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扑面,雾气渐开,一艘两桅四帆的海鳅船行驶在江面上,尽管是逆风行驶,船速却极快,仿佛一条梭鱼劈开白线,不过几息就出了一箭之地。
船头迎风立着一位容貌极美却极清冷的女子,乌黑的头发挽了个道髻,腰悬一口带鞘长剑,那剑鞘已有些年头了,被主人晰白净利的手指抚摩得溜光,黄花梨的纹路清晰毕露,那鞘中之剑直柄无护手,剑柄上蚀刻飞鹰图饰,外涂黑漆,漆内填银,两只鹰眼仿佛是活的,银光冷漠又锋芒慑人。已是十月下的天气,她身上却只穿了件天青色的薄绸道袍,脚上穿的也是双青绸薄面布鞋,但那纤瘦清峭的身影却如剑般直立风中而不动分毫。
卫希颜端着钧窑茶盏,慢悠悠走出舱来,道:“这江上有什么好看的,一站就大半天,也不嫌冷。”抬手将茶盏送到唇边饮了口,那红如秋枫的釉色似将她清雪般的脸庞也染出几分暖色来。
叶清鸿的脸庞却是冷得结冰,声音也冷得结冰,回话仅两字:“不冷。”仿佛多说一字都不愿。
卫希颜喝进嘴里的那口茶慢慢咽下,眨了下眼睛,笑嘻嘻道:“哎哟好徒弟,还在生气呀?”
叶清鸿已恼了她好久,打从韶州回来后就没给过她好脸色,当然,如果以前的漠然表情算是好脸色的话,现在就是北风那个吹,寒冷冻人,而这北风已吹了小半年了,还不见有回暖的迹象。卫希颜叹了口气,一脸语重心长的表情,“清鸿呀,做人要宽广,不能这么小心眼。”不就是帮为师想个太极功法么,值得怨气这么久么?
这事得从朱雀书院说起。
女子书院建立只是开始,不但要从思想上教育人,还要从体质上打造人,但女子骨骼小力气小,肌肉又不似男子般有爆发力,若是如凤凰书院的男学子学打锻体拳,则事倍而功半,况且锻体拳拳路刚健,练筋骨练肌肉,这些大小娘子多半不会喜欢,如果练得如男子般体格强健,更是会让这些爱美的娘子们却步,卫希颜仔细一想,还是姿势优美又柔中带刚的太极更适合女子修习。
当然,这个时候名扬后世的太极祖师张三丰还没有出世,而太极拳也并非始于张三丰的开创,其渊源可上溯到宋代之前更为久远的年代,譬如现今江宁府就有一家处世低调的太极武学世家——谷氏,其创功的祖先是南北朝时代南梁的道士,道号太玄子,名渊,创下此功法后便传给家族中根骨悟性皆佳的子侄,后辈代代相传,至今已有五百多年的传承。
如谷家这样的武学世家并非一家,便是传承太极功法的世家,就还有个姚家,只是更隐秘更不为人知罢了,而姚家的传承比谷家更为久远。这样的武学世家多半不会掺和江湖武林中的争雄争霸,唯独重视家族传承,势力虽非强盛,其底蕴却远非一般江湖帮派可比,往往武林豪强一代换一代,而这些传承久远的武学世家却岿然存世生生不息,而那些卷入武林争雄的世家虽然有一时鼎盛,但这盛景却持续不了多久,最多传一代就衰败下去,有的甚至再也重振不起。
是故,自古传下来的道家宗派和武学家族不在少数,但传承至今并有望继续传承下去的,却不过寥寥几十家而已,其中有半数还是隐世或半隐世的家族,如天涯阁傲家,就是传承于先秦时代的修道家族,因秉承道家“月兑形于天地”之真义,也被秘密称为修真家族,从两汉之后,修真家族就隐世不出了,间或有弟子在俗世中行走,也是入世修行,不得透露家族之名,更不得泄露家族所在,否则以背叛家族灭之,当年傲氏家主傲惊神决意以襄助宋室统一南北为入世修行之道,世人方会知晓有个天涯阁——然而,也只是知道有个天涯阁而已。
话说回来,谷家、姚家先祖各自创建的太极功法都不是最早的,最早的太极拳法据说是黄帝轩辕氏报创,这个据说的考据太少,不太靠谱,天涯阁藏里的记载是起自西汉道士姚真人——还是道士所创。
为什么还是道士?这得从老子说起。
老子悟易义,书《道德经》,创道家宗派,自此有了无数徒子徒孙,入道门修道研道义,而道家在先秦时达到一个高峰,当时的道士追求修成“先天无极道体”,即成仙,而成仙的途径有两种:其一是通过炼丹服丹;其二是通过修炼内丹功。前者非但成不了仙,反因炼丹含有铅汞以致久服成毒,因之身亡的道士不知有多少,甚至包括那些贪图长生不老的皇帝;然而后者,道家的内丹功,则同外服丹药不同——引天地气,修清净心,是为修内丹。
这内丹功实际就是道士修炼的内功,分动功和静功,静功为引气术、吐纳术,动功为行、立、坐、卧各式功法,修为低的可延年益寿,修为高的可飞檐走壁,而修炼到极境的便可修成无极道体,月兑去皮囊的束缚,飞升大道。
然而得证大道的毕竟是极少数中的极少数,就如千万沙粒中的一粒,讲究天赋机缘悟性勤奋缺一不可,所以得道飞升者少,但世间练内气有成的高人不少,这些高人从天地自然中又悟出种种可攻可守的招式,并将内丹功与这些招式结合,便形成了内家拳的雏形。
先代道家创拳时道出内家拳之真义:“拳起于易,有阴阳方有变化,有变化方有刚柔。”
最早创立太极拳的姚真人据说是在山坡上偶见蛇鹊之战,那蛇形柔软而缠绕,而鹊形迅捷而刚硬,蛇缠鹊跃,两形阴阳相济,刚柔并重,变化无穷,遂悟理而创出一套拳法,因无极而生,以太极为母,而生刚柔变化,遂名为“太极拳”。
之后,太极拳从两形发展到三形、四形,至南梁谷渊时,又在四形的太极拳基础上,开创出龙凤狮猿鹤五形,谓之“谷氏太极九丹功”——其“丹功”二字便蕴意了太极拳源自于道家的内丹功。
这种柔中蕴刚的功法比较适宜女子修习,但谷氏和姚氏太极都是传子不传女,更别说传给外人了,而且这两家的太极功法必定是复杂的,并不合卫希颜之意,遂起心自创一套简单易学的太极,不必太复杂,太复杂了不容易学会也不容易传承,久了就会失传,或者只留下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学了也是白学。
卫希颜有天涯阁的凤凰心法为基,而傲家的修道心法正是出自易义,融合了伏羲之易和《道德经》之道,其内在精髓绝非姚谷二族的太极功法可比——在修道者眼中,武功和拳法之类都是末技,所谓武道武道,指的就是以武入道,道才是凌绝的顶峰。所以,只要不是创立如同流水心法、惊雷心法这种已踏入半边道门的武道心法,只是创一套武功,不需要呕心沥血的耗时耗力。
卫希颜却躲了个懒,正好叶清鸿从韶州回来,便将这任务交给了她,说什么“悟道始于创功”,又提出诸多要求,既要打拳的姿势美,又要修习后的形体美,还要合乎女子阴盛阳衰的体质,等等,归总一句话,就是要创一套只能女子修练并且容易上手的功法,当然更得摒绝练不好或练得不对就“走火入魔”的危险,毕竟只是用来强体防身,不是培养武林高手。
叶清鸿确实是武学天才,卫希颜说她“悟性仅次于白轻衣”,这绝非溢美之辞,两月不到功法雏形便成,又用一月进行完善,到朱雀书院开学时已教会十余名女护卫作为体术课教习,以引导术、吐纳术为静功,配合飞禽游鱼之姿的招式,并创太极推手,综合擒、拿二技,李清照观后击掌而赞,道:“外柔于形,内济于刚,诚为女子所适也!”
这次出行前,叶清鸿已创了完整的跌、掷、打三技,每技三招,共九招,这是中段功法,适合初段功法修习有成并且年龄较长的女学子修炼。
她做过多年杀手,杀手讲究的是动作简单而致命,所以这九招也简洁利落,既可强身,又有很强的技击性,非常符合以柔克刚、以巧制力的要义,若非卫希颜要求姿势优美,她花费的心思至少可省去一半。
但这功法在她眼中,实属粗浅不当一提,最初卫希颜因她所创而命为“叶氏太极手”,被她一个眼刀子杀回去,冷声说“留名丢人”,呛得某人半晌说不出话,遂改名“朱雀太极手”,以与谷氏姚氏太极区别,省得人家告盗版。
卫希颜抿了口茶,瞧了眼仍然不理会她的叶清鸿,嘴角翘了翘。
随着两人相处越深,她越发了解这个徒弟。
外表冷漠,内里却骄傲。这种骄傲,不是没有经历过什么挫折的骄傲,也不是地位身份的骄傲,而是剑客的骄傲。
剑客的眼中,只有配得起自己的剑,只有值得自己出剑的对手,只有永无止境的剑道追求,只有孜孜不倦的剑道修行,除此之外,无关之人、无关之事,尽是尘土。
显然,为朱雀书院的女学子创一套“小孩子玩意”的功法,在叶清鸿的眼中,就是尘土。
卫希颜咳了一声,诱惑她道:“清鸿,你若是觉得这般粗浅功法有损你武道大才,不如在中段之上再创高阶功法,挑选那些有根骨有天赋又有悟性的小娘子修习,没准能练出几个一流高手来……再代代相传下去,说不得叶氏之名就要流芳百世了。”
叶清鸿的眼底有光芒一闪,她对自己声名不在意,却被“叶氏”二字打动——若是让叶氏名扬百世,九泉之下的父亲当喜笑而颜开罢?
她“嗯”了一声,望向江天远处,清冷的神色略略缓和。
船急风烈,她身上的那件青绸道袍却是纹丝不动,纤瘦清峭的身子直直立在那里,仿佛一柄插在船板上的锐剑,仅仅是光亮耀眼的锋芒,就足以让啸啸烈风避让开去。
那张淡然冷漠的脸庞下是浩浩锐气的剑意,那剑意慑人心魄,不须出剑,便已令人退却三尺,不敢迎面。
当年的雷夜雪也很锋利,但那锋利压抑在剑鞘中,就像寂夜死神,沉默地收割着人间的性命;而今的叶清鸿,却已褪去了黑暗的面具,孤清锋利的剑意变得浩浩荡荡,锋芒如长虹贯日,不压抑,不收敛,不克制,任心任意,正是凤凰心法第六重——“吾意即王”的境界。
卫希颜抬盏又抿了口茶,红褐色的茶汤已被江风吹得有些凉了,她无声地笑了笑,道出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徒弟,你穿得太单薄了。”
叶清鸿沉默了下,回道:“不冷。”
卫希颜笑出声,“别人看见你会冷。”
叶清鸿冷然,“与我何干。”
卫希颜哈哈一笑,凝目看了叶清鸿半晌,直到她忍不住回头,方悠悠然道:“清鸿,王者虽强,却不是世间最强,世间最强大的从来不是王者。你要晋入第七重,需将你的剑与鞘合为一体。”将锋芒锐利自然融于鞘中,从“无极生有极”到“有极归无极”,这个过程,绝不仅仅是返璞归真那么简单。
卫希颜当年领军保卫东京时,正处在第六重的“吾意即王”境界,勃发的战意和着她锋芒的剑意,恰如浩荡之势,遂击金军而摧之,但遇上更浩荡的萧翊,却唯有她败亡一途,幸得到天目山得可秀父亲指点,从而体悟流水心法的万法至圆和至柔而至刚,由此进到第七重的门槛,而白轻衣在黄河上的指点更是让她深悟一层,由此跃入第七重,方在黄河决中险胜萧翊一招,但因才入境界,代价差点就是她的命。
现下,叶清鸿也已踏到了第六重到第七重的槛,然而那道门槛却似一道无法跨越的天堑,能见能触及却不能跨过去。
叶清鸿垂了眼皮,良久,斜眉瞥了眼卫希颜身上那件墨紫缂丝的大氅,冷着脸从她身边走过,“这颜色不好看。”随手将她手中的钧窑枫叶红茶盏拿了过去,一口喝完,淡然掷了句,“不好喝。”
茶冷了当然不好喝!
卫希颜瞪着空茶盏,又瞪着叶清鸿的背影,“我喝过的!”气得连“为师”都不说了。
叶清鸿淡定冷漠的眸子回视一眼,那眼神分明是“不嫌弃你”,卫希颜握盏哀怨,谁能告诉她,这徒弟为什么越养越不可爱。
作者有话要说:叶清鸿,很强大……这个强大是……不剧透,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