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有禾事 丞相有何苦(全)

作者 : 菠萝个蜜

当天夜里。

禾后寒刚吹了烛火,窗子就被人轻敲了几下。

黑暗中格外清晰。

本是早习以为常的事儿,现在他心中却蓦地有点打怵。

沉沉的皇帝寝宫,无法挣月兑的掌控,翻滚的黄绸衾被,惶恐,疼痛,绝望……

如一道暗影,横亘他心中。

禾后寒定了定心神。

窗扇吱呀一声轻响,好似被风吹合。

室内已空无一人。

╋╋╋

曾经……闭着眼睛也能找到的隐在深夜中的京城巷道,不知何时被改建。禾后寒不得不顿下脚步,试图从陌生的街巷口分辨出熟悉的痕迹,身后的暗卫小心翼翼地道:“大人,三口岔道两年前被扒了,和阮东街并在一起了。”

他自昏迷中醒来,便没再从深夜被皇帝召唤过,冷不丁重游故地,故地却变了样子。

禾后寒心中冒出不知名的情绪,确是很久了,三年,三年……三年的光阴就这么在征战和睡梦中消弭于无了。

夜里皇帝寝宫漏出的灯光,却仍是那么平稳那么澄明,好似从未改变,也要就这么一直燃到地老天荒去。

崇渊的眼神永远都是清明的,从禾后寒第一次夜里奉诏入宫,十三岁的少年天子目光漓亮静静等待,往后的几年,也从未显露过一丝疲态。

禾后寒行礼,起身,微微垂首,刻在本能刻在骨子里的恭服。

崇渊年已弱冠,清醒自持中开始不动声色地流淌出一种威压,他手里捏着本蓝皮书,禾后寒见过的,那是密报。

崇渊合上书页,开口道:“朕听说爱卿今日在中书令府中发火了?”

禾后寒今夜的思绪不知怎的总回到过去,有点不能自拔似的,他忍不住把一切拿来对比着,崇渊的声音……同少年时一般平和,但更低沉,曾经的冷静隐隐化作睥睨的一点凉薄。

——帝王。

禾后寒习惯在崇渊面前做谦卑恭谨的模样,正如他习惯在朝中大臣面前做高深莫测的淡定。

这时他当然要略带不安地回答——“微臣一时糊涂,请皇上恕罪。”

崇渊的衣摆微微一动,他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禾后寒面前。他身量俨然已于禾后寒相当,隐隐还有拔高的趋势,他才刚刚二十岁。

禾后寒硬挺着保持垂首的姿势,勉力维持着平常的呼吸。

崇渊慢慢开口:“江盛的女儿?”

禾后寒后背唰地窜过一道麻痹的感觉,他几乎不能吞咽唾沫。

崇渊又说:“你要养她,朕不能把你如何。”他话锋陡然一转:“但先皇的遗旨你可还记得?”

崇渊语气平平,却让人心里发寒,他看着禾后寒,一字一顿地道:“朕还未立后,你怎可有了女儿?”

禾后寒迅速跪下来,腰身伏出卑微的弧度,他头抵着地面,低声恳求道:“微臣知错。”他说完这一句便沉默地跪着了,没有解释。

半晌。

崇渊站在他面前,俯视着跪在他脚下的人,才道:“父皇的遗旨命你不得娶妻生子,却未说不可认养,你不必如此惊惶,起来罢。”

他这话无疑自相矛盾——禾后寒深知皇帝必有后话,他仍一动不动地跪着。

崇渊见他不动,脸上竟露出点笑来,并非微笑——而是冷笑。

他低头看着禾后寒:“你宁可养江盛的女儿,却置明桥于山野老林不顾,他是你的亲侄子,还不如一个江飞雪?你因为杨大人女儿出言不逊而发怒,可有想过明桥上哪去找他的爹娘?”

禾后寒脊背微不可察地一抖,明桥,明桥……今年还不到五岁……

可他有什么办法?

好不容易把明桥送了出去,拼上了江盛拼上了自己,总算让那无辜的小小稚童离开皇宫,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他回到京城……回到皇帝的手里。

禾后寒竭力让语气平静:“微臣也在山中长大,生活质朴,又有高人教导,于明桥来说未尝不好。”

崇渊立刻接道:“生活质朴……高人教导,你学会的便是不顾亲情,自欺欺人?”

这话无疑戳到了禾后寒痛处,他平生最重视亲情,却总是不得实现——这其中大半要归咎于皇家的阻挠。

禾后寒知道崇渊在激他,但他也知道他无法奋起反抗——对着皇帝,他做不到,他浑身每一滴血,每一根发丝都退缩着,敬畏着,在这人间帝王面前,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臣服着。

崇渊稍稍退后两步,突然和缓了声音,轻声道:“朕给你一个机会……你可以把明桥带在身边,甚至可以让他见他的父母——但你不能说出真相。”

禾后寒仿佛跪成了一座石头,一块坚冰,不动,不说话,他知道崇渊的话还没完。

崇渊继续说:“待在朕的身边,听朕的话,一心一意地,只能看着朕——朕就默许你养儿育女。”

禾后寒心脏一抽,不知是想笑还是要哭出来,崇渊说的含蓄——但他怎么会听不懂,当年他便是为了避免一生受皇帝挟制……才求了江盛,冒死偷太子出宫,事到如今,竟还是……

但不知怎的,他却猛地想起白日里江飞雪蜿蜒满脸的泪水,他突然感到了之前不曾深刻感受过的,对明桥的愧疚对明桥的担忧,他的心脏仿佛被某种骤然加剧的羁绊紧紧缠住,疼得简直无法呼吸。

现在他可以将明桥带在身边,虽不能让他们母子相认……但总可以相见……

只要可以缓解这锥心之痛,只要有什么办法!

或许……

崇渊突然开口道:“朕当年年纪虽小,说的话却不是儿戏,你回去想想吧。”

禾后寒慢慢扶着跪得僵硬酸痛的膝盖站起来,脊梁好似在这短短一刻钟就被不知名的力量压弯了,直不起来的沉重。

明桥是,一直是崇渊牵制他最有力的手段。

他仍记着礼节,低声道:“微臣告退。”

╋╋╋

崇渊自这一夜后再没单独召见过他,似乎在等着,也只是在等着。不再去施压——就说明他已经心中有数,胸有成竹。

禾后寒上一次见到明桥,明桥刚一岁,小女圭女圭软软一团抱在怀中,如今却快四岁多了……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会追着问爹娘在哪么?

他沉在纷乱的思绪里,直到江飞雪把筷子一扔,恼怒地大喊一声:“爹!”

禾后寒如梦初醒,立刻惊觉自己刚刚失态了,心不在焉地给江飞雪夹了一块大蒜,他镇定地解释道:“大蒜补身子,飞雪,你太瘦了,要多吃点。”

江飞雪恶狠狠地瞪他,不依不饶地道:“你骗人!刚才你根本没看夹的是什么。”

禾后寒默默看了她一眼,十岁的小女孩,最是无忧无虑,天真快乐的时候,却连笑都不会。

他突然月兑口而出:“飞雪,你想不想有一个小弟弟陪你?”

江飞雪神色瞬间变了,猛地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厚实的红木桌子竟发出轻微的咔嚓一声。

禾后寒极少有茫然的时候,不过他这时确实反应慢了半拍,一时闹不清楚江飞雪怎的发了这么大脾气。

只听她怒吼道:“你要找女人?我一定会揍死那狗屁小弟弟!”

禾后寒目光一冷,江飞雪很会看人眼色,一时抿了嘴角,倔强地瞪他。

禾后寒这才慢条斯理地道:“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一个姑娘家,说话要注意措辞。”他虽这么说,语气却并不见得多严厉,到底是心疼江飞雪小小年纪就练出这样一副人神惧怕的凶狠模样。

江飞雪两只手紧紧攥成个拳头。

禾后寒微叹,拉过她两只小手,轻轻掰开,和声道:“我并非要娶妻,恐怕我这辈子都……只是一个幼童,四五岁大,以后你做他的姐姐,要照顾他,知道么?”

江飞雪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他也要叫你爹?”

禾后寒摇了摇头,道:“不,我是他的舅舅。”

江飞雪脸色一下子转晴,放下心来的样子,突然又问:“那他怎么不去找自己爹娘?”

禾后寒慢慢地道:“他爹娘不知道有他。”

江飞雪疑惑地追问:“为什么?”

禾后寒想了想,道:“他出生的时候,天上的神仙看他太可爱了,就偷偷把他抱走了。后来他长大了想回去,神仙说好,但又不能让凡人知道神仙的行径,所以就不许他回家,但神仙又要给他找个好人家,于是就把他送到我这里了。”

江飞雪先是沉默,接着冷笑一声。那么小的孩子,竟能发出那样尖刻的声音:“我没见过神仙,才不信什么神仙的鬼话!他一定是你私生子,就和我一样!”

禾后寒语气平静,反问道:“你见过皇帝么?”

江飞雪愣了一下,好似有点迷惑,但还是摇了摇头。

禾后寒继续问:“那你说这天下的主人是谁?”

江飞雪好似有点明白了,不情不愿地说:“是皇帝。”

禾后寒说:“你又没见过他,你怎么知道是他?”

江飞雪听出了禾后寒的言外之意,她毫不示弱,大声反击道:“我没见过皇帝,但你见过。神仙……如果真的有神仙,他为什么不救救我娘?我已经按照道士说的给他钱了……也在潭水里跪了三天……可我娘死了!这世上根本没有神仙,他们都是骗子!骗子!”

禾后寒心里好似被猛地砸了一拳似的,酸疼酸疼的,他不知道该哄她些什么,他善于讲道理,却不知道用怎样的道理才能安慰一个希望破灭到绝望的孩子。

他脑子转的飞快,最后却只是又夹了一颗大蒜,放到自己碗里,几口吃掉,扭头状似无意地道:“飞雪,你看,我吃了,大蒜真的很补。”

江飞雪愣愣地看着他,突然拾起筷子,一口吃掉了大蒜,皱着眉头狠狠嚼了几下,接着呲牙咧嘴地眯了眼睛。

她好不容易咽下去,又瞪着眼睛看禾后寒,可眼睛被蒜头的辣味呛得狠了,盈盈的蒙上了层水光。

禾后寒伸手模了模她的脑袋,神色间化出一片无声的笑。

江飞雪绷着脸,突然憋不住似的笑了,又凶狠又羞恼地狠狠揉了一下眼睛。

╋╋╋

禾后寒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却又时常被心口突然冒出来的重重思绪淹没,忍不住后悔。

这日他下了朝刚回府不久,窗棂上突然传来咔咔几声轻响,禾后寒不禁犹疑,暗卫若无召唤,极少在白日出现。

他打开窗扇,外边没有人——只有一只鸟儿。

褐色的羽毛,翅尖上长而宽的羽翼,圆圆的墨绿色瞳孔,是一只鹰鸽。

禾后寒心里突的一跳,这不是荣嘉禄养的那只鹰鸽!

它怎么找到这里的?禾后寒心中疑惑,立刻又想到他师兄现在大抵也是在连谷山川,同他师父一起的话……让只鸟儿送信那便不足为奇了。

禾后寒几下拆开信封,指尖微抖。

寥寥几行字:今年十一月初一宛州祖华锋见,见见你侄子。落款竟然是——青山。

禾后寒脑中思绪急转:祖华锋……江湖上最出名的地方,历任武林盟主诞生的地方。十一月份……正是江湖顶顶盛事武林大会召开的时节。还有明桥……

师父想做什么?禾后寒有点想不通。

现在刚入十月份,要在十一月初八之前赶到宛州,再过约莫十天他就要启程。

禾后寒突然咬了咬牙,干脆就趁这个机会把明桥抱回来。他难以抵抗这个诱惑……

意料之外的这封信,好似突然逼着他做了决定。

时间不多,禾后寒模出榴髓玉牌,盯着看了一会儿,古朴的纂体字,温润的玉面,从此以后,就要永远拿着它了……至死方休。

╋╋╋

当晚,他进了宫,承恩君下。

烛火平稳地燃烧着。

整个过程他一动不动,直到一切结束,他很快就从崇渊身下挪出来,忍着难受和冷汗,起身一件一件套好衣服。

他低声道:“微臣……告退。”不抬眼,不去看,脚步虚浮,匆匆离去,一刻都不逗留。

崇渊也不说话,听着他关门的声音,坐起身来披上外衫,嘴角突然凝出一个微笑来,年轻的脸,不可多得的容姿,一个鲜活的表情。他步步为营,花了多少手段多少功夫啊,漫长难熬得连他自己都曾怀疑过。可终于……早晚有一天会……

╋╋╋

与此同时,在这个临近深秋的夜晚,曾经的七巧教坐落地,滨州望海崖,夜色中慢慢停靠了一艘高大的船只。

一片号子声和吵闹过后,有几个人站在船头,被迎面吹来的湿咸的海风扯住头发,四处飘摇。

其中一个女子怀念地道:“又回来了啊。”她的声音十分娇俏,圆润的脸颊在月光中好似一颗美丽的明珠,她的话被风吹散,显出一丝怅然来。

一旁的男人身形颀长,披一件五彩罩衫,桃花眼似有些怔愣地看向半个崖体坍塌进海水中废墟,半晌,轻轻地道:“太久了,在下当时若是抱住他……就好了。”

常思冷哼一声,道:“你当年骗我他成亲,可有想到今日报应不爽?”

江盛神色一转,霎时变作一副笑嘻嘻的不正经样子,道:“若非如此,你能破釜沉舟随在下出海求医,研究出你那一套金针医法?”

常思斜睨他一眼,道:“他若是还活着,我定能救醒他。”

江盛突然微微摇头,似乎很是惆怅地道:“你当年多么纯真,如今怎变成了这么一副怪脾气。”

常思不再理他,脚尖点地跃起,轻飘飘地随着海风下船落于沙石之上,正一正背上半人高的药箱,回身扬声喊道:“我先走了!”

江盛摇头叹息,抬头望向铺洒明净月光的一轮圆盘,在哪里看都是这样洁白……

他多情的双眼被月光蒙上一层透明的忧愁,又被星辰洒下了星星点点的希冀,无论怎样,他终于回来了,只要人在,就有希望。

江盛听着永不停歇的海浪,向着月亮笑了一下。

在离望海崖不算很远也不算很近的地方,一个黑衣人手里拿着一根金色的筒状物,架在眼前,不知在看些什么,片刻,他收回黄金筒,放入怀中,悄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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