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楼番外:不思量,自难忘篇一
他是个瞎子。
不过比旁的瞎子活得快活些。他养花养草,爱花爱草。在他眼里生命总有无限已知或未知的美好,无论是不是瞎子都一样应该体会到。
他有家人,有知己,他过得愉快而满足。
即便某一天,有个昏迷的姑娘从天而降砸在了他身上差点儿把他的脊椎压断——他也从未改变这种想法。
那个姑娘,她说,她叫黄瑛。
……阿瑛。
记得初见那日她落落大方地走出来,声音含笑:“陆公子,花公子,幸会。”
那时他就笑了,心想这是个聪明而不做作的女孩子。
陆小凤问她,“姑娘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为何出现在此?”
而她答得自然:“自然是从来处来,到去处去。因为砸在了花公子身上,所以出现在此。”
扑哧。
他一时忍笑忍得很是辛苦。
诚如她所言——她是一个,活得有意思的姑娘。
她说,她没有武功,没有银两,没有居所,更没有熟识的人——那么平淡的语气,他却听出了两分自嘲,三分哀凉。于是安抚地向她微笑:“那么你现在都有了。”
后来陆小凤喝酒时赞叹说:“真是个聪明又漂亮的女孩子。”
……而且勇敢。只身一人对上两个劫的彪形大汉,也亏得她还能急中生智一路拖延到跑回小楼,可也把他吓得不轻,心里一阵阵后怕。
那次她终于看见他的时候,语气欢欣就好似溺水者终于碰到了一根浮木,忙不迭地要抓牢了:“花满楼!”
她躲在他身后,满满的放心与依赖,他甚至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气。
清淡幽长,是沾染了这百花楼里的草木花香。
……或许本就没有哪个男人能拒绝得了一个女孩子全心全意的信赖而不被打动,即使是他花满楼也不能免俗……
年关将至,他深思熟虑之后终是带着阿瑛一起回到江南的花家——把她一个人留在小楼,他怎么能放心得下?
果不其然,父母兄嫂也都喜欢极了这个生动有趣落落大方的女孩子,尤其是母亲多年来一直想要一个女儿,却连生七个都是儿子。如今夙愿得偿,简直如获至宝,就拿阿瑛当亲生的女儿一样疼。
他微微笑着,模模她头顶,像幼年每一个哥哥对待自己的那样。
可笑呵,那时他还不懂,居然会想,阿瑛就同自己的亲妹妹一般无二……
两人一起辛辛苦苦种出来的楼子牡丹,他宝贝非常。所以那日有人慌慌张张闯上小楼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护着花架;而当上官飞燕措手不及倒在他怀里时,他也迅速护住了那只宝贵的花盆。
上官飞燕站定之后问他:“你一定很喜欢这盆花?”
他心下一软,温声道:“因为这是舍妹辛苦种出来的。”
于是上官飞燕笑了:“那你一定很疼爱你的妹妹……”
就这样闲聊起来,花满楼觉得很是轻松愉快。
继阿瑛之后,这是他遇到的第一个不能不讨人喜欢的女孩子。
阿瑛实际上很成熟独立,他有时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宠她疼她;
而上官飞燕精灵古怪又实在可爱,逗得他开怀的同时,也禁不住对她一再产生好感。
或者男人总是有着与生俱来的保护欲——于是就需要有一个人,成为这种的寄托。
然而那一天。
……阿瑛第一次晚归,还是酩酊大醉地被司空摘星送回来的。
也是第一次,他“看”着阿瑛,心里忽然前所未有的惶惑与茫然。
阿瑛不喜欢飞燕,这他很敏锐地就发现了,却百思不得其解。
可是他没有机会问——阿瑛还是微笑着一如往日,可是却明显要和他疏远开来似的,白日里去一家花坊做些事情消遣,晚间则多是和司空摘星出门游玩。
他身边操持内务的人,不知何时就变成了上官飞燕。
她微笑地问:“松鼠桂鱼和西湖醋鱼,你要吃哪个?”
他答:“松鼠桂鱼吧。”一面又想起,阿瑛喜欢给他做一道不知名的鱼,吃起来酸甜合宜,酥香入骨,连鱼刺也烧得柔软,几不可觉。
没关系,不过动手挑挑鱼刺而已。
飞燕还问他:“你那些花儿,都要浇多少水的好?”
他微笑:“你做不惯,让我来就好。”忽然就记起,阿瑛做这些事情是怎样的如鱼得水井井有条,并以之为乐,坚决不要他动手。
飞燕说:“你那些花儿的来历,为什么不同我讲讲?”
他于是一一道来,却恍然惊觉这里面有多少是属于他和阿瑛的回忆,那还未走远的美好时光。
阿瑛从花坊捧回一株孔雀昙,欢喜地来送给他;谁想第二日飞燕就说喜欢那花,问他来要。
情知阿瑛是必然不愿把花转送给飞燕的,于是他这个一贯的老实人微微摇了头:“这花是阿瑛的,你又怎能问我讨。”
就好像她从不曾把那花送给自己一样。
而阿瑛更是讲了一个昙花的传说——想来前面不是虚言,后面可就是胡编乱造了。他无奈地听她讲完,宠溺地看她气跑了飞燕,难得没有出言劝止。
然后责备她,小小年纪青春正好,却总是这么悲观……
让他心疼。
她笑了,他已经很多天没有听见她对自己这样地笑:“我刚才并没有开玩笑……花满楼,若是哪天我死了,就照样把骨灰埋在这花下罢——当然,只要你不嫌渗得慌。”
“还说这种话!”他故作生气,为了遮掩心底莫名其妙的惶恐。
他的阿瑛,自然要被一个人捧在手里掌上明珠一样地宠,小心翼翼悉心呵护,永远……不会让她有危险。
终于又能像以前一样,随意地对坐,笑谈风月。
“所以黄瑛丫头到底是心系于谁呢?”司空摘星饶有兴趣地发问,他忽然一阵紧张,不禁有种吾家有妹初长成的感慨。
而阿瑛玩笑地道:“开庄,下注,大家打赌,你们两个,谁押万梅山庄的西门剑神,谁押南海飞仙岛白云城主?”
……一个没忍住,他喷了口茶。
这丫头呵……还真是胆大,什么话都敢说,还面不改色心不跳,理直气壮得很。
最后阿瑛一本正经,说出一段话来:“喜欢的人么,挺简单的啊,不过也就是形相清癯,丰姿隽爽,萧疏轩举,湛然若神,然后和我一样姓黄……是的,这就是我仰慕的人,我黄家的先祖,不行么?”
“……”听起来,当是个潇洒如风的男子。
而阿瑛轻笑了一声:“何止?分明就是恃才傲物,狂放不羁,不拘俗礼,性情乖张,喜怒不定,有经天纬地之才却偏偏属意江湖。可是……”她的声音忽然柔和下来,“可是,他是个好夫君,也是个好父亲。”
“……”原来,阿瑛喜欢这样的男子么?
他低头抿了口酒,静静地笑——倒是很该合阿瑛的脾气,不是一般的凡俗男子……
……这一夜,一贯饮酒节制的花满楼在不知不觉之中酩酊大醉。
后来他常想,如果那个时候,他能早早明白自己的心思,或许就不至于……
可是哪里还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