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嫌我还不够思维混乱,抱着我的男人两手一收紧,深怕我被人抢似地,充满敌意:“小鸟受伤了,我要带她去医治。”
他就这么一句话,我疼得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哗一下就流出来了。
却不光是被感动的。
我实在是被他抱得太紧太疼,伤筋动骨肝肠寸断,大概也就到这么个程度。我几乎能感到背后脊椎位的小骨头,格拉格拉地互相摩擦,每一次,都带来让人崩溃的痛。
那边,几个人还拦着路不让走,我疼得泪流满面,就连申吟,也有气无力,“唔……”
我就轻轻叫了一声,严皇立马更紧张,语气也急躁起来,“快让开!”
白发老者看都没看我,就后退半步靠到墙边,对男人躬身,“少爷,加冕仪式结束了。”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抱着我的“严皇”,眼看挡在走道中的障碍还在,眉头皱得死紧,“我说让开!”
他伸手往虚空里一探,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奇怪魔法,那几个人,好像被巨大的手拨开,自动贴到墙上,空出中间的通路。狭窄的巷子里,他的话掷地有声,坚决而不假思索。
他抱着我,就要穿过众,却再次被拦住:
“严皇!你怎么就看不出她根本是个阴谋!”那个一脸轻佻的男人,猛然伸手,拽住我胳膊,指着我的脸愤愤道,“你姐姐早就死了!!看看清楚,这只是个冒牌货!是丁路送过来的人造人!!”
严皇仿佛聋了,他低头理了理我散乱的头发,动作轻柔,充满怜惜,一双眼睛温柔似水。但这暧昧气氛还没维持几秒,却急转直下。“嘭”一声响,他又隔空挥了挥手,轻佻男便像个玩偶般凌空而起,飞出去好几米,脑袋往墙上一敲,声音脆得让人牙疼。
严皇抬头看着那个方向,“我说过,小鸟受伤了,我要带她……”
他这句话没说完,却如同被人抽了筋,撕了骨,一下子失去意识,软倒在地。
他不止自己软倒,我也跟着一起跌落地上,本来就严重的脊背伤,被他长手长脚一压迫,硬生生憋出口老血,喷溅若干米。那叫一个气势恢宏、长屠万里。
一干人等,估计也为我这凌然气势所折服,一时之间,只有人手忙脚乱地过来扶起地上严大王,却没人来理会我的死活。
那个带着鸟纹面具的男人,冲到严皇身边,给他诊脉、查看崩裂的大型伤口,俨然是个医生的模样。这人嫌面罩碍事,遍伸手在面具边缘模了一下,撩开面罩,现出本来面貌:根本是个没见过的陌生男子。
他拥有和严皇相似的眼形和唇形,但□在外的肌肤上,却没有响应的陈旧伤疤。——看来,当初我在小片区的变电站里,见到的是真严皇,而今天这个加冕仪式上出现的,却是假严皇。
假严皇穿着厚重斗篷,盖得严严实实,就连声音,也学得八分像。如果不是他当面揭下面具,估计根本没人能认出来。
“……他怎么了?”
我用力屏住呼吸,也只能发出极其细微的声音。
“颅压正在升高,又过渡使用能力了,要降压。”医生声音低沉,边说,便从口袋里掏出了把亮闪闪的手术刀,眼睛都不眨地,就朝严皇的后脑割了下去。潺潺的血流出来,顺着他略长的黑发,落到地上,如一汪漆黑的泉。
铁和赵波扶着严皇的四肢,防止他抽搐挣扎,管家扶住他的头,方便医生进行进一步治疗。每一个人都在用最默契的配合,最熟练的动作,对严皇的昏迷出力。可想而知,这样的情况,已经发生了多少遍,才能造成这样的习惯组合。
他们全神贯注,根本没有人回答我的话。
“……他……怎么了?”我不死心,又问了一遍。
“还不是因为你?咳咳……严皇还真是把你个垃圾当宝,下手真重……”那个被撩飞的轻佻男,扶着一条手臂,一瘸一拐地从墙角爬起来。那手臂,已经扭曲成了诡异角度,破口处,甚至有带血的肌肉和骨头,戳穿皮肉而出,他头破血流,配上满面灰尘,看上去尤其惊悚。不过,他看着我的眼神,更加惊悚,
“造个相似的人造人?丁路还真他妈别出心裁……我呸,长得还真有点像?第一眼看到,我还以为瞎了狗眼,看到本人了……”
他缓缓地走到我面前,伸脚踢了踢我脸孔,做出如上评价。
他见过我?
或者见过我的照片?
我浑身无力疼痛,无法反抗他的侮辱动作,却用手指的力气,扒住他的脚,“严皇他到底……怎么了……”
为什么当初在变电站的时候,他会暂时瞎掉?
为什么他身上会有那么多大大小小、新新旧旧的伤口?
为什么明明是他本人的加冕仪式,却要那个医生来假冒他身份?
为什么已经过了十年,他见到我的时候,说话的口吻,还像是个孩子?
为什么他会忽然昏倒,需要开颅放血?
我有很多的问题,很多的害怕,要被解答。但这群人看我的眼光,却是全然陌生与防备。
“关你什么事?”轻佻男大概是觉得我的执着,非常有趣,嘴角一咧,嘲笑地蹲,近距离看我。
“……我是他姐姐。”
唯一的姐姐,无论是十年前,还是现在。
“哟,个贱人造人,还入戏挺深啊?你心口电池什么东西做的?我掏出来看看?”轻佻难怒极反笑,右手五指并拢,手掌竟然化形为刀具,朝我胸口一抓。原来他也是个变异者。
“呃……!!!唔!!”
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我干咳嘶哑的喉咙,却只能发出微乎其微的哀嚎。更不要提反抗了。
原来掏心挖肺,是这样勇创新高的痛法。意识迅速离我而去,最后一刻,耳边忽然想起了傻鸟凄厉叫声,“嘎嘎”作响,紧接着,便是轻佻男的鬼吼鬼叫,
“你啄我干什么!!你怎么总是这么不可理喻?!我是在帮你主人除掉后患你懂不懂?懂不懂?!”
“嘎嘎!”
我从来没觉得,傻鸟的尖叫,和鸟喙啄脑袋的声音,听上去是这样美妙悠扬。
在有节奏的翅膀扑腾中,我的视界像是收讯微弱的电视,吱吱啦啦被白色雪花覆盖……渐渐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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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你长大了要做什么?”
刚上小学的严皇,还是个小豆丁,拐着两条小短腿,总喜欢啪嗒啪嗒地跟在我后面,像只胖乎乎的小鸭子。
“关你什么事!”我怒视之,一把推开他。
前两天小考,本姑娘含辛茹苦地憋出来个92,很觉得光宗耀祖。但和严皇的双百一比,云泥之别,立刻显现。
凭什么他长了个大头,连书都不看,就总是动不动考满分?我努力学习,认真做作业,却只能搞个不上不下?本姑女乃女乃心里不平衡,被老妈一阵唠叨,更加觉得阴云密布。严皇虽然在智商这件事情上气势恢宏,甩开我十里路,但幸好四肢没那么发达。我是姐姐,又是女孩子,本来就发育比较快,这么一掌推出去,顿时气焰万丈,仰天长啸:
“走开走开!烦着呢!别跟着我!”
严皇人小头大,重心不稳,往后蹬蹬蹬蹬退了四步,才两腿一番,摔了个四脚朝天,倒在草丛里。
春天刚刚拔高的野草,几乎将他完全淹没,他一骨碌爬起来,头上衣服上,统统沾满草屑,很狼狈。大概是觉得丢脸,他小小脸蛋涨的通红,捏紧衣角,憋着嘴,两眼湿漉漉地对我说,“姐姐,我知道你不高兴,我……我以后不会考双百了!”
个唇红齿白,黑发如墨的少年独自站在绿油油的草丛中,像只担惊受怕的小兔子,一心就想讨好我,还许诺再也不考双百。
心事被人说中,我顿觉自己没品:居然会因为弟弟分数考得好,就对他发脾气。但转念一想,谁要你不考双百让我了?我不稀罕!
我一边觉得他假惺惺,另一边,更加觉得自己是个烂人。丹田一股子脾气上来,不想再看他一脸讨好的样子,我转身就走。
我疾步穿越草区,鞋子在长长的野草中,摩擦出清脆的沙沙声。
背后的小尾巴亦步亦趋,但他人还小,腿也短,虽然步伐很快,却离开我越来越远。见我没有停下的意思,严皇着急了,也不叫我,而是沉默地、发了狠劲地跑起来追赶。我跨过石头,越过小溪,心里憋着口气,就是不想停下:
讨厌严皇!讨厌我自己!讨厌考试!讨厌老妈!还讨厌在天堂偷笑的老爸!讨厌这该死的草!还讨厌今天大太阳!
长长草区如同没有尽头的迷宫,我在里面不断行走,惊起无数雀鸟,扑棱棱地展翅高飞,像在天边拉开一条幕。
我越跑越快,心脏剧烈跳动,眼界里湛蓝的天,好像离我越来越近。我如雀鸟,张开双手,就要飞起来了。
背后的呼喊越来越微弱,越来越焦急,甚至带了哭腔:
“姐姐……小鸟……小鸟不要走!啊!”
严皇的一双小腿交错前进,终于绊倒自己,摔了个狗□。臭烘烘的泥土盖了他满脸,脚腕撞到石头上,眨眼就肿成个大包。他一愣,终于憋不住了,俩手抹着脸上的眼泪和泥土,放声大哭:
“呜呜呜……小鸟要飞走了……小鸟不要我了……呜呜呜……好痛……脚好痛……呜呜呜……”
我朝天翻了个白眼,回头蹲到他身边,月兑了外套把他包起来,给他擦眼泪,擦泥土,弄得自己也浑身脏兮兮。他一看见我回去了,死死抱住我,忘我怀里蹭,怎么说也不肯再放手。
金色的阳光,绿色的草,碧蓝的天空,浑身泥土的少年,嚎啕大哭。
鼻尖是草味、泥土味,还有眼泪的酸涩滋味。
我想起来了。
这是严皇,第一次叫我小鸟的故事。以后多少年,他都再没有承认过,他第一次叫我小鸟,是怕我像鸟儿一样飞走,再不回来……
“小鸟,等你醒过来……我们再不分开,好不好?”
忽而梦境,忽而现实的交错中,有人轻轻抵着我的额头,在我耳边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