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晚上,玉芷又来找我。
我睁不开眼睛看她,只是凭借她身上熟悉的味道辨别出来她是玉芷,没等她开口,我便说:“我想,我想再听听小时候娘哄我们睡觉时唱的曲子,妹妹,你唱给我听听吧。”
“亲爱的宝贝,乖乖要入睡,我是你最温暖的安慰,娘亲轻轻守在你身边,你别怕黑夜,我的宝贝不要再流泪,你也学着努力不怕黑,未来你要自己去面对。
生命中的夜,宝宝睡,好好的入睡,娘亲永远陪在你身边,喜悦和伤悲,不要害怕面对……”
她还在唱着,虽然声音已经低到听不清,可我知道,她还在唱着。
我说:“我想听娘再唱一遍这个曲子,玉芷,娘亲去庙里祈福回来了么?”
玉芷的声音故意克制着,可还是微微颤抖:“没有,娘还没有回来。”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娘并没有出门,她只是不想见到我。她不想再见我这个终将死去的女儿,这个她还来不及庆幸活着,就要亲手杀害的女儿。
我向外伸手,摆了两下终于握到了玉芷的手,我说:“如果,如果将来某一天乐山恢复了记忆,你便告诉他,告诉他我没有在奈何桥边等着他,他不用着急寻我。此生我没有福气,希望来世,来世可以遇到一个不会抛弃我的男子。”
玉芷握着我的手忽然使力,她清冷的声音蓦地响起:“姐姐,你还想嫁给乐山么?”
我不知道玉芷打的是什么主意,手里的青花瓷瓶小巧玲珑,上面绘着的兰花活灵活现,瓶子里装着,玉芷说装着可以让乐山恢复记忆的药。
鬼斧神差的,我同意了玉芷移花接木的主意。
所以此时坐在待嫁新娘房间里的,是我。
我瞅着铜镜里那个满脸胭脂色的女子,居然少了几分病态,就连眉梢都扬着喜气。玉芷扳着我的肩膀,指着镜子的姑娘说:“琼枝玉树不相扰。薄云衣,细柳腰。一般妆样百般娇。眉眼细,好如描。人们都说新娘子是最美的,我看姐姐应该是古往今来所有新娘子中最美的。”
其实和玉芷比起来,我真的当不起一个美字,若是平常她这样赞我我定然会以为她在嘲讽,今日听她夸赞,心里却异常欣喜。我反手拉住她问:“乐山会喜欢么,他会觉得我漂亮么?”
“会的,会的,只不过姐姐千万莫要忘记,在他喝下放了解药的交杯酒前,一定不要让他看到你的模样。”
“我晓得的。”我朝她笑笑,“我从很早之前就想着有一天能嫁给乐山,从很早之前就绣好了自己的嫁衣,从很早之前就开始想象乐山掀开我的盖头时的模样,我甚至都想好了新婚第一夜要与乐山说的话。”
玉芷眼睛一亮,问:“说什么?”
我的目光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恍惚中似乎真的看到了满目红色下他带着浅绯的笑脸,我说:“从此阿衡就交给你照顾了,你可不能抛弃她啊。”
可是现在,我不想和他说这句话了,我要看着他喝下解药想起我的模样,我要告诉他我就会死了,死在他的遗忘里,我要看着他痛苦懊悔,然后告诉他,我也要忘了他。
然而世事无常,我终究是少了一些做坏事的天分。
又或者我还天真的幻想着,乐山对我的感情并不是所谓的失忆就能阻挠的,他只是见我见得次数少了一些,下一次再见我的时候,他定然可以想起来,想起来我就是那个阿衡。
所以一路捏在手里的解药,在新郎推开新房的门,踩着明晃晃的月光进来的时候,瓶盖还没有打开。
他的绣云纹玄靴落在我的视线内,上面还镶着一颗南珠,我细细盯着那颗南珠瞧,听见他说:“阿衡,我终于娶到了你。”
他唤我阿衡,不是玉芷,不是旁人,是阿衡。就在我恍惚的那一瞬间,眼前骤亮,他已经挑开了我的盖头。
我抬头,刚想展颜冲他一笑,便对上他先是错愕,然后变作惊怒的眼神。他将盖头扔到我的脸上,阴沉着脸问我:“阿衡呢?”
所有的幻景都消失了,摆在我面前的是现实那张残酷的脸。
乐山的愤怒将我全身的力气抽丝剥离,他说:“你就这么喜欢我么,能做出来抢自己姐姐夫君的龌龊事!”话毕,转身就要离开。
我忽然感觉到脑中一阵晕眩,呼吸也困难起来,有那么一瞬间,我知道自己的命已经到头了。于是上前抓住了乐山的袖子,很像再告诉乐山一次,我才是阿衡,不管他是信,还是不信。
只是话到嘴边终是没有机会说出来,乐山一挥袖子,我感觉到一股大力将我摔向一边,碰到了桌子腿。桌子上不知道什么东西被晃了下来砸到了我的头上,一道温热流过额头,蒙住了眼睛。
我看到乐山修长的身影没入浓稠的夜色里,那样的决绝。
天上寒鸦几只,扑棱棱飞过枝梢,刚刚抽出来女敕芽的柳树头上,一轮明月又大又圆,周围泛着氤氲的光芒,不知道为什么,我最后看到的场景,全都染上了一层红色。
这样喜庆的颜色,和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