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为帝妻(上):离情正苦 第十三章

作者 : 余宛宛

第七章

半个时辰之后,赫连檀心在高欢的扶持下走下马车。

她才抬头,便被眼前的夜色给震惊了。

一排红色宫灯像是嫌弃夜色不够明亮似地张扬在豪宅两侧,白玉步道上每隔三步,便安置了九只铜灯,映得四周有如白昼。

“这原是东王旧宅,有人重新修整为酒楼,成为洛阳最是灯红酒绿之处。走进这『沉香楼』,不论身分高低,都是享乐人。谁也不多看别人,谁也不许干涉别人。”高欢低头笑看着她,唇边始终挂着笑意。“咱们今日就也跟着大伙儿热闹一番。”

“是。”她点头为礼。

“人在外,不需那些虚礼。况且,你与其他人不同。”高欢牢牢握住她的手。

赫连檀心没挣扎,就由他握着,与他走入东王故宅。

才走几步,庭园花香便袅袅飘绕在鼻尖。庭园花间的一座高台两旁,各竖着一座百花灯盏,上头几百支的蜡烛,映得人睁不开眼。

一名纤腰女子立于高台上,在乐声中翩然起舞。

赫连檀心望向那美丽女子,被那蝴蝶般旋舞姿态给迷了眼。

“喜欢看的话,一会儿便让她到内室跳给你看。”高欢说道。

“与清风明月一同看舞,不也是快事一桩?”她说。

“好!那我就陪你坐在这里赏一回舞。”

高欢手一挥,始终跟在他身后的仆役,连忙举高大红宫灯领着他们往前行。

此时,一名身穿青色大襟宽衫、黑色袴褶的瘦高男子,打他们面前经过。

男子对高欢拱手打了个照面,赫连檀心正巧抬头看了对方一眼——

这人眉短而乱,眼细如纸,兼以眼色混浊,看来不是正派之人。她望着那人左腮边一颗大黑痣,悄悄地在心里忖道。

黑痣男子向高欢点点头,朝着后方使了个眼色之后,旋即转身离开。

高欢脸色未变,继续随着仆役走进高台前一处纱帐矮榻里头。

一名绿衣婢女端来两盅陶钵,里头漂满玫瑰花瓣,一名蓝衣婢女则在矮几上摆上香炉及数种薰香,另一名黄衣婢女烧起一个红泥小炉,上头烧着壶热茶,另一名黑衣婢女则是送上一盘五颜六色糕点。

高欢眉头一凛,瞧也不瞧婢女。

赫连檀心看了他一眼,让婢女们全都退下。她知道六爷谨慎多疑,不喜陌生人伺候,若非她经手的茶水,也通常不碰半口。

她先洗净了自己的手,再将另一盅陶钵放到高欢面前的矮几。

“请六爷净手。”她说。

高欢将手放入陶钵中,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赫连檀心低头为他净手,先用花瓣拭过每个指节,再以温水徐徐冲净,最后则以布巾为他拭净。

“你总是懂我心里在想什么。”他说。

赫连檀心淡然一笑,目光又回到了前方高台上那个让人眼花撩乱的舞伎身上。

只是,她的欣赏很快便被打断,因为一名被众人簇拥的白袍男子正朝着他们大步而来。

男子身穿白色宽袍、手执摺扇,明显是效法玄谈之士的装扮。只是男子下颚微扬,一脸目中无人的傲慢,少了分名士潇洒。

男子停在他们面前,目光直接瞥向高欢身后。

“此女是谁?”元修问道。

此话一出,赫连檀心便猜出了对方身分。敢这样对高欢说话的人,应该不多——

她正坐起身,看着男子因为酒气而胀红的脸孔,却没有起身。

因为高欢并没有起身。

“此女是我心爱之人。”高欢说道。

“我也带了我心爱女人过来!”元修一把抓过身边一名侍卫,搂在身边厮磨着。“瞧瞧我怀里的这轮明月女扮男装俊是不俊?哈哈哈。”

一身书生打扮的元明月倚着元修嘤嘤笑着,半个身子都往他身边腻去。

“你瞧她额上那抹梅花印子,倒是别致,回去也试试。”元修指着赫连檀心额间胎记说道。

“你喜欢,我便试。”元明月娇声应道。

此时,两人身后一名穿着黑色衣衫,头系黑纱巾的娟秀男子,一迳地低着头,一脸羞愧难当的姿态。

“月色正好,带着你的明月饮酒作乐去吧。”高欢蹙了下眉说道。

“这事还用你教吗?”元修哼了一声,下颚一扬便转身离开。

黑袍男子叹了口气,随之跟上元修。

始终一语不发的赫连檀心,见着身旁已无人,便挑出闻来最清净的一款香放至薰炉里。

高欢深吸了一口薰炉里飘上的桧木淡香,侧身问着她:“你怎么看刚才的白袍男子?”

“眼神狂妄,对六爷有嫉有恨亦有惧怕。”她顿了下声音,声音愈益低微。“此人言行轻浮,像是有功业之心,却无相称的功业之才。”

“确实如此。”高欢闻此评论,眼神一亮地握住她的手。“他对我的专权不满。可他若不是凭借我,根本没法坐上那把龙椅。我当初让人去迎他时,他口口声声『不得不称朕』,唇边的笑意分明得意洋洋。如今他真当自己是真命天子,还将他的堂姊元明月封为公主,两人关系却是夫妻之实,秽乱后宫。”

高欢咬牙恨说,眼神闇郁,脸庞紧绷含怒。

赫连檀心倒了杯茶,微微吹凉后,便推到高欢手边。

她没猜错——刚才那名年轻男人,果然就是当今皇帝。

“他们身后那个黑袍男子,是元明月的哥哥南阳王元宝炬,连他都不齿这样的行径。朝堂之上,早晚因为这件事而起乱子。”高欢抿了两口茶后,神色之间已又是自得神色,扬眸看向她,微笑地说道:“你听到这样的话,也不动声色,不愧是我的女人。”

她淡淡一笑,转身执起一只青绿色陶盘。

高欢往后倚向凭几,靠在隐囊长枕间,状似不经意地说道:“几日前,皇上任命贺拔岳为雍州、华州等二十州的都督大官。宇文泰身为贺拔岳的心头大将,日后果然飞黄腾达,不可限量啊。”

赫连檀心没说话,只是手上正在挑选点心的手停顿了一下。

“我原有意让大魏一统东西,再往南并吞伪梁朝,无奈是身边少了一员大将。若能召得宇文泰,也不需这样苦恼。”

“世事难强求。”赫连檀心将枣糕切成一口大小后,这才送到高欢手边。

高欢执起一块枣糕,却是送到她唇边。满意地见她吃下之后,这才开口说道:“宇文泰会誓死跟随贺拔岳?”

她咽下唇间的枣糕,抿了一口茶后才说:“他有他想创的天下。”

“意思是他绝不会屈居于我之下?”

“贺拔岳将宇文泰视为传人,宇文泰自然待之以诚。”她含蓄说道。像宇文泰那样铜皮铁骨的硬汉,怎可能屈居于人下。

“我明白了。”高欢吃了几块糕点,喝了几口热茶后,再次低头看着她。“我从不曾与女子说过这些军国大事。”

“六爷只是与我闲谈罢了,不干军国大事。”

“说得好,有赏。”高欢从腰间取出一只荷包,送到她手里。

她并未立刻打开,只是静静等着他开口。

“跟在我身边,难免有风险。这『天香丸』乃是一名老医以天下最珍贵药材炼制而成,十年才得一颗——生之死之都能由之。”高欢满意地搓揉了下荷包,并紧握了下她的手。“此丸药磨散吃能延年益寿,好处不尽。整颗溶于水酒后,则无色无味,只一口便可让人如自然死亡一样睡去。你收着防身。”

赫连檀心握紧那冰绿荷包,后背却是凉汗涔涔。

市井传言——高欢毒死两任皇帝,用的便是这种“天香丸”吗?

高欢握住她的下颚,沉声说道:“旁人怕我,你不必。你总之是我的人,只要不背叛我,我保你一辈子。”

“檀心知道。”

“那你就起个毒誓,若是不听命于我,便拿如今府里的一帮老仆役们及他们家族子孙二十多条人命来偿抵,如何?”他俯近她的脸,鼻尖轻触着她的。

赫连檀心倒抽一口气,推他在一臂之外,以求看清他的脸孔。

“是玩笑话,别当真。我信你不会背叛我,会为我付出一切。”高欢笑着扯了她坐到身侧,弹指叫来仆役。“给姑娘送上『玫瑰醉』,我今晚要跟她彻夜痛饮。”

我不饮酒。赫连檀心看着高欢仰头大笑姿态,这话便梗在喉咙里没说出口。

毕竟,在高欢面前,她不过是屈居于他权势之下的女子罢了。

若是顺了他,能求得老仆役们的一世平安,那又何妨,也算她代爹娘给了他们一个交代吧。

赫连檀心扬眸看向前方依旧歌舞喧譁的高台,于是漏看高欢眼里一闪而过的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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