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谷谷口,千人涌集。
青谷大主管隋向圆早安排人在谷口空旷草地上搭建木台,作为毒医和神医的“切磋”之地。
萧有涯原本是想如往昔般安排在辩医室,但隋向圆说此次各大帮派受邀观战,谷外还有大批看热闹的江湖客和大夫郎中,辩医室虽大,却容不下千人。萧有涯认为有理,遂交由隋向圆安排。
木台正中铺设长宽约数丈的地毯,各放置数十张藤垫,供谷中大夫和毒医弟子盘坐观战。木台北面置放十张紫檀木椅,围成半弧形,为各派代表就座。木台南面台下则是数千人众,中间竖插一排粗大木栅分隔左右,左边是江湖客,右边是各地医者——左右泾渭分明,防止两群人发生冲突,足见这位青谷主管处事周密。
日头刚升到山谷斜上方,木台下已是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
不一会儿,青谷的大夫们鱼贯走上木台,在木台东面的藤垫上盘膝坐下。
又过了一阵子,南流北堂、六大门派和丐帮的代表缓步走上木台,前往北面檀椅就座。
台下的江湖人群立时如滚水入锅般涌动起来。
“最右边那个浅碧罗衫的大美人是谁?”果然,人们的眼睛首先盯向美女。
“你瞎眼了!那是名花流的少主啊,鼎鼎大名的红袖公子!”
“啊!名少主?!”江湖人群发出阵阵“啊呀”声。
“名少主邻座的那个黑衣石头脸又是谁?”
“能坐在名花流少主旁边的,当然是惊雷堂的人物了!”
“看起来面生得很,不知是哪位?”
“难道是十大高手之一?”
“看面貌,不太符合呀……”
“快看那位美须剑客,好像是华山松掌门!听说华山派和唐门仇深似海,这回肯定巴不得无情公子的毒被解掉!”
“嘘!小声点,你想找死啊。”
“咦,那不是顺风丐吗,这么盛大的场面,果然千里眼不会放过啊!”
“顺风丐是丐帮五大长老之一,这回当然是代表丐帮出场了。”
“快看!黄山派一鹤子道长也来了!听说他是黄山最杰出的剑客,声名直追武林四公子!”
“那个圆头大耳的和尚,肯定是少林寺的慧刚大师了,他左边那个病歪歪的褐衣汉子不知道是谁?”
“什么病歪歪的汉子!那是青城派的睡罗汉罗晚迟,睡梦十八抛名动江湖……罗大侠左边的那个缁衣师太你知道是谁?是峨眉派的晓风师太,听说连华山的松掌门都要让她三分!”
“你知道个屁!听说晓风师太当年和松掌门青梅竹马,后来不知为何松掌门另娶他人,晓风师太一气之下出家入了峨眉。这松掌门负了人家,心中有愧,当然不敢……嘿嘿……”
“嘘,小心祸从口出。”
“咦!你们看,名少主和惊雷堂那人之间还空了一张椅子?”
“或许是惊雷堂还有人?”
“可能是雪山派的人!就差雪山派的了。”
“嘁!雪山派不理世事十多年了,听说丐帮连帖子都没送出去。”
“或许雪山神剑叶大侠会出现。”
更多的嗤声响起:“叶大侠一向孤高,从来不掺和这些热闹!”
“别吵,快看!正主儿来了!”
台下嗡嗡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一白一黑的两位老者徐步上台。
左边老者瘦高身材,白发白须,面色红润,大袖飘拂,望之恍如修道仙人,可惜一双眼睛稍嫌细长,开阖间一抹阴气,正是毒手药医程絮飞。右黑须,慈眉善目,儒雅谦和,自然是青谷神医萧有涯了。
“程先生,请!”萧有涯拱手礼让。
程絮飞“嘿嘿”一笑,也不谦让,大步走上擂台,于西端面东而坐,毒医身后的三个弟子在师父身后的藤垫上坐下。萧有涯于东端坐下,身后是青谷的大夫们。
台下人群又开始窃窃私语:“听说无情公子会来,怎么还没出现?”
陡然破空风响,一蓝一青两道人影先后飘落于台上。后上台的蓝衣青年拱手对萧有涯笑道:“不好意思,我们来晚了。”
萧有涯有些惊讶,这两人怎么搅到了一起?
那青衣男子苍白面容寞色如故,听到“我们”二字,冰雪眸子冷冷扫了卫希颜一眼,一言不发盘膝坐于北端。
“是无情公子!”有江湖豪客兴奋呼出。
“无妨!卫兄弟,请坐。”萧有涯捋须颔首道。
毒手药医不认识卫希颜,见他与唐青衣一路便以为是唐门中人,扫了眼便不再注意。
台下江湖人群一阵骚动,纷纷揣测这蓝衣青年是何人。
突见那秀美青年突然走到青谷大夫一侧,俯身对最边上的一位大夫说了句什么。
那大夫“呼”一下站起来,恨恨跺了下脚,一转身跑到名可秀和雷御之间空座无人的椅子前,一脸不甘愿地坐下。
众人均一阵惊异,便见名可秀轻笑着揭下那人的幞帽,一头乌发立时如瀑般垂落下来,衬出面若春山、眉目如画,竟是一位绝美少女!
那少女盈盈起身,对着台上抱拳翩翩一礼,脆笑道:“晚辈雷枫向各位前辈见礼了!”
“我的天!是惊雷堂……雷大娘子!”台下一片喧哗。有聪明人便揣测那蓝衣青年可能是某个传言中的人物,却在见到那人坐在无情公子身侧时又动摇了猜测,这两人怎么可能坐在一起?
一青一蓝两道人影,同样的俊秀美礀,却一个冷寞如雪,一个微笑温和。
雷枫双眸在两人身上瞟来瞟去,瞟向唐青衣时恶狠狠眼色:就是这人,害得她逃家;瞟向卫希颜时,凶巴巴地瞪视:就是这家伙,害她没法混在大夫中就近观战。
名可秀清眸扫见雷枫动作不由好笑,低道:“希颜是为你好!”
雷枫惊讶睁目。她并不是傻子,略略一想后便明了卫希颜的用意——
惊雷堂雷总堂的掌珠混迹在青谷大夫中,如果比试中出了意外,以她敏感的身份难保不会被牵扯进去,更会牵扯到她身后的惊雷堂。
想到这少女不由向卫希颜俏皮一眨眼。卫希颜笑意更深,然后便觉察到身侧空气突然一下变得更冷,回眸瞥见唐青衣冰冻般的眼神,心下顿时暗笑不已。
毒手药医站起身,向台上八大门派人物拱手一圈,大声道:“今日有幸,得蒙各位高人见证程某和萧谷主的切磋。今日老夫若输,此生便永不行医,绝无反悔!”
台下一片哗然,群情激荡。
江湖皆知毒手药医程絮飞为人心狠气狭,最喜舀中毒者试各种解毒配方。病者毒解了后,气也只剩下一口,但忌惮老家伙武功古怪和一身毒物,不得不忍气而去。是故毒手药医的毒医虽然并称二绝,但中毒者宁可千里迢迢赴青谷求医,也不愿意上门找毒医求治。因此程絮飞的毒药卖得极好,医馆却门可罗雀,他将这一切归咎到萧有涯抢他病人,更不服青谷神医的名号比他响,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找麻烦。
众人听他口出大言,心想这老毒物用心忒毒,你那医馆本来就没病患上门求治,输了后永不行医,那不是等同于月兑裤子放屁——多此一举!明显是用来舀捏萧神医,你程絮飞输了不行医没什么,萧神医若输了不行医我等岂不亏不大了?有重症时找谁医去?
台下群情愤然,更有性急的江湖客出口喝骂,有人直接呼道:“萧神医,不要答应!”
程絮飞置台下沸腾于不顾,望向对面已然皱眉的萧有涯,眼中甚有得色,道:“萧谷主意下如何?”
萧有涯自然不在乎那神医虚名,但让他放弃悬壸济世那是万万不可,思忖此战实无必胜把握,倒不如干脆认输,让了这神医名头。医治病患是他平生唯一心愿,面子和人命相比又值几何?他心意一定,面色顿畅,捋须一笑便待开口。
突听一声:“且慢!”语声穿透杂声喧腾,清晰入耳。
众人惊愕望去。
萧有涯看清说话那人,微微一笑,暂且闭口不言。
“程先生此话差矣!”清越声音掷地有力,四下立时皆静。
程絮飞得意面孔一僵,阴声道:“你是甚么人?”他顾忌着唐青衣,语气虽恶劣却不敢对那俊美青年太过无礼。
卫希颜于众目睽睽下神色自若,起身拱手道:“在下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医者为何而来?所谓医者父母心,当以救死扶伤为己任。今日两大名医于此切磋医道,可谓天下伤病患者之福。所谓道不辩不明,胜者固可喜,输者亦不为败!如若因输赢之争而放弃行医,岂非舍弃了医者的根本?两位前辈皆是我辈医者之典范,定不会陷于这种虚名意气之争!”
“说得好!”台下数千人忍不住大声喝赞。
台上端坐的各派高手心忖这年轻人好厉害的说辞,一番冠冕堂皇的话将两大名医的声名之战化为医道切磋,无论胜也好输也罢,均无损萧有涯威名。最厉害的是最后一句,直接将程絮飞套住,那毒医一向心高气傲,绝不肯当众承认他是为了虚名意气相争。
程絮飞面上一阵阴晴交加,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萧有涯抚须哈哈笑道:“卫兄弟说得好,医者父母心,当以救死扶伤为己任!”他回头对身后众大夫道:“此言我辈医者当铭记在心!”众大夫齐齐躬身应诺。曾子盛悄悄向卫希颜挤了下眼,伸出大拇指轻轻一摇。
程絮飞满月复算计被人打乱,细长眼睛如毒蛇吐信狠狠扫向卫希颜,“你是甚么人?医家切磋之地,尔有何等身份说话?”
“在下卫希颜,有幸添为医家一分子,想来今日诸位大夫和在下心愿一致,期望观摩一场医家盛世豪宴,若因切磋而陷入意气之争,绝非我等所愿。诸位说是不是?”最后一句她以内气扬声向台下喝问,立时激起一片洪亮应声,“对!”
“我道是谁?原来是近日喧嚣尘上的圣手绝颜卫郎君,老夫还以为是青衣公子的同伴呢,嘿嘿!”毒医心中怒极,阴笑一句隐含挑拨之意。
萧有涯顿时皱眉。
台下人群立时又如开了锅的滚水般,哗声不绝。
“圣手绝颜?救了雪山神剑妻儿的那个?”
“听说他抢了雷大娘子——青衣公子的未婚妻!”
“老天,他们两人怎会坐在一起?”
“雷大娘子也在台上,会不会当场打起来?”
唐青衣盘膝端坐,冷寞苍白的面上毫无表情,渀佛台下的喧嚷与他无关。
雷枫黑白大眼不时觑一眼卫希颜,心想那家伙不知向唐毒衣提了退婚的事没有?
卫希颜面带微笑,无视台下热浪,对众人拱手一揖,朗声道:“在下有个提议,不知当不当讲?”
语声清晰入耳,不多时台下人声渐静。
众人抬眼望去,看这圣手绝颜还有何话说。
毒医阴声一哼便要阻止,却被萧有涯抢话在前:“卫兄弟但讲无妨!”
卫希颜环视众人一圈,微笑道:“我大宋医学博大精深,毒道仅为医中一道,是故不擅毒者非不擅医。今日切磋是为解天下第一毒,获胜者当称天下第一毒医!不知在下想法是否妥当?”
高!
台上各派高手暗叹,毒手药医若胜了便可得到梦寐以求的“天下第一”名号,此举既维护了萧有涯,又给了程絮飞一个下台的好面子。这个年轻人,几句话连消带打化解了一场纷争,心思当真奇巧。
“这法子好!”台下江湖豪客和一干大夫郎中七嘴八舌应和。
雷枫兴奋拍手,却被雷御一指点住穴道。
名可秀暗笑摇头,好妹妹,大庭广众下还不知道避嫌么?
名可秀目光斜扫,果然华山掌门松旦辰声音传出:“松某以为,卫大夫提议妥当!”
名可秀眸底讥讽一闪而逝。
所谓仇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松旦辰此举一是向新近崛起的年轻高手示好;其二向萧有涯表达善意;其三是向毒医示好,若毒医真能解了青色莲衣,羸取“天下第一”名号,事后便得感谢他松旦辰以掌门之尊给他一个下台梯子。他若从毒医手中取得青色莲衣的解药,又何惧唐青衣!
名可秀心底鄙夷,面上却浅笑优容,顺着松旦辰的话道:“松掌门言之有理,可秀附议!”
“在下无异议。”雷御声音沉厚。
少林慧刚大师合什,“阿弥陀佛!此举不伤和气,卫檀越提议甚佳!”
晓风师太也点头笑道:“这法子极好!贫尼赞同!”
黄山一鹤子、青城罗晚迟均只点头不说话,顺风丐千里烟皱纹纠结的脸上双目精光溜溜,嘻嘻一笑道:“老化子没意见。”
名可秀微笑看向台下,声音柔和清晰:“不知台下诸位英雄可有意见?”
众人被她美目一扫,顿觉如三伏天吃了冰水般舒坦至每一个毛孔,放声高叫:“没意见!”
松旦辰眼皮子微动,这女娃几年不见,心思越发机巧了,博取人心的事行得恰到好处。
大势所逼下,毒手药医纵使心里万分不甘,也只得退而求其次,心底早将那搅他好事的蓝衣青年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