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为帝妻(上):离情正苦 第十七章

作者 : 余宛宛

第九章

赫连檀心躺了七、八日,药汤全都灌不入口,只得靠针炙来治病。

恍恍惚惚间,她听见门外偶有喧譁,服侍她的春儿说是侍妾来探望。还说她们这么急切来关心,是因为宇文泰要大夫每日把她的状况全都回报给他。

春儿还说大伙儿都说大人冷情,唯独对她却是事事在意。

赫连檀心清醒之后,心倒是稳了。

她知道自己得找个法子让宇文泰倦了她、厌了她,如此她才会被推开,才会没有机会加害于他。

像她这般病着,让他在她身上放心思,反倒不妥。

因此,她强迫自己每日咽下粥饭,逼迫自己休息,尽可能地让自己健康。

这日夜里,赫连檀心用过晚膳,精神较好,让婢女梳洗之后,拥着执事孟伯送来的暖裘,坐在烹炉边烘着手。

“姑娘喝点热汤吧!”春儿说。

赫连檀心接过热汤,即便没有胃口,也勉强自己喝了半碗。

用手绢拭了下唇,她接过春儿递上的热茶,放在手中暖火。

“去问问执事,有没有一个董安在屋内当差?若是,能否替我唤他过来?”赫连檀心问道。

春儿连忙转身去唤人。

赫连檀心看着屋内,素锦帷幔高悬于榻上帷杆之间,满屋子都亮着灯,烤盆上搁着一个铁壶烧水,便连矮几上都搁着一个红泥小炉,还备了茶叶。

北方人以为茶水不若酪乳滋味丰富,暗贬爱喝茶之人为“酪奴”。可她打小跟着祖父喝惯了茶,也习惯了替宇文泰备茶。她只是没想到向来不关心生活琐事的宇文泰,倒是注意到了这事。

赫连檀心望着身后的隐囊抱枕,抚过上头的白梅。很多事,他虽没说,但她没法子装作不懂——她的名字“檀心”,便是梅花之意啊!

不知宇文泰此时人在何处?她想问,但又怕自己知道得太多,若不得不报六爷,会毁了宇文泰,于是只能隐忍不发。

“夫人,董安来了。”春儿说道。

“你先退下吧。”赫连檀心说道,看着董安低头拱手走了进来。

“董安见过夫人。”董安说道。

“大哥,我是檀心。”赫连檀心轻声说道。

董安猛一抬头,先是一怔,继而脚步飞快向前。

“妹子,你怎么又回来了呢?”董安焦急地问道。

“在洛阳穿着女装时,遇见了宇文泰,他带了我回来。”她轻描淡写地说道,只一脸喜色地望着董安。“大哥近来可好?”

“好。孟伯如今把灶房采办都交给我管,说我如果打理得当,便要让我到帐房学帐。”董安眉眼染了光似地呵呵笑着,却突然间压低了声音说道:“对了,我昨夜到街上,遇着一名陌生人要我把信笺转交给你。我原本还嘀咕着,你人又不在这里,要我怎么转交?”

“什么信笺?”

“我随身带着呢!”董安连忙从衣襟里取过一张以蜡封印住的信笺。

赫连檀心接过信笺,后背却是一凉。会送信给她的人还有谁?

只有六爷。

六爷知道她在这里,知道董安和她熟悉。

会不会她当时女扮男装被掳一事,也都早在六爷算计中呢?

她从头到尾都是一只棋子。

赫连檀心脸色惨白地抓住信笺,猜想六爷将信交给董安是在提醒她,若不好好办事,就连董安也会被波及。

她身子一晃,将信笺压在枕下。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董安回头就想唤人。

“大哥别忙,我没事,只是大病初癒欠休养罢了。”赫连檀心摇头,忙挤出一抹笑容。“小妹想拜托大哥一事,千万别把收到这信的事说出去。”

“那是自然。”董安拍拍她的肩膀,好奇地打量起这间素雅却又处处华贵的屋子。“我还真不知道大人当宝贝一样宠着的夫人是你。现在知道了,也就什么都说得过去了。除了李夫人还算镇定之外,其他几名侍妾都在害怕他就要娶你为正室了。”

“他不会娶我的。”赫连檀心淡淡说道。

“我的事何时轮得到你决定?”

门口传来一声低喝。

赫连檀心一抬头,一身战甲、英姿勃发的宇文泰正朝着她走来。

这人怎么总是这样突如其来地吓人,她木头人儿似地坐在榻上,只能痴痴地看着他。

他是不是又瘦了!双颊都凹陷了,也晒得更黑了。

“大人。”董安急忙起身行礼。

“退下。”宇文泰面无表情地说道。

“是。”董安看了赫连檀心一眼,故意朝她挤了个笑脸,要她对大人笑一笑。

赫连檀心对董安一颔首,却是一直到他退出房门,她都还没法子挤出笑意。

宇文泰走到她面前,长指挑起她的脸庞。见她双颊已略有血色,眼神也还明亮,他这才放心下来。

“战事结束了吗?”她问。

“那与你无干。我要知道的是你可是真心希望我迎娶公主?我要知道的是,你为何不要我专一待你!”大掌将她的下颚箝得紧了,黑眸锁住她的眼。

“公主之事,我当日已表白心意。至于求得大人的专宠,更是我不敢妄想之事。我身子不好,不想给大人添麻烦。”她说。

“换个说法。”

宇文泰眼眸喷火,大掌扣住她的后背,将她泰半个人都拥在臂弯间。他头一低,与她的唇便只有一寸之隔。

他这般靠近,她的呼吸尽是他身上的阳刚之气与盔甲的冷冽味,她想投入他怀里,却又得拼命地保持距离。

“我善妒,不能容人。你是要成就大事之人,妻室也该是能助益你功名之人。”她揪着眉,双掌因为握成死紧而发痛着。

“我宇文泰何须靠婚姻立足天下,我要你便是要你。”

宇文泰的身子愈倾愈低,而她沉在他的臂弯里,无法避免地便滑到了床榻间。

他双掌撑在她脸庞两侧,低头要吻她。

“大人,为何定要我说出伤人的话?”她剔净的眸望入他的眼里,将颤抖的手压在身下。

“你能如何伤我?”宇文泰唇角一扬,但黑沉眸里却没有半点笑意。

“我……已有心仪之人。”她说。

“那为何又愿意跟我走?”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杀敌前的冷肃,让她不由得瑟缩了身子。

她揪着胸口,眼珠子蒙在一层雾里。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泪是为他而流的。

“以为心碎了,以为远走了就能遗忘,谁知道还是忘不了。每每想到他,便不由自主地心痛。”赫连檀心蓦地侧过身,背对着他。

“你还在乎那个想把你给别人的男人!”宇文泰扳正她的身子,声音大刀一样地砍下,震得整个榻座都晃动了起来。

他震怒的眼神鹰爪般地攫住她的心,她痛得只能流泪。

“是。”她说。

宇文泰眦目欲裂地瞪着她,恨不得能剖开这女人的心,瞧瞧她的真心——

她若对他无心,又怎能用这般柔情缱绻住他,扯了他的盔甲,让他也上了心。

“你放我走吧……”

“闭嘴!”宇文泰没让她把话说完,低头吻住她的唇,狂热地夺取她的柔软。

她挣扎着要推他,可指尖才触及他的盔甲,想着他这么风尘仆仆赶回来,心里对他又有着依恋,却怎么样也推不下去。

他感觉到她的手腕悄悄垂了下去,吻她的狂势这才缓了下来,开始不疾不徐地逗着她,非得让她的气息与他一般灼热才松了口。

宇文泰半抬头,见她水眸氤氲、粉唇水红,分明动情模样。

“如此你还要说,你心里有别人?”他锁着她的眼,浓眉已松开。

“大人岂知我不是这样回应另一人?”她说。

宇文泰怒目一瞠,重拳拍向榻上,矮几上的杯盘全摔落到地上。

“你!”他大掌扣住她的咽喉,不由得施了力。

她惨然一笑,此时竟有了一了百了的念头了。

她缓缓闭上眼,身子因为痛苦而痛喘着。

宇文泰蓦地松手,看着她颈间的青紫指印,他握紧拳头,转身不看她的脸。

“想走,想死,都没那么容易。在我没放手之前,你便是我的人。”

他踢开大门,大步走出房间,大声唤来婢女。

“来人,替夫人备好行李。若我有命令传来,她便要即刻启程。”他说。

“是。”春儿声音颤抖地说道。

“要到哪里?”赫连檀心摀着喉咙,看着那被他踢得仍在晃动的门板,低声问道,也不知道他能否听见。

“你只能到我身边!”

良久后,门外传来宇文泰一声低吼及重物落地的声响,之后便是重步离开的声音。

赫连檀心落了泪,知道自己伤他有多重,却也恼自己演得太好,让他气到要将她带到身边,不许她有心思惦记他人。

可她一旦与宇文泰朝夕与共,如何能藏住她爱他的真正心思,又如何能在六爷追问时,说她不过是弃妇呢?

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让她保住那二十多条人命?该告诉宇文泰真相吗?

若说了,人命能否救回是一回事。若宇文泰当真拒娶公主,造成与贺拔岳之间的龃龉,她岂不是罪过?

怎么办!

赫连檀心使劲地捶着榻,无声地咬住唇,忍住哭声,只由着泪水一下下地流出她的痛。

“夫人?”春儿站在门边,小心翼翼地问道。

“出去。把门带上,我想一个人静静。”赫连檀心说道,不许让任何人看到她落泪模样。

门被悄悄地掩上。

泪眼蒙胧间,赫连檀心想起董安送来的纸笺。

她的泪慢慢地止住,连忙从枕下拿过纸笺,慢慢地坐起。

撕开纸笺上的蜡封,打开里头摺成四等份的纸——

赫连檀心看着纸上的画像,她倒抽一口气。

画像里的人是女乃娘,是躺在棺木里的女乃娘!

她看着棺木边的四个红字——

生,不如死。

赫连檀心整个人顿时跪落到地上。

画像从她的指间滑落,她像个孩子一样地蜷于榻边,不住地瑟瑟发抖着。

这是六爷的警告,若是她不听命,女乃娘便得陪葬。或者是——生不如死。

“那你就起个毒誓,若是不听命于我,便拿如今府里的一帮老仆役们及他们家族子孙二十多条人命来偿抵,如何?”

那日在洛阳“沉香楼”里,六爷所说的话,突然跃入她的脑里。

赫连檀心狠狠咬住手臂,直到肌肤上咬出血痕,还不肯松口。她的心太痛,痛到连泪都流不出来。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何谓——

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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