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戚从戎封九城都御史,统领京畿防务,当下要紧的,是追查烟雨楼之事。
不止是文廷玉惊讶,满朝文武更是喧然,反对之声被天子轻描淡写,一一拂回;众人心廷玉能放心?
挨到下朝,文廷玉令退朝,见戚从戎提脚要走,便道:“戚爱卿,你且随朕到御书房来。”
戚从戎只好跟去,看文廷玉坐下,然后令人给他看座,又屏退了众人。
他谢了恩,也坐了下来。
只见文廷玉似乎有话要说,戚从戎见四下无人,便抢先道:“皇上,恕臣失礼,不过若是要臣立军令状,说查不出来便要臣的项上人头……臣现在就挂冠求去——”
文廷玉心里没好气,面上却带笑:“戚爱卿,你那人头……朕可没有兴趣。”
一颗头颅能重几斤几两?又不能吃,又不能拿着赏玩,还有损他的英明,不要也罢。
就算这人头可吃可玩,他也不得随心所欲,若要杀这痞子,朝廷上那帮元老旧臣,莫不是哭着闹着跪在太极殿外不起,吵得他头疼。
一想起当年他要封谢轻容为后的胜景,头就隐隐约约疼起来了;幸而后来有太后相助……
只听戚从戎皮笑肉不笑地道:“臣感激皇上大德。”
文廷玉咳了一声,端起茶喝了一口:“当年敬国公高才,授朕以军法诡秘之道,只可惜他去世得早,朕只觉无以为报;我们二人彼此认识了十几年,你吵来我嚷去,也是常事;但如今比不得当年,还望戚爱卿心中有数。”
意思是,你可别一昧地不靠谱不识相不知好歹——敬国公的面子朕要给,可是也不是总能给。
戚从戎听这一席话,只觉快四年不见,面前这人,褪去了面上那层锋锐的棱角,说话却是绵里藏针,威严更甚,比当年更有皇帝的样子。
但他也不惧,从容含笑道:“臣自知得皇上厚爱,必将竭尽全力,彻查烟雨楼之事。”
快三年了,烟雨楼又重现尹丰,数日前,太医院的张院判,死在了家中。
这张院判,单名一个尚字,才高面冷,妙手回春;但执掌太医院多年,却是冷面不阿的刚正之人,多与同僚不睦,怎么看都不像是烟雨楼要下手的对象。
可是他却死了。
那夜是张院判的生辰,举家同贺,大约是心情不坏,多喝了几杯,家中之人,本以为他是年事已高,才有此悲剧,心下只能叹息,谁知竟不是如此。
张院判停尸家中,待七日后下葬,谁知七日不到,尸身腐坏,最后成了一滩浆水,可怕至极。
众人最开始以为是天气渐热,尸身腐坏变快,谁知道打开棺盖一瞧,里头刻了一行小字。
“人而无耻,为医不仁,烟雨楼。”
字后头还刻了个奇怪的小印,形似三道波纹,像是篆书的水字。
张家人这才急急地报了官,但谁也说不明白,这张院判究竟是当真被奇毒害死,死后尸身化水;又或者是死了之后被人泼了化尸水。
再者,连尸体都不见了,从何查起?
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自张院判生辰那日起,张府的人就没少过。
这事儿太蹊跷,官府查不出个所以然,文廷玉派出暗卫,查出最近银丰城内,武林中人往来并未增多,也没有什么奇异的举动。
更坦白说,不止没有奇怪的举动,还升平和乐得很。
这事再成无头公案,朝廷的威严便没了。
戚从戎听文廷玉说完,眉头皱紧。
他倒是知道张院判之死是烟雨楼所为,只是不知道其中还有这些事。
文廷玉见他眉头深锁,又道:“朕也无法,这些人行踪犹如鬼魅,寻常人等对付不了,故此要你回来。”
戚从戎心中不悦。
若是真的寻常对付不了,为何不令谢轻禾去?他一样才高八斗,心思缜密,用兵如神……说来说去,还是文廷玉怕当年之事又重演,心中百般不信任。
戚从戎为谢轻禾不值,当年谢轻汶所为,谢轻禾是绝不会知道的。
他是个忠臣,亦是个孝子,断不会赞同谢轻汶所行之事。
谢轻汶大约也是明白的,不知道是因为爱惜至亲,还是为了不受阻碍,总而言之他瞒了所有人。
只可惜一朝失败,终究还是难免累及谢家。
文廷玉还在等他接话,于是戚从戎抬起头,道:“皇上真是爱惜微臣。”
真是太爱惜了,不是容易掉脑袋的事儿,轻易不让他操持。
文廷玉但笑不语。
戚从戎起身来告辞,忽然又听文廷玉道:“你且站住。”
他立住脚:“皇上还有何吩咐?”
文廷玉沉默了一会,气氛凝重,戚从戎开始不耐烦起来。
“还有一事……”
文廷玉的声音很难得的显出一丝犹豫,,戚从戎不解得很。
可是他立刻就明白了这是为何。
“这事,说不准比命案还更要紧些。”
文廷玉的笑容带着些恍惚。
“戚爱卿,你觉得……谢轻汶在何处?”
谢轻汶的汶之一字,可不是有三点水?
屋内忽然一派宁静,却又似有波涛暗涌,戚从戎的喉咙在发干,觉得要说出一句话,也费十分力气。
谢轻汶在何处?
这叫他怎么回答?
那个人莫不是早已经……
提起谢轻汶,就不能不想谢轻容。
听她说话,含笑语气,便知她还在痴痴等着有一天,皇上原谅了谢轻汶,令他再回京来。
不答是不行的,戚从戎不能失礼。
他含笑着躬身行礼,反问道:“皇上,乱臣贼子,能归何处?”
乱臣贼子,自然是人人得而诛之。
文廷玉不恼,只是眼神还是含含混混的,他挥挥手,示意戚从戎退下。
戚从戎脚不沾地,飞快离开。
他往宫外走,却听见背后有人在唤,回头一看,是伺候文廷玉的贴身太监,名儿叫做季苓的。
他停住脚。
季苓追上来,道:“戚大人,许久不见,方才未曾问好。”
戚从戎露出爽朗的笑容:“季公公何必如此?我们又不是第一天认得。”他还记得季苓以前常跟太子与文廷玉一起出入宰相府,也常被谢轻容钦点去掏马蜂窝。
季苓一笑:“皇上差我来,还有一顶要紧的话,说给戚大人知道。”
戚从戎暗想他果然是文廷玉的心月复:“季公公请说。”
季苓含笑:“皇上说,皇后时常很闷,戚将军是旧友,若得闲,去见见皇后也好;只是……”话音一缓。
戚从戎等着他说话。
只见季苓脸上的笑容更和气了些:“只是方才的说话,不要叫皇后知道了劳心。”
戚从戎一点头,然后称还有事要忙,先走了。
一路上他想,那些说话要是被皇后知道,岂止是劳心?只怕先哭死一回,闹得宫中凄风苦雨鸡犬不留!
当年他们将谢轻容宠上了天,谢轻容恃宠而骄,任性无比,唯有谢轻汶一人敢训她。
都说长兄如父,她确也最敬慕谢轻汶,连被训都是含笑听的。
若是谢轻容想起当年之事……
青天白日的,戚从戎通体发冷,生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戚从戎快步行至宫门外,他不爱乘轿,故而骑了自己的爱马。
侍从都是贴身服侍惯了的,见他样子奇怪,便赔笑着递上了缰绳,问:“主子爷现在是回府么?”
戚从戎摇头,道:“你先回府。”
说罢一夹马肚,挥鞭走了。
侍从心知不该跟上去,困惑无比地牵着自己的马,打道回府。
戚从戎不回府,是要去另一个地方。
旧时宰相府,在西町东巷内。
那条深深地巷子,墙内都是谢家的家宅,宰相爷是南方人,园子里头亭台楼阁,扶疏花木,布置得极似江南景色。
那时候谢家得势,府内热闹的很,巷子外面也热闹得很。
戚从戎骑着马,只见巷子外,几乎没什么人来往,谢家的大门前,两尊石狮还安好,门前挂的灯笼早褪了色,门上贴着两个福字,边角已经泛黄。
宰相府三个大字,却还在牌匾上熠熠生辉。
后来谢轻汶封侯,太祖要赏宅院给他,他却念旧,推辞不受;宰相爷去世后,谢轻汶与谢轻禾也还是住在这里。
还记得攀过里面的假山与树木,捉过蚂蚁,也掏过雀窝。
四年来,谢轻容大概从来没有回到这里,所以她并不知道这里已经是如此破败的景致。
所以在她心中,此处还是乐园。
戚从戎站在一旁看,见有几个老仆人,自外间归来,自一旁的侧门进去;他便闪身躲开,不让别人看到。
他内心酸楚又感慨。
乌衣巷犹在,叹王孙兮不归!
皇后娘家失势已是不争的事实,无人能改,若谢轻容不是皇后,便是一人谋反,罪诛九族——
其实戚从戎一直都知道,自己恨的并不是文廷玉抢走了自己心爱的女人;而是这天下之大,能护着谢轻容一世安稳的,只有文廷玉一人。
可是,他也并是不如此简单罢休的人物。
下意思地模了模自己的颈项上,挂的那块寒玉,那玉雕工精湛,刻的是一双飞燕。
他叹息一声,起身上马,再不回头。
这时候忽然变了天,乌云蔽日,藏尽光芒,一路沉着脸回到家中,早有下仆迎了出来。
戚从戎镇定自若地重换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