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南在用一方丝帕擦拭他那把弯刀,刀光凛凛,即使是在这天气回暖的日子里头,仍显得寒气逼人。
窗外的天气显得十分好,连续数日的暖阳驱散了冬日连绵雨雪的阴郁,射入屋中的阳光,都仿佛带了一点春天到来的气息,令人安慰。
月明南坐的位置却是在阴暗的角落,而另一边,苏竹取与戚从戎一站一立,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如今三人所在,距京百里。
谢轻容这个师弟,仿佛一夜之间从天上掉下来的一般,不仅从前未听说过,现如今看他行事与武功,竟也是不明根底。
剿刀门,灭剑宗,仿佛不费吹灰,江湖之中,人人谈之变色。
“我说……”
到底是苏竹取没有耐性,坐了一会,忍不住要向月明南说话。
月明南抬起头,看她。
被那双眼盯住,苏竹取忍不住身子往戚从戎的方向歪了歪,然后道:“现如今是怎样呢?”
月明南出奇的好耐心,道:“不怎样,还是跟以前一样。”
苏竹取无言以对,之前她与戚从戎是预备要乔装进京的,谁知道半路遇到月明南……不对,不能说是遇到,而是这个人一开始便是寻着他们来的。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一见面便说:“你们救不出谢轻容来。”
真叫人生气,也模不着头脑。
然后他又说:“谢轻容是我师姐,我来救我师姐。”
戚从戎当即就嗤笑:“谁信?”
月明南听了,瞧他一眼,只道:“我这辈子学得会杀人,没学会说谎。”
他的眼睛很有神采,看起来极为认真,有一股令人难以名状的力量,使人不得不相信。
更难以形容的是,他那样病歪歪的模样,杀人的时候,却又有铺天盖地的强大力量。
“话说……你打算怎么救你师姐呢?”
戚从戎问这句话的时候,故意说得慢吞吞的,内里有藏不住的怨气。
可是月明南却是听不出来的模样,他道:“杀进去,冲出来。”
多简单的六个字,听得戚从戎嘴角发酸。
“真简单……”
月明南一脸认真:“是很简单。”
戚从戎被那表情刺激得差点要发飙,幸而苏竹取一把便将他推了出去:“去,倒水,我口渴!”
“你这女人!”
气个半死,戚从戎摔袖而出,半天都没回来。
屋里只剩下月明南跟苏竹取,苏竹取百无聊赖,望了会窗外,忽然察觉到颇具压力感的视线,忍不住把头别过来,才发现是月明南在很认真地看她。
“做什么?”
苏竹取勉强露出笑脸。
月明南道:“你这个人,倒是长得很好看。”
他是女人堆里出来的,美丽的女人见得多了,能得他一句夸赞,苏竹取原本该很高兴。
但是她干笑着模了模脸颊。
“通常我这么说的时候,女人们都会高兴,你很例外。”
苏竹取道:“我这个样子是假的。”
“哦?”
“我本来的样子……不大好看……”苏竹取含含糊糊地说着这话,心里却奇怪为何自己会要说出来。
月明南道:“就这样看着好看也胜过不少人了。”
“这话说得……”
“我师姐也很美,”月明南道:“不是美……是看得久了,也就不会觉得别的美人有什么特别,她不仅美,还聪明。”
“你像是很喜欢她似的。”
“我并不是喜欢她,”月明南摇头:“我爱她至深。”
月明南说这话的时候,手抚模过刀鞘,仿佛那上面每一颗珍宝奇石都是谢轻容一般温存。
苏竹取一下子话都说不出来,只觉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好在这时候也不需要她说什么,戚从戎回来了,还令人端着
如此阳光明媚时刻,谢轻容仍旧是闲着,她的伤势最近有不少好转,行动的自由也变大了。
这一日到日上三竿她才舍得醒来,梳洗完毕,绿袖端了茶来,谢轻容揭盖欲饮,闻到香气,鼻尖一皱,又放下了。
“太香过头了,沏壶别的茶来……”
绿袖领命,叫人去沏茶,却是轻声道:“再换茶,也是一样的。”
谢轻容听见这话,一双美目,似怒非怒,最终变含情一笑,对这样的说辞不置可否。
“什么时候了?”她的手指缠着鬓边的垂发,随口问。
“午时已过。”
“今儿天气好。”
“谢姑娘要出去走走?”
谢轻容正要答话,可是外面忽然传来喧哗之声,绿袖忙道:“奴婢出去看看。”说完人便走了。
隐隐听得声音耳熟,有宫人端了茶进来,一脸木然的表情,似是呆傻;谢轻容倒也不理论,站起身来,摇摇地往门口那一站,果然听见的是十分熟悉的声音。
那送茶的宫人自一旁恭敬告退,谢轻容道:“站住。”
“谢姑娘有何吩咐?”
“去叫绿袖,把人请进来。”
那宫人称是,然后走了。
没多久绿袖便急急忙忙地赶了回来,她见谢轻容一脸笑容,便也堆笑道:“谢姑娘……”
“我要同你废话么?我叫你带人进来,你听不懂?与其在这反驳我,不如早些去告诉文廷玉。”
绿袖还在踌躇。
谢轻容拔下头上一支牡丹金簪,簪子尖尖的头比在脸上。
“你信不信……”
她话还没说完,绿袖便道:“是,奴婢知道了。”
说完转身过去令外头的人放行。
谢轻容转身回屋,坐下未有多久,太子便进屋来。
数日不见,似乎又有长高,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仿佛有着用不完的精力一般,看起来总是精神抖数的模样。
文翰良给她请安。
谢轻容摆摆手:“太子不必客气,过来坐下。”
然后又道:“绿袖去拿点心来。”
绿袖应了一声,走了。
文翰良不禁露出一丝欣喜的表情,他原本以为谢轻容回宫之后必定恨他入骨。
“太子坐过来些。”
谢轻容满面笑容,邀太子在身边坐下,然后慢慢倒了两杯茶。
“太子请用茶吧,今儿来做什么呢?”
太子捧了谢轻容亲自斟的茶,道:“我只是来瞧瞧母后……”
说到此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太子最近的功课好么?宫里可比外头好玩?你父皇对你好么?数年未见……又有什么小人在你耳边进谗,说是我害了你母妃么?”
前面几句还好,最后两句,听得文翰良差点手一抖,掉了茶杯。
但是谢轻容的手很快,她伸出手去,稳住了文翰良手中的杯子,含笑道:“我不过是开个玩笑,太子请用茶。”
她都盛情邀请了,不喝好像说不过去,再者,实在不敢贸然开口,于是捧起茶盏,抿了一口。
谢轻容笑得更开心了些。
“太子,你来我这里,你父皇又要生气。”
“我知道。”
“那你为何还来?”
文翰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内心有些什么骚动的感觉,尤其是对上谢轻容那淡淡的笑脸片刻,他的脸便立刻红了起来,面颊好似有火在烧。
这是什么奇怪的感觉?
还是这杯茶惹的货?
谢轻容立起身,自己去推那一旁的窗。
阳光顿时照射进来,平添一份暖意。
回头见盯住茶盏,谢轻容道:“太子安心好了,我没有在茶里下毒,你父皇在我回来之时便把我剥了个干净,我可没这样的机会。”
文翰良听了这话,脑中轰隆一声,口干舌燥;他只觉脸上烧得更厉害,仿佛连耳朵都要红了。
为掩盖这样的尴尬,他一口气将茶喝了个干净,然后伸出手又倒了一杯。
谢轻容乐不可支。
“为何母后你如此高兴?”
文翰良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但是又说不上来是何处不对。
“太子,我从小看你长大,看你念书学武;我每次都在想,真可惜,真的很可惜……”
文翰良茫然看她。
谢轻容就是喜欢他这样的表情,走过去,模了模他的面颊:“以你这样的资质,也能做太子,不知是上辈子怎样积德……”
杯子应声落地,四分五裂。
文翰良一下站了起来,张口结舌,面红耳赤。
“你……”
从未有人敢如此当面说出这样的话来,文翰良浑身僵直,一半是因为气愤,一半是因为羞辱。
谢轻容噗嗤一笑,转身走开了些。
“不过太子你真的是命好,无论是怎么样的蠢材,你父皇又再没别的皇子,只要你保住一条命,怎么着,将来这万里河山,都是你的——”
文翰良浑身发抖。
谢轻容在窗前,背光而立,面目沉在暗影之中,发端的簪花珠饰,却在温暖的光芒下,熠熠生辉。
“太子,你啊……”
她还想说什么,却被一声沉喝打断。
“够了——”
推门而入的文廷玉,背后跟随着绿袖。
文廷玉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看到桌边的茶壶,袖一拂,只听清脆声响,茶壶也碎一地,与之前的茶盏碎片难分彼此。
文翰良猛地转身看他,复杂的眼神难以名状。
在那眼神廷玉亦怒目。
“滚出去——”
文廷玉这话是对文翰良所说,文翰良头也不抬,当即冲了出去,绿袖忙跟随其后。
如此一来,屋内便只剩下文廷玉与谢轻容。
他一步一步走近,谢轻容抬起下巴,与他四目相对。
“你为什么——”文廷玉说着话,手已经高高扬起。
那手在下一秒就像要落到她脸上一样,可谢轻容并不退缩,她嘴角带着嘲讽,微微上翘。
“怎么?加了化功散的茶只许我喝,你儿子就喝不得?”
文廷玉看她的眼神,仿佛下一秒就能撕碎了她。
可是谢轻容并不在乎。
“文廷玉,你以为我是谁?”
谢轻容依偎过去,感觉到文廷玉的身上一僵。
她那一张脸沉在阴影里,冷若冰霜。
“文廷玉你很难受……”
杀了我,你生而无欢,死而无趣。
不杀我,我迟早会离开皇宫而去。
你若对付我,我迟早会报复回来。
“我这一生,都叫你无法如意……”
谢轻容说完,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妹子们晚安。
PS,预告下一档《狂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