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柔和,洒落在临窗长榻上执杯浅酌的女子脸上,如笼薄纱。明净剔透的琉璃酒杯擎在修长如玉的指间,赤如霞珠的葡萄酒液微微漾着,浅浅涟漪里仿佛模糊了流光,让人徒生怅然情绪。
卫希颜回屋时,便见名可秀着了中衣歪在榻上,手里执杯似饮非饮,心思不知晃到何处,一脸的眷念追忆神色。
她想了想,便了然了。走近前去,将琉璃杯取下搁在侧边矮几上,挨坐榻边问:“在想母亲?”
她说的母亲是名可秀的母亲花惜若。
名可秀垂着眼帘嗯了一声,懒懒地直了□,起手摘了她发上玉簪,一头乌发如瀑般垂落下来,指尖拈起几缕摩挲着,神情怅然。
卫希颜握了她手,凝视的目光柔和。
这一整天,就此时她方与名可秀独处——申时落班就去了陈克礼家中,赴他的四十五岁生辰宴,酉时方回山庄,还没跟名可秀说两句话,就忙着三叔的饯行宴,一家人聚在雁云院亥时方散,她又留下陪三叔过招,而后喝光了两坛酒,梆交四更才落屋。
她忖着,不知何人何事惹得可秀又怀念起母亲。扬眉打趣道:“今儿见了哪个美娘子,惹得你见人生情了?”
名可秀被引得笑了下,说:“不是美娘子,是美郎君。”
“哦——?”卫希颜挑起唇。
名可秀拈着她的发丝,语声幽幽,“见了陈西山,议杨邦义的折子,”她语气顿了顿,“说起当年扬州初遇的事……”
“哦!”卫希颜发出一声短促的噫叹,顺着话头问,“难道是段传奇般的相遇?”
两人所说的陈西山,就是司农寺丞陈旉,出身于扬州的书香世家,家族出过三个进士,其中一位官至礼部尚书,陈旉也是年少学成,二十岁就考进太学,有望入选进士,孰料竟自个放弃仕途,一门心思蹲在西山庄子躬执耕稼,还自号为“西山居士”,气得陈父挥着手杖抽他,却没扭过这个嫡子的冥顽不灵,痛失期望下索性将西山庄子扔给了他,再不许他进陈氏家门,等同于放逐,直到陈旉被赵鼎荐举司农寺,已经垂垂老矣的陈父才重新接纳了这个忤逆子。
卫希颜对于这位不爱当官爱务农的读书人中的奇葩,性子又执拗得像根煮不烂的老牛筋似的农业大臣,心里搅动着旺盛的好奇心——究竟当年有着怎样的交往,才会促使他选择立于可秀旗下?这回总算听了个开端,便催着往下说。
名可秀却一手撩开她衣襟,“有酒气。”
卫希颜扑哧一笑,心道陪三叔喝了两坛子甘玉春,没酒气才怪。伸手解了宽松的外衫丢到榻尾,露出里面的细绫中衣,胸前曼妙的起伏立时显出来。
名可秀臻首靠去,枕在她胸口上,因眷念母亲而生的怅然便在这团温软里渐渐陷落下去。
卫希颜低笑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响:“需要我去洗干净再来听‘传奇’么?”手臂却搂着她腰不动。
名可秀闭着眸子,语气懒懒的,“传奇没有,故事倒有一桩。你去洗,我睡了。故事改天再讲。”
卫希颜眼睛骨碌一转,拿起侧几上的琉璃杯,将杯中剩下的葡萄酒喝干,放了酒杯回头就在名可秀唇上亲了下,抬眼笑说:“这下好了,咱俩的味道一样了。”
名可秀半睁眼撇嘴,“无赖行径。”
卫希颜抱着她咯咯的笑。
名可秀嘴角微弯,这般打岔,心中仅有的一分怅然也遁去无踪了。
她侧了侧身,看了眼悬挂中天的明月,月光将她明亮的眸子映得更亮,又似有星辰落入眸中,点点耀辉。
追忆着过往,她道:“那年是重和元年,四海钱铺的分号开进扬州,阿娘带了我去做历练。一次踏青路经西山脚下,见田垅上立了个道服男子,一边袖子半挽,手里拿着卷书吆喝田里的农夫:挖垄多深,间距多宽,下肥几钯……阿娘听得有趣,便叫马车行近些。
“那人一双鞋履和道衫下摆都沾了泥,道袍前衫的膝盖处接了襕——是位读书的士人。阿娘听了会,赞许说,难得有士子躬作农事,更难得的将《齐民要术》因地制宜、活学活用,不是个死读书的。便起心结识这位躬耕稼穑的读书人,吩咐就近寻处草地落车,铺毡起炉。
“阿娘点茶的技艺甚是高妙,就是赵元镇都要逊色三分。茶香顺风飘向田垅,我和阿娘还没喝完头盏茶,那士子就循香而至。阿娘学识博杂,素擅言辞,与之相谈者无不忘却辰光。这是亦不例外,从烹茶、品茶说到制茶、种茶,又从种茶说到种田……天将昏时方离去,陈西山犹自一脸不舍,恨不得跟着我们走。”名可秀笑了声,眸光透出骄傲。
卫希颜了然点头。可秀的母亲花惜若无疑是很吸引人的女子,最大的魅力不是来自于她的绝色的美貌和独具的气质,而是她堪比智者般的智慧和学识,这种智慧性的光源最是吸引如陈旉这类专心致道的读书人。当然,这个吸引未必是男女之情。
名可秀接着道:“之后,陈西山便成了登门请教的常客。每次相谈便去半日,阿娘从无厌倦不耐,并为此在扬州多停留了半月。阿娘说,这般切磋互有稗益。又说,天下读书人皆知国以农为本,然则有几人服田力穑,勤劳农桑?陈西山之可贵,便在此处。
“次年陈西山来杭州拜访,就在杭城住下了。阿娘挑了几处不同土质的田地,做他的试耕田。因同城近便,登门的时候多起来。交流农事要术之余,亦会探讨和农事相涉的国策法令,青苗法便是之一。
“陈西山讲青苗法之失,主弊在于官府强迫田户认购:官吏为了多征青苗钱作为政绩,对不需要青苗钱的中产之家亦强迫借贷,甚至强迫城里的坊郭户亦认购青苗钱,使这些人家平白背上利息负担;
“次一等的弊病,在于百姓的愚昧短浅,只顾眼前:借了青苗钱不用于买种子买耕牛,而是尽买米粮济眼前之急,到还钱之时,别说利息,就连本钱也还不出来,而官吏要向朝廷交差,便逼迫农户还钱,贫穷之家往往变卖家产还债,地方豪户便趁危低价兼并田地,以致贫者益贫;
“再次一等的弊病,则是贪官奸吏抬高利息,从中贪污谋利。又有官吏唯恐限期内收不回青苗钱,不等田收农税季节就催令还钱,此时田户如何有钱可还?然而官府催逼还钱如狼似虎,又如何敢说不还?要么携家远逃,要么变卖家产,然则故土难离,农户多半倾家荡产以还……
“阿娘说,青苗法的弊病但凡有识见之士皆能辨知,然则当今登位,起用蔡京复新法,何以更为害民?陈西山答道,新法种种弊病未除,蔡京之辈便妄行恢复。上有奸佞当朝,下无良吏施行,且为君者好奢,遂致弊法比之神宗朝为害更甚。
“阿娘冷笑,说有良吏施行又如何,能保得了三年、五年还是十年?纵是史家称道的贞观之治,吏治清明之时亦不过十几载尔。惟将法令系于良吏,则不成为常法。”
卫希颜心道,这就是法制不能系于人治的道理。
“阿娘说,任何事物要长久,都须得有自己的源力。就像儒家学说,虽然经历过乱世的倾颓,礼乐崩坏,但儒学的源力仍在,就如扎根地底的青草,生机不绝,隋唐天下一统,便又复尊崇地位。究其根本,不是皇权选择了儒学,而是必须以儒学为尊。因为这是‘平天下’的道,这就是儒学的源力,是一种内在的生命力,不依赖于外在的君权而存亡。阿娘说,世间大道相通,无论思想学说还是国策法令,要想长行于世,就必须有自己的源力,‘源’者,为源源不息之义。”
卫希颜正听得津津有味的时候,名可秀却未再说下去。她等了一会,捺不住心头痒痒,追问:“母亲说青苗法的源力是甚么?”
名可秀微微摇头,低叹一声,道:“阿娘没说……”
卫希颜愕然,“母亲没说?”这留半截子是做甚?
名可秀道:“阿娘是让我自己寻求解答。”她顿了顿,解释道:“爹爹和娘亲对我们的教养,从来都是启引多于灌输。”忽又扬唇笑了笑,“爹爹说:未敢质疑父母师长教诲者,或可青出于蓝,然不可胜于蓝。阿娘说:水滴石穿。”
卫希颜呆了下,无语了。
不但要质疑,还要时时质疑;不但要时时质疑,还要持之以恒的质疑;不但要持之以恒的质疑,还要疑之有据——否则,怎么做到“石穿”?
这是甚么要求啊?!
若不吃透学问,又如何提出质疑?
卫希颜总算明白了,原来名可秀对她的高标准、严要求是来自于家传渊源。
她后背一寒,讷讷道:“可秀,那个,我就不用‘水滴石穿’了罢?咳咳,这个,从你这里青出于蓝,已经很不错了。”
名可秀想笑,又忍住,眉梢挑了两下,“叫你多读点书,才沾了两分青色,就青出于蓝了?美的你……”终究没绷得住,唇角翘了翘,睨笑看她,说:“不思上进。”
卫希颜“噗”的笑开,倒在她身上直叫冤,“我已经很思上进了,真的,手不释卷。只是你这标杆太高,我就是拍马……呃不,拍翅也飞不到你顶上去呀。”
名可秀哼了哼声,“是谁说的,我若为凤凰,她便为鲲鹏?这拍翅都飞不上去,怎么扶摇九万里?”
卫希颜申吟一声,这哪跟哪呀,完全不搭界的两回事。
究竟谁无赖啊!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襕衫:士人之服,因其于衫下接横襕为裳,故称。
因为最早的衣服是上衣下裳,后来才发展出上下连体的长袍长衫之类,为尊重古礼的“衣、裳”服礼制,士人的长袍和官员的官袍公服的衣衫前摆,近膝盖处都要接一幅同色的襕,视觉效果看起来像是前衫下摆横着拼接了一块——以前看古代服装时没弄明白,还道好好的一件长袍干嘛不用整匹布裁制,偏要在前面接一横条破坏整体美观。咳咳,后来方知此为“襕”也,哈哈。
但最隆重的礼服依然是衣、裳分开,譬如皇帝和官员的祭服、大朝会的朝服,都是上衣+下裳的。
小剧场:
某西(挥手绢):可怜的卫卫,先把史书读透彻吧~~~~
卫希颜(怒):为毛去了古代还要更苦逼的读书啊啊啊
某西(无辜):谁让你家名女王高标准、严要求啊?不是作者君的错啊!
卫希颜(咬滚!好枯燥,打滚,打一百个滚!
某西:要不你先读诸子百家?
卫希颜(嗷):打一千个滚!
某西:你就是滚成“驴打滚”,还是要努力读书滴。好孩纸,快去手不释卷吧,名女王等着你提问质疑呢。话说你读的都是女王的批注本滴说,上面的注解都是需要吃透滴说,吃透了是要提问滴说(卫希颜怒指: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