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有禾事 丞相有何惫(全)

作者 : 菠萝个蜜

那似乎是另一个世界。

禾后寒睁开眼睛,脑海里恍恍惚惚这样想着,再深刻的东西却一点也回忆不起来。

他动了动身子,不禁愕然,这种无力而酸胀的感觉他从来没体会过,他费力地攥了下拳头,竟然无法握紧。

是那种细微的持续不断的颤抖和虚月兑一般的感觉。

禾后寒脸色终于变了,他挣扎地撑起身子,好似身上压了一座大山似的,拼尽全力才坐了起来。

他环顾四周,这里有些熟悉……却并不是他的卧室。

成块的平坦而洁净的黑松石地面,八角玲珑桌,一侧镂空镶金玉的御兽熏炉,这里是皇宫……

禾后寒眉头一点一点拧起来,他记得最后一个画面,黑暗,无边的黑暗,失去生命的恐慌和无助……怎么又一次、又一次安然无恙?这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他脑子里还有些锈住了似的抽痛,无法集中注意力……这感觉对他而言太过陌生,让他有点惶惑,还有点……说不清的恐惧。

他伸手撩开被褥,薄薄的亵衣之下是瘦骨嶙峋的躯干,禾后寒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这样的根骨分明,连一点脂肪一点肌肉都不见了,只剩下一层皮和几根骨头架子,有些吓人又有些叫人不忍目睹。

他手指颤抖的幅度骤然变大,禾后寒闭上眼睛平复了好一会儿。

这时他听到“吱呀”一声,眼皮下的血管被大量涌入的阳光刺痛,他张开双眼,入目是……皇帝,崇渊。

他看起来似乎又长大了一些,比禾后寒离京时看起来更加成熟,容貌臻于完美,打眼一看,惊为天人。不知为何,他手里还提了一把铜黄色的剑,在皇宫里崇渊并不需要武器……

禾后寒脑子还有点混沌,一时想不明白,他无声地看着崇渊,他感到了皇帝的激动。

崇渊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无法控制似的展现了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

非常的令人震惊。

禾后寒楞楞地看着他,半晌才从嘴里挤出两个字:“皇上……”接着不知道要说什么,一边讶异与自己嗓音的嘶哑与微弱。

崇渊大步跨过来,把手中握着的剑放在床沿,禾后寒来不及推挡,或者他也根本无法用力,就被死死揽进了皇帝的怀中,他现在精神不太好,别的顾不上想,只觉得浑身疼痛不堪,忍不住伸手向外推了推。

崇渊却一动不动,禾后寒不敢多加忤逆,只好忍着。

这时只听崇渊在他耳边低声道:“朕,你再不醒来身体会,完全衰竭,死亡……”

禾后寒费力地思考,试图弄明白前因后果,半晌才犹疑地问道:“我……微臣这样多久了?”

崇渊这才松开他,微微后退,凝视着他,道:“你离京是三年前了。”

╋╋╋

禾后寒浑身一震,一时茫然,他离京时在外行军约莫一年,这么算来,他竟昏迷,亦或是睡了,两年之久?这两年,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后来……

他脑子里一时乱七八糟挤满了东西,却又抓不到头绪,这种无力感让禾后寒十分不习惯、不适应,带来不安。

崇渊却在这一会儿里收敛了情绪,眼波平静下来,神色淡然,他伸手从一边取过一个瓷药瓶,倒出几粒递到禾后寒嘴边。一边又取过一个玉碗,喂禾后寒服下,这一套动作娴熟自然,好似做了千百遍。

禾后寒心绪不宁,盯着崇渊,不知道要开口说些什么。

崇渊将他轻轻按在床上,为他掖好被角,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你刚刚醒来,不宜多动,你就这么躺着,朕说给你听。”他顿了顿,坐在禾后寒床边,静静地俯视着他。

“空北这一族名已于一年前废除,如今只有氏州关外子民,所有空北族民全部归顺我朝——这要归功于你,至少一半是你的功劳。”

禾后寒心中不解,可并没有表示出来。

崇渊却似看透了他似的,继续道:“这说来话长……第一,你当日毁了七彩琉璃车,助荣将军杀了昱亲王。”

他略略一顿,问道:“你可知当年昱亲王崇洲为何被父皇驱逐出京?一是因为他觊觎太子之位,图谋不轨,不择手段;二是,父皇发现了他通敌叛国的证据。他发现了一个秘密……就是这个秘密、就是这个不知名的原因,让他变得疯狂且极端,让他他制造了一件威力惊人的武器,简直可以毁灭一切……好在你毁了那件武器,这只有你能做到。”

崇渊说到这,见禾后寒张口欲反驳,立刻了然而确定地再次强调道:“不是因为你的武功,或者时机……这只有你能做到,只有你能在那东西的攻击下存活。”

崇渊这样说,禾后寒虽不解,也不再问,他察言观色的本事刻在骨子里面,自然而然。

崇渊想了想,又道:“其二,你庇护了前空北族的子玄公主数年,免她遭于她叔父赞多王的迫害。这让后期空北残部归顺我朝的过程十分迅速而平和。”他不顾禾后寒略略发青的脸色,而是道:“子玄公主于朝大加赞扬,她又是空北族正统的王室继承者,有她的支持和协调,战后空北部落自然易于收服。”说到这儿,崇渊见禾后寒脸色不好,微微叹了口气,道:“你不必担心,她今年春时与一位自小服侍她的家仆成亲了,如今很好,朕并没有强制她。”

禾后寒噤声,一时不敢多说。

崇渊却不知怎的突然笑了笑,本就生得无双艳色,眉目如画,这样的神色更添动人,眸光深邃冷静,让人无法挪开视线。

他微微笑着道:“荣将军……”

禾后寒抬眼盯着他看。

崇渊慢慢地道:“当日战场上,你伤重垂危,是他拼死把你救了回来。当时他一箭射杀昱亲王,又只身闯入敌阵,杀了赞多王,被发狂的赞多王部下围攻,身负重伤几乎丧命,却也将你带了出来。空北一族收服之后,他麾下一员大将却意图造反,他言其难咎其责,便辞官隐退了。如今大抵是在你师父那罢。”

禾后寒忍不住问道:“他……身体无碍?”

崇渊点了点头道:“这么久过去了,自然。”

禾后寒嘴唇微微哆嗦了一下,心中冰火交加,他什么都知道……他什么都料到了。如今这结果又多少在皇帝的盘算之中,他不禁避开了崇渊的视线。

崇渊突然低头,禾后寒一惊,唇上就贴上了一个轻软的亲吻,紧接着被湿润地舌忝了一下,崇渊轻轻喟叹了一声,道:“你连躲都不知道了,真是睡得不轻。”

禾后寒有点发愣,看起来不及往日一半沉着。

崇渊却十分有趣地打量他,才继续道:“江盛当年帮你抢走明桥,又与你多行肌肤相亲,朕……自是记恨他,但之前他的确有恩于朕,后又拱手相让京城的各处产业,充填国库军饷助阵前线……战时寻得制敌法宝,朕估算近十年的战事,一年就了结了,他出了大力……你昏迷之时,是他寻的医者,虽是武林中人,却也出手不凡保住了你,把你送回了京城……朕能保住你的性命,却……当时朕遍寻全国名医也对你昏迷之症束手无策,江盛便要出海寻访,朕给了他加封国印,还有两名使节,如今还不知在哪里。”

禾后寒吁了口气,这……倒也不坏。

崇渊一直在观察他,此时略顿,似是稍显不愉,继而又道:“江盛把明桥托付给你师父了,朕不能从他手里抢。”

禾后寒轻轻咦了一声。

崇渊看着他,开口道:“朕曾经许诺过你师父一件事情。”他看似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禾后寒识相地不再追问。

说完这些,寝殿里蓦然寂静下来,半晌无人出声。

禾后寒头脑好似终于清明了点,他回味了一下,冷不丁开口问道:“皇上说昱亲王发现了一个秘密……”

崇渊恩了一声,声音拉得有点长,道:“朕也说不清,涉及了许多历史典籍,皇室传承的秘籍,太多了……朕无法推测他到底知道了什么,朕只知道那似是彻底改变了他的处世观。他变得焦虑,易怒,孤僻,好似无时无刻不都在躲避着什么。”他思索片刻,又道:“朕记得他从前也是非常有才华的工匠,手巧心细,擅于改进器具功用,极其喜爱研究古籍……后来他毒杀了工部的易桥书。”

禾后寒听得正专注,不禁奇道:“易桥书,百年奇才,发明了不可计数的奇巧器械,他不是堪称所有工匠的领头人?”

崇渊点头,道:“正是如此。朕直到如今也想不通昱亲王当年到底是发现了什么,让他性情大变,由喜爱变为极度厌恶,甚至……恐惧。”崇渊眼中流露出一点隐晦的情绪,他停顿片刻,才道:“后来他写了一篇策论呈予父皇,父皇逝世之前交给了朕,很长,朕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是——‘工艺所害甚深,若不及时勒止,必会危及世间……然空北一族自行拙朴,应为推广……’”

“为了这几句话他不惜叛国,十三年前他助赞多王推翻当时空北的王权,加害子玄公主,与赞多王达成协议。现在看来,恐怕当时他还同时在武林运作,七巧教……他的目标一直很明确,他想毁了所有的技术,把一切先进的创新的全部扼杀干净。”

禾后寒听了,不禁费解,摇头道:“微臣不懂。战事拖了这么多年,若无精工巧匠,方便平民农作生产,恐怕一半的舜朝子民连肚子都填不饱,哪里来的所害?”

崇渊见他一副费神思考的模样,道:“你莫多想,朕思索了这么多年也不过体会一二,你……刚刚醒来,还是慢慢休息罢。”

禾后寒这时才觉出身心俱疲来,不禁闭上了眼睛,看似困顿极了。

崇渊又在他身边坐了半天,理了理禾后寒散乱在枕上的发,这才离去。

╋╋╋

元昌二年,夏。

禾后寒醒来这十几天,今日总算觉出恢复了些体力。

站起来倒没什么问题,可走不了几步就会疲惫,他不禁心中恼怒,面上却习惯地压着,看起来显得有些阴沉。

崇渊正好提了食盒进来,见他这样子,便过来扶住他。如今崇渊年已弱冠,身子差不多长成了,同禾后寒差不多高,但对比禾后寒现在骨瘦如柴的模样,更显结实有力。

禾后寒往外去,崇渊就提着食盒陪他找了个亭子歇息。

禾后寒沉默地等着崇渊一样一样将碗筷摆好,道:“还是……微臣在皇宫中长住,怕是不妥罢?”

崇渊沉默片刻,才道:“若按舜朝律来说,却是不对。”他抬头瞅了禾后寒一眼,又道:“可这三年你每日都需要……特殊的治疗。况你如今刚刚醒来,身体这般虚弱,还要靠太医全力调养,再者,朕不想放你走。”

禾后寒哑口无言,半晌才咬牙道:“皇上当年已经放手,收回微臣的暗卫统领牌子,将微臣遣往边关,如今怎的又?”

崇渊支着胳膊听完了,不说话,慢慢靠过去,攥住禾后寒腕骨突出的手腕,一点一点加大力气化解了他的挣扎,他按住禾后寒僵硬的脖颈,盯着他的眼睛,不容抗拒地纠缠彼此唇舌。

禾后寒嗯唔了两声,脸先是憋红继而转白,崇渊立刻松开他,就见禾后寒咳嗽了几声,竟是肺腑都虚弱极了。

崇渊定了定神,伸手轻轻揽住他后背带入怀中。

禾后寒不敢再乱动,他碰到了崇渊腿间不知何时起来的硬物。

亭外夏日明媚,宫墙朱红的色泽被晒得发亮,葱葱茏茏的树木,繁盛的花枝,有风吹过,安静地热烈着。

崇渊在禾后寒耳边轻吻,低声道:“朕十三岁时就想着拥有你,完完全全占据你,让你从此变成朕身上无法分离的一部分,朕想你,你就在朕心里等着,永远都在,永远……十六岁时,却想完完全全放下你,此生割舍出去。如今,朕只是,朕放不下啊……”

“朕此生唯一的反复无常,就在你这儿。早些年想要,后来又拼命想舍弃。现在,又难以割舍……

年轻的皇帝从嘴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喟叹,带着一点求之不得的惘然,不知为什么,他有些烦躁地重复着:“朕后悔了,朕后悔了……”

禾后寒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吃力地维持着僵直的姿势。

知了聒噪地哇了一声,亮亮的眼壳儿里映下明烈阳光下相偎的两人,容姿绮丽得不似人间所有的尊贵帝王,和他身前,苍白、孱弱、无力的青年,他漆黑的瞳孔里卷出一点疲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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