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外面,蓝玉便惊了一下,秦虞天就靠在山洞门口,他手里提着一个酒葫芦,原来他并未走远。
蓝玉冷眼看了他半晌,把脏了的稻草扔出了洞外。不远处的天空中又开始聚集起厚厚的乌云,看样子又要下雨了,蓝玉斜了眼秦虞天,他灌了口酒,望了望远处乌云密布的天空,将一席蓑衣披在了身上,蓝玉松了口气,看来今晚秦虞天不会再进来。
她走到栅栏旁边,将那几只兔子,鸡鸭连同小猫一个个抱进了山洞,她听得秦虞天在一旁轻声嗤笑:“你对那几只畜生,比对自己夫君还好。”蓝玉并未理会秦虞天,她返回了山洞。她听得外面“哗啦啦”一阵雷响,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山洞旁边“咔嚓”一响,原是秦虞天用一块石头挡住了洞口。
他并未进来,而是留在了洞外,外面的雨声极大,山洞门口并没有任何的遮盖物,不知秦虞天要如何熬过这一晚。蓝玉想,他胳膊上的伤口经过这晚恐怕要溃烂。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谁让他无缘无故对她动粗。
但蓝玉看到了面前活蹦乱跳的三五只兔子,她想起那天秦虞天抱着她,全身湿透了在雨里走。她心里到底有些不安,她往四周看了看,秦虞天把雨伞靠在了桌边。蓝玉想了想,她走到桌边拿起了雨伞,她来到山洞门口,敲了敲堵在洞口的那块岩石。
岩石挪开了一些,秦虞天那张沾满了雨水,毫无表情的脸出现在了洞外。
“给。”蓝玉把雨伞递了出去。那一瞬间秦虞天怔了一怔,他一直垂眸看着蓝玉手里的那把雨伞,良久,方才伸手把它接了过去。
蓝玉转身要走,秦虞天却喊住了她:“拿去。”他递给了蓝玉两颗拳头大小的红果:“你一晚上都没吃东西。”他低声道。未等蓝玉回答,他便重将洞口用岩石挡住。
蓝玉看着手里那两颗红果,她确实饿了,她不是很确定,刚才秦虞天看着她的时候,她的肚子好像叫了一下。
她并不想吃秦虞天给她的东西,但她好像又犯不着和自己过不去,蓝玉想了想,用袖子擦了擦那两颗红果,咬了一大口。
接下来的日子蓝玉过得十分平静,无风无浪,没有任何的事端。除了早中午各给蓝玉送一次吃的,秦虞天几乎再没有出现在蓝玉面前。偶尔蓝玉看到他,他也总是倚靠着岩壁,遥望着西方,那是南岭的方向,秦虞天的故乡。他的亲人,手下,他数十万精兵都驻扎在那里,如果不是因为蓝玉,他本不应该在乌镇。
大多数的时候他都在外狩猎,或是坐在山洞门口擦拭他那杆银白色的长枪。
他总是用衣袖轻轻地擦拭着那杆长枪,他的动作,娴熟而又老练,仿佛他已擦拭过这杆枪千百次。
唯独对着这杆长枪,他的神情不再是往日的冰冷,他时常会在唇角勾起一抹笑,他脸上的表情也会变得淡然而柔和。他与手中的长枪格格不入,它刚硬,他温和,但他们却又相得益彰,浑然一体的匹配。
他清冷,它凌冽。
在乌镇的第三个月蓝玉注意到时常会有鸽子停留在山洞门口,那好像是些信鸽,它们腿上都绑着什么东西。出于好奇蓝玉捧起了一只,它并未逃避,这恰好证实了它们都是被人饲养的。蓝玉解下了绑在它腿上的铁条,铁条带着一个塞子,里面有一封信。
她刚刚将那封信展开,半空中却突然落下一只手掌,抢走了它。
是秦虞天,他站在蓝玉面前,居高临下,神情冷漠地看着她。没来由的,蓝玉用手攥紧了秦虞天的衣袖:“是不是宫里发生了什么事?别瞒着我,你告诉我!”
她虽然没有看清楚信的内容,却看到了信尾的那个印章,不会有错,那是父皇的印章。
一定是宫里,京城发生了什么事,父皇急着召秦虞天回京,可秦虞天却将父皇的召唤置若罔闻,这些信鸽半月前就已经出现在洞口,可秦虞天却迟迟未动,直到今天甚至都没告诉她京里发生了些什么。
蓝玉心中恼怒,她不由拔尖了声音,冲秦虞天斥道:“秦虞天,你不要忘了,当初你我的约定!如果你不回京,我现在就会离开你!”
她虽然喊得大声,毕竟没了底气,风水轮流转,现在是她求着秦虞天,而不是秦虞天求着她。
果然秦虞天冷眼看着她,相比蓝玉的急躁,秦虞天却只是轻声一笑:“你爱走便走,又没人拦着你。”
他说着,走到火堆旁边坐了下来。那上面正架着一只汤锅,里面咕噜咕噜翻着一些蘑菇和肉块,自从蓝玉告诉秦虞天,她喉咙不好,闻不得烟味,秦虞天便从未在山洞里升起过篝火。
秦虞天舀了一碗汤,吹了一吹,居然悠哉地喝起汤来。
蓝玉心中焦急,却又毫无办法,她可以离开秦虞天,立刻回京,但她回京又能派上什么用场?
她无法,只得跟在秦虞天身边坐了下来,她紧握双拳,声音沙哑地问秦虞天:“你不回京,总能告诉我,京城里面发生了什么?”
秦虞天捡起根树枝,扔进了火堆里,他边喝汤边道:“董辛杀了李琛,把持了朝政,你的几个哥哥都被他杀了,余下几个姐妹也都逃出了京。”
秦虞天的话让蓝玉身子晃了晃,她眼前一黑,差点晕了过去。
她的几个哥哥都被杀了?蓝玉是偏妃所生,除了蓝容,在宫中素来无人关心,所以她对她那几个哥哥并无太深印象,可他们毕竟是亲兄妹,她至今依然记得,小时候,她和哥哥们一起到太傅那里读书,她背不出书的时候,她的几个哥哥都在后头小声提醒她。
他们都死了?怎么会?她离京不过三个月,走的时候,他们都还好好的。
蓝玉的眼中渐渐渗出了泪水,她紧紧抓着秦虞天的衣袖,不依不饶地追问他:“那我父皇呢?父皇有没有事?你告诉我,秦虞天。”
秦虞天扫了蓝玉一眼,他笑了:“他怎么会有事?他为了自保,连自己的女儿都可以痛下杀手,就算全京城的人都死光了,他也不会有事。”
他话语中的轻佻和脸上的不屑却引发了蓝玉更切齿的痛恨。他口口声声说心仪她,听说她的家人都死了,却一副比谁都开心的样子。
不,且不论他是不是真的心仪她,他是大周的臣子,听闻朝纲蒙尘,圣上蒙垢,他居然还笑得出来,他根本就无所谓。
蓝玉握紧了双拳,她看着秦虞天,她突然凝聚起全身的愤恨,恶狠狠对秦虞天道:“秦虞天,你这个乱臣贼子,衣冠禽兽,你将来一定不得好死,若我们蓝家有朝一日重掌了实权,我一定要将你剥皮抽筋,大卸八块,将你们秦家的祖坟统统挖出来!”
蓝玉话音刚落,心中便暗自后悔。秦虞天是秦虞天,她为何要牵扯上他的家人?秦虞天伤害她的家人,置她亲人的生死于不顾,这才引发了她极大的愤恨,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实在不该……
蓝玉往后倒退了几步,果然秦虞天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不见,蓝玉的那些话仿佛当头泼了他一盆冷水,他的眼神,他的脸,他整个人瞬间在蓝玉面前结了冰。
“你说什么?”他神情阴鸷地看着蓝玉,他的声音冷得就像一把冰锥。
蓝玉从未见过秦虞天这样,他看着她的眼神就像是想掐断她的脖子,将她大卸八块。就算那天他对她用强,他也未曾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
秦虞天起身,走到了蓝玉身边,蓝玉吓得将后背紧紧贴住了岩壁,秦虞天抓住了蓝玉的手:“跟我来。”
他拉起蓝玉就走,他走得太快,一路上蓝玉绊到石块,跌了好几跤。但秦虞天却全然不顾,他好像突然间换了个人,对蓝玉是否磕碰到,对她是否受伤再不关心,他只顾抓着她,头也不回地一路往前走。
他将蓝玉拉到了一百步开外的另一个山洞,在山洞门口他将蓝玉一把推了进去,蓝玉叫了一声,跌到了地上。
“和他们道歉,说对不起。”远远的,蓝玉听到秦虞天站在山洞门口,冷冷冰冰道。她全不知道秦虞天在说些什么,这个山洞里哪里有人,分明只有黑漆漆一片……
蓝玉抬头一看,她顿时惊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往后瘫倒在了地上。
她都看到了什么?她面前的石阶上摆满了密密麻麻几十个灵位,灵位前面点着香,还摆着贡品。
蓝玉看不分明,她只能隐约看到那些牌位上都有一个相同的字:秦。
想来这都是秦家历代先祖的灵位,蓝玉万没有想到秦虞天会在相隔百步的山洞里供起了秦家先祖的灵位,从她第一次在南岭遇到他,到她在宫中再遇他,他都是形单影只,他仿佛从来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除了他的那些手下,他往来都是一个人。
秦虞天在蓝玉身边跪了下来,他扣住了蓝玉的肩膀,指着石阶上的一个排位,对蓝玉道:“你可知道他是谁?他叫秦千羽,是我的父亲,他在石亭之战七进七出,身被数十枪,才救出了你那个贪生怕死的父皇,可你父皇做了什么?他削了我爹的官,将他的兵权给了董辛,还寻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将我爹毒死在了地牢。”
他说着,笑了一下,又指着旁边另一个灵位:“他是我哥哥,秦卿,他十五岁的时候便被你父皇派去镇守蒹葭关,他没有回来,我至今没有找到他的尸身。”
秦虞天说着,突然仰天哈哈大笑了起来:“你说的没错,或许我们姓秦的,为了你们姓蓝的,都会不得善终,死了都不会有全尸。”
秦虞天眼中的癫狂让蓝玉蜷缩起了身子,战战兢兢靠在了岩壁。没来由的,她突然想起了一个传言:秦家历代长子,背上都纹着忠义二字。数百年来秦家已为大周死了百余人,那么秦虞天,这个欺君罔上,入朝不拜,赞拜不名的秦虞天的背上,是否也纹着忠义二字?
秦虞天盯着蓝玉看了半晌,他狂乱的眼眸渐渐开始恢复清明,他的视线落在了蓝上跌倒之后落下的新伤。
他动了一动,转过身去,跪在那排灵位前,不再言语。
蓝玉拔出了藏在怀里的匕首,她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大的胆子,在那一瞬间,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她站起来,走到秦虞天背后,挥刀砍了下去。
“撕拉”一声,秦虞天背后的布帛被蓝玉割破,呈现在蓝玉眼前的,赫然便是用红色的朱砂纹上,血一般鲜艳,耀目的两个大字——
忠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