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灿烂,桃花正好,盛开如胭脂,又如云霞,染红了溪畔女眷们娇笑的面庞。
桃溪南畔临着八角亭不远,多是高品之家的娘子媳妇三五成堆地吃茶赏花;溪北脆笑声声如银铃,多是正当妙龄的小娘子们聚在一起或赏花扑蝶,或诗词作画,各成圈子。
李秋云和陈二娘子玩得投契,两人身边也围了六七个武将家的女孩儿,都是真正喜欢奔马挥杖的刺激,说起击鞠来热火朝天,渐渐地与“假击鞠”的丁沅一群就分成了两堆,一拨说打球,一拨说诗词,各不相扰。
“啊,杼杼呢?”李秋云终于想起了她的好友,起身张望了下,“杼杼说去更衣,怎么这么久?不会有事罢?”她蹙起眉头,又抬头看了眼溪畔上方的天色,“日头不早了,国师怎么还不过来?”
“应该快了!”陈如瑛声音脆落,一身大红马装衬着漆皮靴子显得人格外明丽飒爽。
“走,我们去问杼杼,”她拉起陈如瑛道,“她是宴会的主人家,就算她不知道,还有林夫人。”
“走。”陈如瑛应得也干脆,让其他小娘子在这吃酒投箭壶先玩着,她们去去就回。
两人牵着手向花树下填词作画的丁沅那堆人走去,忽见桃溪对面八角亭那边忽啦啦过来一群珠光宝翠的女眷,远远的就能听见卓夫人富有穿透力的笑声,她左边举步优雅的中年美妇正是花宴女主人林夫人,右边与之亲热谈笑的极美女子却不知是谁,举手投足间妩媚婉转,风流天成,两人都看得呆了。
溪南坐着吃茶谈说的女客都站了起来,三一从四一堆游赏在花树下的女客也都转头望了过去;有的女客已迎上前去,有的规矩站在原地等,应是夫家官职较低,或是与宰执夫人们关系稍远不太相熟。溪北的小娘子们也都三三两两朝那边张望,交耳相问那美貌娘子是何人。
李秋云和陈如瑛走近已站起身的丁沅、胡芜等人,凑过头问:“阿沅,走在你娘身边的那位娘子是谁啊?长得可真美!”她一脸欣羡。
丁沅摇头,“以前没见过,……大概是哪家贵眷。”
“走,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朱青二话不说,扔下画了一半的仕女图,拉着丁沅就先行。其他人也都跟了上去,除了大理寺参政家的四娘子。“敏娴,你还呆着干嘛?”朱青回头叫她。
谢敏娴看着画案上已经作了大半的“桃花仕女宴”,有些不舍就此搁笔,恬静的脸上闪过丝犹豫,抬眼细声道:“你们先去罢,我作完这画再来。”
“这个呆子!”朱青笑骂一声,也不管她了,七八人忽啦啦往溪桥上走去。站在溪北张望的妙龄小娘子们也大多捺不住好奇心,嘻笑着携手往桥边走去,余下脚懒不好动的,或是像谢家四娘子般痴于笔下的。
那边玩箭壶的武将家的小娘子们也都站着没动,虽说建炎朝的武将地位和待遇较以前已大有提升,但文武之间依然有根泾渭分明无法逾越的线,文不邀武,武不请文,这是惯例,出门前这些小娘子都被父亲母亲先后叮嘱,自是不会不识趣地往夫人淑人堆里凑,徒惹人不待见——当然,如陈二娘子这般不忌人眼光的又是异数。
这时,先头迎上去的女眷已有人掩口娇呼出来:“国师长姊?……”声音不大,却让外围的女客都听得清楚,惊愕中更心急地近前去。林夫人笑呵呵地向师师引见众淑人硕人、各家嫡媳和高品大官家的小娘子。
历经初时的惊讶后,十来个贵妇争相围着师师说话,就如众星拱月一般,师师媚波流转风情自生,一忽儿娇笑一忽儿戏谑,竟是不曾冷落身边任何一位女客,这等长袖善舞的模样让虞洽长叹自愧不如,何栖云轻笑慰言:“如她这般的,亦没几个。”
桃林内微风徐起,枝头花瓣轻摇,偶尔两三瓣掠落衣襟,余下芬芳。卫希颜牵着叶杼从桃林北面悠然慢行而来,两丫鬟垂着手兴奋着小脸跟在后面,远远的就能听见桃林那边的娇笑莺语声,众多声音里她很轻松地听出那道最是柔媚糯软的咯笑声,虽未亲见也可想见那如鱼得水般的模样,她不觉扬起了唇——师师,合该属于这里,藏于山庄平白辜负了她的年华。
再走出百十步,透过匝匝桃树已能隐约看见溪畔的衣香鬓影,卫希颜微笑倾视身边少女,“叶杼,你先去罢。”
叶杼仰脸凝视那双清邃含笑的眸子,知道这是为她好,和国师一起出现人前太招人眼目,却不舍得松开手心清凉温润的感觉,更不舍这人身上清凉的淡淡香息,仿佛雪山之巅的雪莲,又像是冰天雪地里的香木花,让人沁香回甜到心底……
她抿了下唇,决然松开手,扬起笑脸语声脆脆,“卫轲,我以后还能见你么?”
卫希颜微笑看她,“当然。”
这姑娘是她寄以厚望的未来大数学家,怎能不看着其成长?没准能培养出个叶氏里德,不,比欧氏几里德更强——卫希颜很愉悦地臆想着。
“去罢,我随后就来。”她拈去小姑娘发上的几瓣桃花,言语动作都带着亲切。
叶杼嗯了声,纤手拉起卫希颜右手瞅了瞅,已是雪玉般无瑕,她垂了垂眼,道:“没印子了……”话里不知是庆幸还是失落。
卫希颜哈哈仰笑,早就没了,“就你那小牙口,还能留印子?”伸手拍她头,“去罢,别磨蹭了。迟了林夫人定要找你。”
叶杼又嗯了声,再深深看她一眼,才带着两个丫鬟往桃林溪边走去。
卫希颜背手立在原地,抬望头顶一片花海,心想可秀该从泉州回来了,又想清鸿的心障不知突破了没,韶州那边沈元已经苏醒,事便成了一半,至迟三四月清鸿也该撤回了。
她随手取了朵桃花,拈在雪玉般的指尖慢悠悠向前走着。一袭绯色的深衣宽窄合体,江宁府出的行云锦很有亮缎质感,却轻飘如行云,步履间随桃林细风拂扬,自如得仿佛就是这桃林的天和地,花和树,风和水。
“啪嗒!”谢敏娴手中的细毫落下,溅出的墨汁立时毁了将近完成的桃花仕女宴,她却毫无所觉地怔怔望着桃林深处,不过是抬眼间细观桃花妍放之姿,孰知竟会一眼撞入这幅风景。
半晌,她的低喃才从喉咙逸出:“卫……”
却终究没有道出后面的“国师”,但觉这两字便如沾了尘俗的烟火,只会垢了那一袭的天然清远。
她心中悸动一闪而过。
这位素来被朱青取笑为“木讷没主意”的少女,此时双眸跃闪着让人吃惊的光芒,低头盯着案上半毁的工笔仕女——桃花溪畔边十几位少女的表情刻画得细致入微,各人俱不同,生动跃于纸面,甚至襦裙被风拂动的禢子都清晰入微,能辨出风的方向,毫无疑问这是幅佳作——她拾笔拖墨下去,竟将画作全毁了。
“韵自天成,岂可拘泥于斧凿……”她呢喃着,仿佛突然有了明悟,哗哗重新展纸压镇,却换了一支粗笔中毫濡墨,落纸时一反先前的细画精描,行走仿佛尽随心意般,起落如风。
溪北玩箭壶的武将家小娘子也几乎在同时发现了从桃林深处迤逦而出的卫国师,呆了一下后,不由同声欢呼起来;溪北懒得走动、坐一堆文静吃茶嗑瓜子的小娘子也不由掩口惊喜,虽然有的从没在任何场合见过这位盛名国师,但几乎在抬望眼的瞬间便确定是她,再无二人能有这般的气度风髓。
“娘,卫……国师来了。”一直望着北边桃林的叶杼眸子闪了闪,摇着母亲的手笑着提醒。林夫人从贵妇堆里望过去,喜道:“真是卫国师……”转瞬想起四娘扮男装去书院听卫希颜讲道之事,便又回头瞪了女儿一眼。
“希颜,你可真是姗姗来迟呀。”一群女眷簇拥中的师师招手娇笑道。卓夫人闻言扑笑,想起了那位因不愿被抢风头而留在亭中的“迟迟”夫人,今日大抵是风光尽失到底了。
卫希颜清扬一笑,隔着小溪对师师道:“我若来得早了,岂不抢了姊姊的风光。”
师师咯咯掩口,娇媚吃吃道:“姊姊我的风光,岂是你掩得住的?”
卫希颜哈哈了声,“极是,极是,妹妹我甘拜下风。”
一两句戏谑,已显出这对姊妹之间的情近。溪南女客各自心头拈量,不觉将云大娘子的份量又抬重了些。
卫希颜侧头朝溪北满眼兴奋期待的武将家小娘子们点了点头,微笑做了个手势“你们先玩”,便在少女们高兴的喳喳声里悠然往溪南走去,走过落笔专注的谢四娘子身边时,她略停了一停,目光掠过宣纸时闪过一丝惊讶和激赏,又一位有天赋的小娘子。
这官家内院里还真是藏凤卧雏,不知后头还有没有更多的惊喜?
她微笑走上溪桥。
溪南的小娘子都一脸既兴奋又期待的表情,朱青有些紧张地攥住身边人的手直摇,“卫国师!卫国师过来了!”李秋云也紧张回摇,“是啊是啊!”两人蓦然发觉握手的是对方,立即哼一声,同时甩开手去,道:“讨厌!”朱青还夸张地掏出丝帕拭手,气得李秋云瞪圆了眼,想要夺下帕子再拧她两把。
“你俩别闹了。”丁沅及时喝止二人,道,“我娘和林夫人她们都迎上去了,咱们亦快去,请国师给鞠社题字。”
“不急!等夫人们礼见完了咱们再去。”陈如瑛挺起浓丽的眉毛,很有主意道,“鞠社的都先聚到桥那边去,先备好笔案,等国师空出身,咱们再回来请。”
她是社首,这话听着又有些道理——这会凑上去哪有她们的地儿;叶杼没有随同林夫人迎前——这会子月兑离闺友是要遭斗的,闻言应和道:“咱们先去桥那边,投投箭玩玩亦好。”丁沅想着便点了头,于是一群个小娘子又忽啦啦回溪北去。
师师款款摇曳行前两步,一手挽住卫希颜,娇媚悦耳的声音带着两分嗔怪,“怎的才来?栖云等你好半晌,新词都快成册了。”
何栖云扯了下唇,师师,不要拿她做挡箭牌。
卫希颜笑看师师一眼,“听你这话就知定是心虚,之前编排我甚么坏话了?”
虞洽掩袖窃笑,云姊姊先头说了不少卫国师当年在东京时的桃花艳事,宫女隔三岔五给她递帕子啦,邻家小娘子暗恋送花啦等等,方才先声夺人,定是怕卫国师“问罪”,却不料被一语戳穿——这对姊妹感情真是好。
师师眨眼吃吃一笑,聪明地不接这话茬,拉着她引见女主人。
卫希颜先和林夫人、卓夫人、蓝夫人、计夫人四位夫人——方夫人等四位夫人留在亭中吃茶说话没外出——见礼寒暄几句,又由林夫人引着其他官眷上来见礼。
卫希颜均含笑颔首,间或问几句家长里短,子女趣事,时时引起女客笑声,言语态度间颇是温和可亲,和传说中的清远冷凛大不相符。
便有户部侍郎家的姜淑人大着胆子笑说:“今日得见国师,方知传言多谬——卫国师哪是清冷不易近人了?”
女眷笑声中,卫希颜道:“传言亦非有误,不过官场上多是说官话,吾等女子之间相处,又是另一番景象,自是区别对待。”
她一句“区别对待”,让女眷们顿然多了两分亲切,又油然生出一分骄傲——这是女子之身的国师,和男人自是不同的。女客娇笑声中,气氛更见欢洽。
周旋几巡后,各家女眷都寒暄得差不多,卫希颜又由林夫人等人陪着至八角亭内,见了李纲夫人和胡安国夫人,笑语里带了两分尊老之意,让方秦二位夫人都甚是欢喜;至于韩夫人和蔡夫人,她点头回礼寥寥两句,不显冷淡却也无先前的和气,几位女眷看在眼内都不以为异——朝野皆知卫国师和兵部刑部二位参政关系甚僵,若是对这两位参政的夫人表现热络,那倒是引人惊诧了。
说了通话,又饮了巡酒,卫希颜抬眼望去,溪畔对面投箭的小姑娘们正三不五时朝这边张望,她笑着扬了扬眉,心想,这些孩子还有多少耐性?
过不多久,一身大红骑装利落的陈如瑛就和丁沅、叶杼过来了,一齐向国师和众位女客行了礼,身为主家小娘子的叶杼先开口,请卫国师为鞠社题字。
座中有几位女客咦了声,显是头次听说这事,面上都露出讶色。韩夫人嘀咕:“小娘子家家学甚么骑马打鞠,抛头露面……”话未说完,就被一道冷目噤住。
卫希颜施施然起身,笑着向几位夫人告罪离席,“……应诺在先,需得去去。”
方夫人家没有适龄小娘子参与在内,面上却露出赞成之色,爽声笑道:“女孩儿家娇娇弱弱的,日后有得苦头吃,这会子有个一起玩耍的活动,出去强强身亦是好的;再说有国师看着,亦出不了啥事体。”
蓝夫人对朱青参加鞠社一直勉强,若非她只这一个嫡亲女儿,从小惯得性子纵了,闹腾起来几天不吃饭,她必是不允,但心头总挂着不安,唯恐以后会传出甚么有损闺誉的风言风语,闻听方夫人的话,心想宰相参政的小娘子都在一起,又有卫国师看顾,应该出不了甚么事,心便安了几分。
秦夫人呵呵道:“咱家阿芜亦在里头掺合,这孩子骑马打球勉强,辨药倒有几分心得,国师得空尚请指点她一二,能学您十成中一成半成的,这孩子便受益非浅了……”
卫希颜无语,敢情这位还别有目的了。
计夫人垂睑的双眼掠过丝嘲讽,她家四娘敏娴是被丁家和朱家小娘子硬扯去的,若非顾念着女儿处好交往不无好处,断不会让她去做混子。然而,这时的计夫人并不知晓,自家女儿的心思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这些夫人们道个别还有完没完!陈如瑛月复诽了句,伸手扯了下丁沅。
卓夫人接到女儿催促眼色,瞪她一眼,转头笑道:“国师您自去便是,我们这些当娘的就不去凑趣了,省得孩子们不自在。”丁沅唇角漾起笑容,果然娘亲最贴心。
林夫人、计夫人笑声说是,蓝夫人本有意跟去看看,闻说拈了下佛珠,便安然不动了。
师师笑道:“姊姊们坐这吃茶说话,妹妹是个坐不住的性子,这便和栖云、虞淑人同去凑个趣儿,回头好向姊姊们说道说道。”
林夫人等都笑着说好,又起身送了卫希颜出亭。
一出亭子,没走几步,陈如瑛便活泼起来,挽着卫希颜的手臂,快活道:“卫帅,我生日时爹爹送了匹泰西马,好高大好雄健好漂亮,大理马吐蕃马都比不上!我以后骑了你看!”
泰西马?卫希颜心想,说的是阿拉伯马吧。
去年大宋出海使团回国,按她的嘱咐捎带了二三十匹大食马,可惜海路遥遥到临安时只存活了不到一半,她留下一匹,送给京营都帅姚仲友、御营都帅张宗颜各一匹,余下的捎去了江北行营——种瑜、吴阶、韩世忠、蒋宣几人都没落下;之后名花流旗下的泰昌商会又贩回了一批,这次商队中特地拨了两艘巨船贩马,一路精心照料,竟存活了大半,都被枢府购得,除了留给太仆寺做马种试验杂交外,其余的分给了亲信的武将——没想到陈克礼竟舍得送给女儿。
她笑道:“好啊,我亦有一匹泰西马,到时候比一比?”
陈如瑛仰了仰脸,眉间没有怯意,却嘻嘻道:“那您得让我十丈,不,二十丈。”
二十丈就是六十米,这丫头倒是宰人不手软,看起来大咧咧却并非一味的没心计。
卫希颜多了分欣赏,很是痛快应下:“成,让你二十丈。”
“真的?拉勾,不,击掌!”
卫希颜哈哈一笑,和她击掌。
丁沅撇开眼,心里嫉妒得哼哼,会骑马有甚么了不起!她也要骑马,骑快马!
叶杼眸光掠过陈二娘子挽着卫希颜的手臂,垂了垂眼,心道骑马有甚么好炫耀的,能跟她比算学么?想起以后能去凤凰书院上学,她又欢喜起来,唇角微扬。
师师一边和栖云、虞洽说着话,一边眼波睇转,带着兴味暗观三位小娘子的神态,心道,希颜招惹了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