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桃花林,已经能看到远处的屋檐。狻猊落到地上,对着那个方向闭上眼睛,开始用心神感应笛子的存在。照说这个东西本是他自外界带来,气息与此地不同,应当是容易分辨的,狻猊却怎样感应不到。
一刻钟后,狻猊的脸色已经有些难看。
“勇气,你也感觉到了吧?那支笛子……不在这里。”
勇气垂下头去,失落地应了一声。
“……该说是果然呢,还是意外呢……”狻猊沉默片刻,看了看远处亮着灯的屋子,咬牙道:“不管这个,总得找黄药师问一声,不然我怎能甘心。”
沿着洁白石子铺就的小道径直向前,可以见到数间屋舍,洁净精致,带着江南特有的朴素而优雅的味道。天色已经这么晚,屋中却寂静无声,唯有东侧一间小屋子里面还有一盏灯亮着。狻猊将手中收起的伞随意扔在道旁小树底下,脚步缓缓向着东侧屋子走去。
当年黄药师支使着狻猊当苦力伐木建屋,屋子建成后特地给狻猊留了一间,半是书房半可做卧室,其中书架屏风床榻矮几等物,皆是黄药师亲手置办,虽不能说十分精美,但以黄药师的审美,也是很看得过去的。后来因着狻猊一时无聊,顺手在屋后栽下一株小小梨树,到他走的时候,梨树也才二尺来高,不过是小苗而已。
石子小路曲曲折折,在屋子的一侧弯了一个弧度转向正门处。狻猊停在转折的地方,目光凝视着屋后半掩着的树。虽是树叶凋落殆尽,但枝干虬劲,宛如一只对着天空微微拢着的手掌,形状十分美丽。狻猊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手指伸出,对着那棵树凌空一点。
黑暗中隐隐约约传来细微的“噼啪”声,若是有人站在近处,会惊讶地看见树枝上小小的叶苞缓缓地生长、生长,然后猛地绽开。仿佛时间的流动被谁刻意加快了一样,寒冷的气温之下,女敕绿的叶片轻快地长着,直到满树都是春意盎然的新绿。接着小小的花朵亲热地挨着,一簇簇活泼泼地盛放,绿叶白花压低了枝头,清新的甜香在空气中弥漫。
屋内有人用微微疑惑的语气说道:“好像有……梨花的香味?”
那声音极轻,柔和如叹息,正是黄药师的妻子阿蘅。
狻猊浑身一震,转到梨树下,拨开满枝花朵,向着半掩的后窗之内看去。
书桌之上,一点灯火在纱罩中跳跃,映得室中半昏半明。阿蘅披着厚袄坐在桌前,目光虽放在对面的黑暗中,眼神却是怔怔的不知在想些什么,眉目间忧郁之色清晰可见。她此时已经快要生产,如此坐在椅上身子总有些不便,加之面上苍白消瘦,总令人觉得十分羸弱可怜。
梨花开得正好,一抹清淡花香随寒风入室,阿蘅有些茫然地看了后窗处一眼,将身上厚袄拢得紧了些,而后将纤细手指放在隆起的肚月复上。
“药师……”
狻猊微微一惊,以为自己被发现了。谁知阿蘅只是喃喃自语,且唤了这一声之后便久久没有言语。
过了许久之后,阿蘅身子动了动,将面前写了一半的白纸又细细看了看,执笔在后面接续了起来。冬日的夜晚实在寒冷了些,狻猊站在窗外,时不时便能听见室内阿蘅的咳嗽声,被厚厚的袖子掩住,闷闷地,仿佛刻意不想让人发现似的。
阿蘅写的东西大概也比较繁杂,不到一会儿她便得停下凝眉苦思,加上孕妇不堪久坐,思虑之时便索性站起身在屋子里轻轻踱步,口中不时喃喃自语,有时有些思路便疾步回到桌前写下,有时却思路凝滞,不得不靠在桌前焦虑万分。
狻猊立在原地看了半晌,默默地为她关上了窗子,一跃到了屋顶上。
冬夜无月,狻猊盘膝坐着,远远望着这一片屋舍之外,弹指峰的方向。那儿黑魆魆一片,瞧不清道路草木,唯有箫声一缕自静夜中传来。
与烂柯山上的笛曲不同,这箫声起始之时便含着一股怒气,似晦暗天色中海浪狂卷岸边,轰然一声摧山裂石。听得久时,更能觉出一股悲意,彷如寒风袭过大漠,冰雪笼罩深山,令人心中苍凉。
黄药师……逐尽了所有门下弟子的黄药师……
狻猊向后一倒,躺在屋顶上,眼望着天空,任寒风吹过脸颊。他袖子内五毒兽探出个头来,头顶上那撮毛被风一吹便乱了。五毒兽仰头看了心情不算愉快的狻猊一眼,脑袋在袖口上蹭了蹭,乖乖地缩了回去。
整整一夜,狻猊便呆在屋顶上,动也不动。在他身下的屋子里,黄药师的妻子咳了一夜,整晚都能听到她焦虑地踱步,不时地念着九阴真经之类的。
黄药师仍然待在弹指峰上,没有回来。或许他是过于愤怒,或许他只是怕心境不平扰了妻子的睡眠,总之,他并不曾回来看妻子一眼,也不曾发现,妻子在书房之中忧虑了一个晚上。
到天空有些微光亮的时候,狻猊隐约听见屋中女子的申吟声。
他先时还道自己听错,揉了揉眼睛,翻身跳到屋檐下往窗内看去,却正巧阿蘅抱着肚子伏倒在桌上,袖子不小心一带,那灯盏便摔在地上,本就小小的光亮顿时熄灭,屋中骤然一暗。狻猊睁大眼睛,耳中清晰地传来阿蘅痛苦的呼吸声。
在那无边的黑暗中,阿蘅跪倒在地上,额头上已经满是冷汗,狻猊听到她小声地唤着:“药师……药师……”那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黄药师还是没有来。
狻猊在窗外静默了片刻,脸上一片漠然。
这跟我没关系呀,他想。
一个人类而已,那么渺小的生命,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生命短暂,本来就会有生老病死,若是注定要在这时候病死,我为什么要插手?
况且她今夜会站在这里教我看见,只不过是偶然罢了。她只是黄药师偶然之间娶的一个妻子,这世上女子千千万,若黄药师看中的是别人,那她就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全然是路人。
一个渺小的、注定会死的、跟我是路人的女子,我担忧她做什么?
仅仅因为黄药师?因为黄药师喜爱她?
可是,这里的黄药师也不见得是我要找的那个啊。我为什么要顾及他的所思所想?
再说,我是那么地、那么地不喜欢她……
屋中的女子申吟着,不时唤着丈夫的名字,面色苍白如纸。
狻猊站在原地,抚着自己心口。那块地方,有什么东西在激烈地跳动,就好像他自己在反驳着自己似的。
真怪异啊,一个人类的死活,对他而言很重要吗?
并不是吧,这个女子的生死,唯一影响的那个人,只有黄药师而已。
而狻猊在意的,也只有黄药师一人而已。
因为他偶然相逢,明知狻猊并非人类还能友善相待;
因为他初出江湖,一身武艺却被狻猊牵累;
因为他六年相伴,不动声色将狻猊引入人世,教他知晓世间可爱;
因为他将狻猊当成弟弟,不认它是异类而算计,不为它的力量恐惧,尽心教导,悲哀欢喜全不掩藏,这般相知相识,胜过世上千万,无论什么也不能换。
阿蘅已经发不出声,她能感觉到裙衫内有温热的液体流了出来,裀湿一片,血腥味在空气中若有若无地浮动。“药师……药……”她嘴唇轻轻阖动着,想叫丈夫的名字,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正在这时,门突然打开了。
阿蘅费力地抬起头,只见一个清瘦的身影走了进来,在她身边蹲下,轻声说道:“别怕,先睡一会儿,我带你回房间。”
看不清他面容,唯独声音格外年轻,大约是个少年吧。阿蘅想拒绝,却支持不住,只觉眼前发黑,脑中嗡嗡作响。
狻猊伸出手,一指轻轻点在她眉心。一道暖流融融而下,阿蘅便如浸入温泉之中,连四肢并骨骼都觉得温暖了起来,神情顿时放松了许多,挣扎着露出一个笑容,而后便昏迷了过去。
“勇气,去把黄药师带来。”
狻猊抱起阿蘅,冷静地吩咐道。
五毒兽自他袖中飞出,连连点头,然后急速往弹指峰方向而去。
待黄药师被这只执着的小兽纠缠回来时,他的妻子已经躺在卧房的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满头大汗痛楚申吟着。因着江南习俗不设地炕,角落中便放置着数个炭盆,连带阿蘅的床上都放了一个小小的手炉,触手暖热,显然是刚刚加了新炭。
室中灯火通明,意外的是,此间除阿蘅之外再无他人。
然而,黄药师也再看不见旁人了。
勇气看着黄药师进门之后,便飞到屋顶上,靠在隐匿了的狻猊身上。
狻猊抚模着它,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在屋顶上盘膝坐着,不言不动。
屋顶下阿蘅正经历着一名女子所能有的最痛楚最惨烈的时候,先时她还忍着,只是用袖子捂着嘴闷闷地哀叫,到忍不住时只能一声声叫着丈夫的名字,直到声嘶力竭。
黄药师已经忧急如焚,依着正常妊娠期来算,阿蘅生产本不应当是这时候,桃花岛上连个稳婆都没有,更兼他逐尽了门下弟子,也无人能为他帮忙。他只能自己来,出出进进备好器具,催着力竭的妻子清醒过来,好生把月复中孩儿产下,不要倒在这最要命的一关。
狻猊呆呆地坐着,听着,沉默不语。
自黑夜,到黎明,屋瓦上起了寒霜,狻猊一身薄衫被风吹得冰凉,不见半点暖意。
待到有细小的雪花扬扬洒下之时,天色已经大亮,屋中响起了婴啼,那女子却再也没有半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