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谷中的大夫一部分是萧有涯的学生,还有一部分是慕名前来请教的各地大夫和郎中,萧有涯均一视同仁,倾囊相授。为促使大夫们在医道上走得更深,萧有涯提倡“争辩明理”,亲手创立辩医室,每隔三天便进行一次大夫间的医道辩论,共同研讨疑难杂症的医治之方。
卫希颜剖月复产手术的成功,让萧有涯欣喜不已。整整三日,大夫们的争辩几乎喧翻屋顶,让卫希颜见识到古代学者的疯狂,不亚于那些争勇斗狠的江湖人物。
来自青谷内外的五十多位各有所长的大夫齐聚一堂。大夫们各抒己见,涉及到自家专长也毫不忌讳地舀出来讨论,让卫希颜感慨青谷大夫的胸襟开阔,比后世诸多中医的敝帚自珍,更显医家风范,这显然是来自于萧有涯的言传身教影响。
这些古代医者对人体经脉和气血运行的见解深刻,让她获益非浅,但这时空的大夫对人体的骨骼肌肉和内脏构造的了解却不深入。除了萧有涯外,似乎只有一位声音洪亮的曾子盛大夫对人体内部了如指掌——后来才知他进入青谷前是某州的有名仵作,属于官府法定的“人体解剖者”,自是对肌肉骨骼的了解强于他人。
众大夫显是知道他的经历,笑声不止,一位陈大夫道:“现下我可是羡慕曾十九了!”众人又一阵大笑。
卫希颜在笑声中有些感慨。这时代唯有官府仵作方有机会了解人体内部构造,若有大夫郎中若敢动尸体,铁定被当成异端抓去官府问罪,因此有关人体解剖的知识也只是在少部分大夫圈子内流传,无怪乎千年后中医的兴盛不及西医。
当然,后世中医不及西医盛行原因很多,但就卫希颜来看,对人体结构的掌握将有助于古代中医将无形的经脉气运与有形的骨骼肌肉血管结合运用,或许能模索出将无形的脉气论实证化的道路,让这古老的“医道”千年传承。
青谷的大夫都是久经萧有涯熏陶的医者精英,对人体内部的了解虽然不如后世的外科医生,但已经走在这个时代的前面,这得益于萧有涯开放性思维的引导——不受世俗观念束缚,没有可以和不可以,只有敢想和不敢想。
正是因了有这种认知,青谷的大夫们才会在听闻卫希颜的“圣手奇迹”后,不像谷外多数大夫那样讥笑为胡说八道,而是设法从官府买来无人认领的女死囚尸体,摆在辩医室里现场解剖并辩讨可行性。
同时,青谷的大夫们可能是大宋朝医者中离江湖最近的一群人,江湖中人的“伤”多于“病”,断骨断腿的更是常见,大夫们治多了,外科动刀的经验自然累积起来。但对一些复杂手术由于没有成功医案借鉴——一刀切下去便再无后悔余地,是以大夫们在遇到需要破开内腔治疗的病人时并不敢如华佗般轻易下手,仍是以药物和针灸为主。然而能像萧有涯般下针用药出神入化、“活死人肉白骨”的不世神医毕竟仅此唯一,其他大夫碰上急重患,往往药效未达腠里便发作死亡,让人嗟叹。
此时突然出现卫希颜这么个“动刀能手”,大夫们自是见猎心喜,如获至宝,噼哩啪啦的问题如泉涌,片刻不得停歇。
连续三日三夜的不眠不休,卫希颜仗着内气修为,在口舌不停的狂轰乱炸下也觉出疲惫,而这帮大夫走出辩医室尽管眼窝深陷、形销骨立,乌青眼眶内一对瞳仁却是精光灼灼,兴奋莫名,堪比疯子!
卫希颜看着这帮疯子忽然笑了几声,一个念头临时窜了出来。
所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或许能冀望这帮“疯子”将中医药学和外科手术进行初始的结合,再发扬光大传承下去?她对后世西医的原理并不通晓,但大框框还是知晓一二,搬出来或许有助于中医药理学的发展……
她一路盘算着走回流青院,刚到院门,便碰上正往外走的名可秀。
“你可回来了!”名可秀眼眸如波,“小枫嚷嚷几天了!你再不回来,我可要向萧谷主要人了!”
卫希颜揉了下额头,笑道:“小枫人呢?”
“惊雷堂来了人,小枫过去已有一时辰。”名可秀黛眉一蹙,“我正要去找你,还好你回来了。”
卫希颜点头表示明白,名花流的少主不便于插手惊雷堂内务,名可秀出面找雷枫自是不妥,所以才会急着找她。
此时天色黄昏,已是晚食时刻,那丫头向来奉行“民以食为天”,错过吃饭对雷枫来讲可是天大的事,难道真出事了?
“惊雷堂来人是谁?”
“雷总堂的义子雷御!”
黑衣青年浓眉方额,面庞并不英俊,却如一块久经磨砺的青石,沉厚端稳,斜倚在房外廊柱上,双眼平静无波。
一道火红身影掠入,少女的衣衫在风拂下更见鲜艳展目。
雷枫在谷口远远瞥见雷御,向名可秀打了声招呼便潜向青年落住的墨语院,未想才近院门,就被黑衣青年察觉。
她索性大大方方现身,黑白分明的眸子狠狠瞪着黑衣青年,“雷御,怎么来的是你?”他不是跟随在爹爹身边?怎会被派出来?
“正是雷御!”青年平静回答。
“老实交待,你来做什么?”少女一脸凶巴巴。
“奉总堂主命,观青谷医战。”
雷枫哼了声,手指绕着鞭梢,“别以我不知道,你是爹爹派来抓我回去的!”
雷御平静道:“总堂主没有这样交待。”
“骗人!”
“雷御从来不骗小枫!”
雷枫瞪着这个比她年长七岁的青年、父亲收养的孤儿,多年相处她深知这位义兄沉默如石,但说出的话就是板上钉钉,绝无更改。雷枫相信雷御不会骗她,却不信父亲雷动这么轻易放过她。哼,爹爹肯定交待了其他的话!
少女抱着黑猫,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黑衣青年身上溜溜打转,盘算着如何套出雷御的话。
黑衣青年倚在柱边,双手环抱闭目而寐,不管雷枫绕着他转了多少圈子,都不动如山。倒好似逃婚的人是他,来抓人的是雷枫。
卫希颜步入墨语院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美少女打酷男主意的画面。
“希颜!”
雷枫欣喜扑过去,扯住卫希颜袖子,大眼一眨,手指向黑衣青年,委屈道:“他欺负我!”
卫希颜下巴一扬,“我怎么觉得是你在欺负他。”
雷枫一跺脚,“死家伙,你干嘛帮着外人!”
小丫头,你何时成了我的内人?
卫希颜扫了一眼睁目沉静的青年,似乎有缕她熟悉的气息……脑中倏然闪过青镇上瞥见的那道黑影。是了,是他!
一路远远蹑随,跟踪技术巧妙,若非她有野兽般的第六感,或许就错过了那丝细微的感觉。她觉察不出那人的杀气,原来是惊雷堂的人。难怪一路行来,再无惊雷堂的人出现,想是这青年深得雷动信任。
这雷御一路跟随却没有动作,是顾忌名花流?还是别有原因?
雷动这个江湖大佬是对女儿逃婚不放在心上?还是太相信这个雷御的能力?
卫希颜拉走雷枫,暗里疑云从生。
名可秀见到雷枫舒了口气,说有急务便匆匆下了山。
雷枫叽喳说了阵话,很快瞌睡上来见了周公。卫希颜就着油灯,执笔慢慢梳理出脑中有关外科手术和西医原理的一些记忆,一直写到手臂微微酸麻,方搁下笔。透过窗口望去,明月高悬,又看了眼沙漏,竟已过了深夜三点。
她洗了把脸,起身走出院外。
山谷里的清凉如水。
她斜躺在院里藤椅上,仰望点点闪烁的星空,不知道那方的时空是否也闪烁着同样的星辰?希文是否还沉浸在失去她的痛楚中?昔日的伙伴是否已过上安定的生活?沙洛终于可以专心去做他的妇产科医生;安德古那小子应该组建起他的摇滚乐团了吧;秦瑟琳那疯女人肯定是戴着考古学家的帽子招摇撞骗;顾焱喜欢飙车,欧阳喜欢修车,这两家伙组成一队赛车搭档倒是绝配;对了……汉斯那小子似乎喜欢希文,要不要接受一个德国小伙子当妹夫呢……卫希颜陷入到过往中。
必须回去!她必须回去!
她抿紧嘴唇,指甲不知觉的在扶手上划下一道深深刻痕。
“在想甚么?这么出神?”清冽悦耳的声音突然在耳边柔柔响起。
卫希颜一惊,名可秀何时到得她身后?她竟毫无察觉!虽说她因一时出神不警觉,但也足见这名花流少主的武功是在她之上!若为敌人,岂不危险?
她微微吐出口气,好在是名可秀!这女子虽然机心莫测,但至少目前而言,对她还没有恶意。
“想起了一些人,一些事。”她坐起身子,手指在扶手刻痕上慢抚。
“有时候望向浩荡星空,感觉到人力的渺小!”女子清悦声音如月色流水轻轻滑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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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好?”卫希颜心想这句话或许多余,不管今夜经历了什么,这个风骨铮然的女子似乎并不需要他人的安慰。
名可秀立在她身边,眸子微低,凝视她一阵,笑容柔和,突然说道:“谢谢!”
“嗯?什么?”卫希颜坐起身。
“一直想向你道谢,救家姊浅裳一命。”
浅裳?名浅裳?卫希颜记性很好,想起破庙少妇,不由笑道:“没想到她会是你姊姊。”
“家姊当初对叶向天一见钟情,父亲反对。家姊一向温柔闲雅,在这桩事情上却不顾父亲反对,执意嫁与他。”
“叶向天对你姊姊倒似情深的样子。”卫希颜想起白衣人冷如冰山却对妻子小心关顾,想是深爱那女子。
名可秀淡笑:“正因如此,才放心让姊姊跟他走。”
卫希颜皱眉道:“临产期赶路很危险。”
名可秀沉默了下,道:“叶向天师父大限将至,临终前想看一眼他娶的娘子。”
“你们姊妹俩感情很好。”
卫希颜注意到她两次提到叶向天,都是直呼其名,想是心底对那雪山剑客有怨怼。她将心比心,心想若是有人如此待希文,管他天王老子的不得已,若希文出事她绝对饶不了那男的!
“娘亲很早逝去,父亲忙于宗派事务,可秀少时多是家姊相伴。”名可秀语气中流过怀念,或许是刚刚亲手处置了背叛的叔辈,让她有一丝脆弱,不由在星空下引发倾吐的,“家姊素来娴雅端方,却能为那人悲喜不禁,想来纵是为他身陷险地,亦是甘之如饴罢。”
“幸福是各人的选择。爱一个人,或许就是守护她想要的幸福。”
卫希颜喃喃道,在一千多年前的星空下,安慰着和她一样护持至亲的女子,同时也道出心底对希文的思念和期冀。
希文,莫要伤心,要幸福……姐姐还活着……
名可秀低眸深深看了她一眼,轻轻一笑,抬眸仰望星空颗颗闪耀。
夜色中陷入沉寂的两人同样冷静自持,同样笑容温和而心底疏离,却在这样一个夜晚,因着相近的感情而莫名融通。隐隐相隔的距离也在这样一个夜晚,于不知不觉间渐渐消融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