,又去看黄药师反应。
黄药师却没有注意他们这一头。他看着狻猊,微微皱起眉,对身旁的女子嘱咐一声后,站起身走到石阶前。
狻猊隔着几步石阶停住脚步,仰头笑道:“阿兄,我回来啦。”
与他所想的不同,黄药师并未流露些微喜悦之情,反而冷静道:“小兄弟是哪位?”
狻猊一呆。
“我黄药师自问与小兄弟并不相识,不知这阿兄……从何说起?”
狻猊如遭雷殛,眼睛瞪得贼大。然后想起黄药师弄不好是太久没见他回来心里恼怒故意整他,不由得咳了一声,眼神虚飘着:“那个……我也不知道只出去了一下你就变得这么老……”
这一句让黄药师脸上微妙地扭曲了一下。小弟子冯默风从亭子中探出头来,笑嘻嘻地看着师父。
“天这么冷,能先请我吃个螃蟹么?”狻猊接着说道。
他容貌俊秀非常,又睁大眼睛作恳求状,冯蘅第一个动摇了,走到黄药师身边笑道:“我去准备……”
她的话被黄药师打断了。黄药师并不看她,只是握住她的手,将她微微藏到自己身后,而后沉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那样的冷峻之色,让狻猊心下一寒。他一甩手恼怒道:“喂,老子又冷又饿不想跟你玩这个,再装不认识我就变回原形拍死你!”
黄药师脸色更冷:“我桃花岛遍布阵法,何人能毫不惊动直接来此?再说你称我阿兄,我自问一生从未有你这般年纪的兄弟,若你再不通报姓名,休怪我不客气!”
“卧槽桃花岛本就是你逼着我砍树建起来的,桃树是你我一起栽的,连阵法都是你教给我的,我还能不会走?至于兄长什么的,本就是你答应的,都叫了五六年了你今天才反悔?”
黄药师怒道:“胡说!怎么可能有这等荒谬事!”
亭内弟子们跟听天书一样。如师父所言,若真是毫不相识之人自岛外而来,不破阵法就能追到这里,未免太令人惊悚;然而石阶上少年神情坦荡又愤怒,也显得话中丝毫未曾作假。
狻猊瞪着黄药师,极像是要发作的神态,却又抿着唇沉默了一会儿,眼睛在亭中诸弟子和黄药师夫妇二人脸上一个个扫过,面上闪过一丝细微的委屈之色,却强行咬着牙,昂头说道:“你问我是谁?好,我便告诉你!”
“我叫狻猊,上古大妖狻猊!你再说一句不认识?”
也许这一天注定要让狻猊失望。
他没有等到想要的回答。黄药师并未如他期待的一般笑着说“我不过是开玩笑”,而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轻蔑地说道:“上古大妖?狻猊?装神弄鬼!”
那是狻猊从未见过的神态,刻薄得要死。
狻猊认得的黄药师,十九岁便见识到真正妖怪,对这等怪力乱神之事从来就抱有极大的兴趣,在相伴的日子里曾经把狻猊的上古生活询问了遍,然后得出一个结论:很像《山海经》,但是比那个细节多些。
他评论那些瞧不起的人事之时,也会有相似的轻蔑语气,却绝不会武断地给任何东西下结论。
他对人挑剔,对己却甚是苛求,连带狻猊也常为此抱怨。
他不缺乏好奇心,对自己不曾见过的东西常常兴致勃勃,有时只凭想象和推断竟然也能颇为中肯。
他缺点实在多,傲慢自负、挑剔脾气坏,更有那见了瞧中的东西就百般算计要弄到手的奇怪收藏癖,却待狻猊十分真诚,真个护短。
所以,狻猊从未想过,当有一天黄药师把那护短的性子放在旁人身上,斥他这大妖装神弄鬼,他的心情会有这么糟糕。
当了六年人类的上古大妖怔愣片刻,突然大笑起来。他说:“阿兄,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你会这么让我讨厌!”
他后退两步,衣袖一拂,高高飞到了空中,只觉得自己犹如被揭了逆鳞的龙一般,身上疼痛的要命,可是那隐藏在人类肌肤之下的属于上古大妖的骄傲,却已经开始缓慢地苏醒,沿着血脉一点点替换掉被黄药师种下的、完全不合实际的仁慈与软弱。
黄药师多聪明啊,明明第一次见到他轻描淡写地抹去几人性命时那般警惕,却能忍住戒惧之心,将他拉入这新鲜活泼的人间,一口吃食、一支笛曲、一笔书画,缓缓教他人世间诸般可爱之处。
那声“阿兄”岂是白叫的?
换得江湖仍是侠客们的江湖,不遭妖怪祸害;换得人世仍是烟火气的人世,不教妖怪毁去。
狻猊微笑着,与最高一层石阶上的黄药师对视。
他这时候仍然穿着上次那件金丝绣的锦衣,夏天的衣裳终归薄了一些,此时在寒冬时节里穿在身上,衬着少年的身形,总觉得单弱了些,脸色更是冻得苍白。然而,在场诸人却无人敢怜惜他,便是素来被师长宠得有些天真的冯默风,都看出了狻猊那笑容中的恶意。
“我以前曾跟人说过,我行事自有天道。其实我是随口说的,”狻猊注视着场中诸人,缓缓说着,“我之行事,从来无需顾忌。”
黄药师脸色更加难看。
他身后的冯蘅忍不住说道:“然我夫君从不妄言,他说与你素不相识便是当真不相识,你为何不信?”
她声音很是清澈好听,又因教养所致,谈吐间更带着一种气度,令人心悦。
可惜狻猊一点也不喜欢她。他冷笑道:“我管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