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谢轻容可以选择,她可一点都不想回到尹丰,可是此事根本不由得她选择。
一日赶路,于驿站停歇过夜,
所受之伤,原本就十分之重,一路奔波往尹丰去,延医用药亦不曾停歇,但她只觉得自己却好像是伤得更重了。
谢轻容如此与文翰良笑言,文翰良道:“是母后的错觉吧?”
谢轻容反问:“你说呢?”
文翰良默然不语,然后第二日起,太医就换了一个人。
现在这个倒年轻,文翰良问谢轻容:“母后现在觉得如何呐?”
谢轻容看他一眼,人很慵懒,说话也没什么力气,轻飘飘地像是耳语:“之前的太医去哪了?”
“自然是回京去。”
“原来没死,我还以为自己怎样都是祸国殃民的主。”
谢轻容年少时候读那史上的故事,凡是绝色的女人,几乎都是祸水,不死几个人,仿佛都对不起那传奇本身。
文翰良听了,干笑两声。
谢轻容看他一眼,又道:“你方才问什么?”
文翰良以为她方才出神,没有听清楚,便将自己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谢轻容这时才点点头。
“我觉得是好些。”
文翰良方舒了一口气,谢轻容又道:“看起来像一个熟人……哎,是不是有些像胡为庸?”
“咳!”
文翰良似乎是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一般,他立刻别过头去,半晌了,才转过脸来。
好一张沉稳的脸孔。
“母后,这样的玩笑不好笑。”
谢轻容却是轻轻一哂。
“太子啊,你以前笑是假的,还是这样的脸是假的?”
她这么说着,又对太子的面目仔细审视起来,有一瞬间文翰良似乎觉得她要伸出手来,触碰他的脸,就同以前一样。
可是谢轻容并没有,她只是轻描淡写地看了几眼,立刻就露出失去了兴趣的表情。
“我累了,我要休困。”
她看上去确实十分无聊。
太子只好退了出去,一面走,一面察觉到自己内心隐隐不甘心的情绪。
他按住胸口,闷痛不止。
“够了!”
文翰良如此对自己道。
谢轻容很愉快地在第二日发现,替她问诊的太医又换了一个。
这次的这个,相貌平平,说话还结巴,两眼都不敢直视她,有趣极了。
但是更有趣的是太子。
那样哀怨,迷惘的眼神,看了十分解气。
文翰良看见她半依在床边,虽然是满脸苍白,不见血色,却笑得开心,不由得叹气:“母后喜欢这样的小把戏吗?”
谢轻容道:“太子,你第一天知道你的母后吗?”
文翰良不禁又去按住胸口,那里面似是有什么怪兽在悸动着,引发深埋心底的不安。
“太子若是不舒服,去请太医瞧瞧好了。”
谢轻容一眼便看穿,可是文翰良摇了摇头。
彼此沉默了一会,文翰良试探般地又道:“母后,如果你说舅舅在……”
谢轻容打断他:“太子,我不会信你。”
她心里虽早知有这么一日,但当真的发生,她少不得会恼恨,想着这个孩子再说的任何一个字,她都不会再信了。
原以为他会觉得尴尬,可文翰良却是立刻转了话题,再次试探着问道:“母后不要叫我太子好吗?”
谢轻容看他,眼神故作疑惑。
“你不是也叫我母后吗?”
如骾在喉,文翰良虽然知道她是故意的,但却还是被这轻描淡写的话语压得似乎连头都要抬不起来。
是啊,他若不叫母后,她缘何会称自己为太子?
一切,皆因自己而起。
可是太子心中的缺失并不在于此处。
大夫已经走了,谢轻容的脸上还带着笑意,虽然是冷漠的,似乎还隐隐带着不怀好意的神色。
可是她无论如何,都是很好看的。
难怪父皇一定要她回去,不计任何代价。
文翰良的胸口还是很闷。
跟在谢轻容的身边多少年了?他似乎从来不记得自己有这样的症状,他抬头看谢轻容,等到自己醒悟到自己面上的表情似乎是充满了苦痛与疑惑之后,他突然觉得有什么话该问出口了。
“那么母后,我有一件事,从以前就想问你了。”
谢轻容没有应他,眼神不鼓励,也不反对。
“母后,大家都说,是你杀了我母妃,对不对?”
虽是如预料之中一样的问题,谢轻容却是难以自制地心往下一沉,血气却是上翻,一个未能忍住,竟吐出一口血来,那血染着青灰的丝绵被角,绽放出一朵血花来。
文翰良慌了神。
“滚出去——”
“母后,我让太医……”
“太子,莫再叫我说一次,滚出去……滚出去——”
最后一句,简直是歇斯底里。
文翰良落荒而逃。
谢轻容又呕出一口血来,但是这次,她用恶狠狠地眼神看着文翰良的背影,啐在地上。
“没出息的东西——”
收敛心神,她运气平复,好半天才回过气来。
她生平第一次,想像那山野村妇一般,骂出那不雅的三个字来。
没过多久,又有人来了。
却不是太子,而是付佩。
他恭恭敬敬地请安,然后对谢轻容道:“皇后心中有气,我们君臣上下皆知,恶言相向,人之常情;然太子年幼,还请皇后三思。”
谢轻容道:“但凡我还有一根骨头,也不会留在皇宫里。”
她从前是不会这样的说话的,如今正在激怒之时,自然失了分寸。
付佩还是那副模样,一眼望过去,还以为望见了从前的那个季苓。
他道:“皇后娘娘说的很是,只不过最后皇后是否还有骨头,这倒是未知的。”
谢轻容听了这话,暗暗一怔,转瞬儿,竟然笑了起来。
甜蜜又从容的笑脸,让付佩都以为自己刚才是说了什么好话一般。
只见谢轻容笑起来,那苍白清瘦的面孔,都仿佛突然蒙上了神采一般,变得灵动起来,明艳不可逼视。
她忽然间又不像是重伤未愈的可怜人了,倒像那个前往楼主私邸,明眸盛装的水君。
上善若水,任其方圆。
女人之为水,百尺柔肠,如花似梦。
“我倒也希望,皇上多留我几根骨头呐!”
付佩在心中笑,拜退。
一路且行且停,然而就算再慢慢走,终有一日,是要到终点。
江南早已经是一片枯败,北方更是山衰水败,彻骨的寒冷,入城之时,谢轻容安然卧在车内,车内今日不见太子,她一个人与一个面相生冷的婢女相对无言,却听外间有人叫喊着“下雨了”。
果然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
谢轻容道:“把车帘子拉开瞧瞧。”
那婢女道:“回娘娘的话,外头冷。”
谢轻容只盯住她。
那婢女畏缩了一下,将车帘拉开了一条缝。
果然冷风趁势而入,吹得谢轻容脖颈之上浮起细密的鸡皮疙瘩,饶是她,也不由得手上一抖,。
只听侍卫策马而来,问道:“掀帘子做什么?这快要到了……”
那婢女委屈道:“皇后娘娘说……”
谢轻容也不待别人说话,懒洋洋地道:“帘子放下吧。”
那婢女点点头,放下帘子。
“我记得去宫里不是这条路。”
那婢女干笑了两声,才知方才她硬要瞧一眼的用意。
谢轻容又问:“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奴婢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还是假的不知道?”
“奴婢惶恐,奴婢是真的不知道。”
看她那一脸呆然的模样,谢轻容不禁笑出了声。
“去叫太子来。”
那奴婢摇头晃脑,但是片刻后停下来,问:“啊?”
“你去问太子,问他,我们是往何处去。”
那奴婢的呆滞变作了惶恐。
“奴婢不敢。”
谢轻容模模自己袖上的珠子,又大又圆,闪烁着柔润的光泽,她微微用劲,珠子掉进了掌心。
“你瞧这个。”
谢轻容柔声说话,令那婢女的眼神看向自己手上的那颗珠子。
“奴婢……”
“太子的人有没有告诉你,我的武功很好,就这么一颗珠子,我就能要了你的命。”
温柔声调,说出来的话确实焚琴煮鹤,叫那婢女整个人抖得像只筛子,可见是有曾耳闻过皇后娘娘的威名。
谢轻容又是一笑,指尖一拈。
那婢女吓得要尖叫,连忙朝外面叫:“停下车来!停下车来!”
车马果然停顿,她连滚带爬地爬了出去,外间的雨很大,她冒着雨往前面去了,约莫真是去找太子,帘子都没拉上,但谢轻容也不敢乱动,那赶车的,骑马的,都是些身手不错的侍卫,各个年轻力壮,冷面无情。
若是没受伤呢,早就走了;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过了片刻,果然见文翰良来了,旁边一名侍从,为他撑起油纸伞,那小小的鹿皮靴,踩出异地水花。
文翰良见她歪在车内的榻上,不由得别过头,问:“母后,何事?”
语气却略比往常生硬。
“太子,我们这是往哪里去?”
谢轻容一点尴尬的模样都没有,仿佛那天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文翰良没有问过她愚蠢的问题,谢轻容也没有叫他滚。
文翰良的面上露出了有些尴尬的表情,说话也变得吞吞吐吐起来,声音也是越来越小,但后来,几乎要听不清楚了。
“我原想着……母后的伤势……宫中……暂缓……城北……我的别苑……”
难怪呢,这条路,确实不是去往宫里的。
皇城在正中心,走的那都是康庄大道。
“付佩呢?”
付佩是文廷玉的手下,并不由太子调动,他怎么会让太子送她去那里?
“付佩前几日先行一步回宫了。”
谢轻容暗自思量,令得文翰良警觉起来。
“母后,就算是我的别苑,也有重兵把守……”
谢轻容柔柔一笑,道:“自我们入尹丰,有一盏茶的功夫啦。”
“是的。”
“那就对了,你父皇该来接我了。”
这话音未落,耳边已经闻得马蹄声,踏水而来,噼啪作响。
然后是勒马嘶鸣之声。
文翰良的眉毛皱了起来。
“太子尊驾在此,何人放肆?!”
这话并不是文翰良说的,而是他的侍从,太子只是抬起头,看那马上之人。
雨下得很大,令那马背上下来的人,模样都看不分明了起来。
但是那人上前来,并不顾着避雨,大步大步踩向前来。
“奉皇上口谕——”
文翰良面露不甘神色,但是还是屈膝,就在那泥水地上跪下,垂首听旨。
“令太子速速回宫,不得有误!”
他低垂着头,看不见表情。
“儿臣……领旨。”
那人自点头告退,才站起来,膝盖以下全然湿透。
身上溅满了泥水,尊贵的太子变得像是踩进泥地落难了一般,他扭头看谢轻容。
谢轻容端详着自己的指甲,察觉到太子看她,她才笑起来,眼中却是冷冰冰的,毫无笑意。
“太子,我已经说过了呀……”
那一脸“并不能怪我”的表情,刻意为之,实在无法令看的人高兴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该死的ES,把我家可爱的妹子交粗来啊!!!挠墙!!!!
我家妹子那么可爱!!为毛这么多天了你们还不放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