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天还没亮就出门,晚上等天都黑尽了才回家,这个习惯,秦越已经保持近两年了。他不愿在白天时经过自家屋子所在的那条小巷,他讨厌看到街坊邻里盯着自己时的那种厌恶和防备的眼神,所以,总是尽量的让自己躲在那些人的视线之外。
柳玉之前叫他去吃饭,他想去,但不敢。因为柳元承曾亲口告诉过他,他的病很难医好,性命也有可能随时终结。秦越早熟,柳玉对他的好他知道,但柳玉越是对他好,他越难受。他不敢接受柳玉的心意,因为觉得像自己这样一个随时会死的人,没资格去接受。
秦越在冷眼中长大,但不代表他的心也是冷的。对他好的人他心里都记得,有机会时就会回报。就像早上一样,朱吉骂他无所谓,但是一听到柳玉被骂,秦越的热血就上头了。他认定的是: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好。谁要是欺负了对他好的人,他一定要让对方后悔!
天色已经渐渐黯淡下来了,门外过往的路人都是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每天到这个时候,秦越便觉得很茫然。别人都在忙着赶回家去,好让辛苦了一天的身心,去感受那份来自亲人的温暖,而他回去大多感受到的只是老爹的棍棒。
暗自叹了一口气,秦越翻身坐起,准备要出去锁门,却看到一个老头轻轻飘了进来。嗯,准确的说,是一个老道士走了进来。
这老道士头戴玉簪冠,身披八卦衣,银须白发,脸色饱满红润,右手臂挽着一支火红色手柄的拂尘,一眼看去便是位得道高人。
白头发白胡子白眉毛、火红的拂尘,秦越脑子里顿时蹦出三个字——老神仙?他想起了黑子早上跟他说过的那个老道士。
“小友,贫道有礼了。”老道士进了门,见秦越呆呆的望着自己不说话,便微笑着打了个稽首。
秦越醒过神来,连忙将嘴里的狗尾巴草拿出,拱手道:“有礼…有礼!敢问道长可是要瞧病?今日大夫已经回家了,若是要瞧病,还请明日再来。”
老道士微笑道:“非也,贫道来此是想寻一味药材。”
秦越一愣,心道:“买药咋不去药材铺却来医馆呢?”纵然有疑问,秦越还是将老道士请到了旁边的桌前坐下,问道:“却不知是什么药材?”
“是一种叫‘乌果’的药材,不过贫道需要的是不曾压碎的完整乌果,而且要十五枚。”老道士回道。
这乌果算是一味较为少见的药材,每年只成熟一季,一般所结果实很少,成熟的乌果如鸽蛋大小,外壳乌黑坚硬,果仁却是白色的。通常用法是将晒干的果仁研磨成粉,再把外壳压碎后同另外几味药材一起以水煎煮成汤,送服之,有益气补肾之功效。
为方便病人买回后服用,药铺出售的一般都是已经压碎好的外壳和晒干了的果仁,完整的乌果却是极少有存货的。
“完整的倒是有,只是你要这么多的话,怕是……”秦越面上露出为难之色。
“不怕,不怕,便是不够十五枚也无妨,差的贫道再去他处寻找。”老道士听秦越说有,言语中不由得有些兴奋。
在两人说话时,秦越便在打量这老道士。明明外面在下着细雨,地上满是泥泞,可是他进门时并无打伞也不见衣服湿,连鞋子都不见沾有泥水,又想到他方才进门时无声无息的样子,秦越心里便觉得这老道士有些神秘。
“其实也不是不够,只不过是不能卖。”秦越说道。
老道士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可是因为价钱问题么?若是价钱问题,小友倒是不必担忧。”
秦越摇摇头,道:“不是钱的问题,而是这乌果晚辈需要留着自用的。”
“自用?小友这般年纪,也需补肾?”老道士诧异的问道。
秦越犹豫了一下,才显得有些不太情愿的答道:“实不相瞒,晚辈患有一种无法根治的怪病,为保性命,每隔三月便要针灸一次,针灸前要先将乌果砸裂后煮水沐浴一个时辰,方可施针。因为每次沐浴需要用五、六枚,所以每年秋熟时,会收一些完整的乌果存以备用。”
老道士听他这么一说,面上顿时显得很失望,同时皱起了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秦越看在眼里,踌躇了一阵后,说道:“道长,要不这样吧,您明日再来一趟,待我明早问过先生,看看是否可以少用些,若是不碍事的话,便将多出的让给您,您看怎样?”
秦越平日里对待陌生人,极少会这么好心的,现在之所以说出这番话,一个是觉得这老道士看起来仙风道骨的十分顺眼,还有就是感觉这老道士有些神秘,秦越觉得此人极有可能就是黑子所说的那个‘奇人’。
老道士听到秦越这么说,微微一愣,接着脸上便露出了赞许之色,微笑道:“想不到小友年纪不大,却有如此善心,贫道先谢过了。不过贫道对小友的病颇为好奇,自问也粗通岐黄之术,可否让贫道替你诊断一番?”
这些年来,秦越做梦都想着自己的病快好,此时听这老道士说愿意替自己诊病,心里不由一动:“这老道士看起来的确像个老神仙,说不定还真有些本事,不如让他试下。”想到这,秦越便伸出手腕来,道:“如此有劳道长了。”
替秦越把完脉,老道士的眼光中露出一丝兴奋,问道:“小友,你叫何名字?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晚辈名叫秦越,与家父相依为命。”秦越一脸的茫然,这难道和我的病有什么关系不成?
老道士又问道:“每次替你针灸的可是此间医馆的大夫么?”
秦越点点头:“正是这间医馆的主人柳大夫。”
老道士略作沉吟后,微笑道:“你的病贫道有办法可以医治得好,只是现在却不便说明。明早贫道还会再来,你今晚可将此事告知令尊,还有那位帮你针灸的柳大夫,请他们二位明日一早在此等侯,切记!”说罢,留下目瞪口呆的秦越,转身飘然离去。
“我的病有治了?!”
秦越的内心既惊、且喜、又疑。整整两年了,每次想起金针刺穴时那种难以忍受的疼痛折磨,秦越都会不寒而栗。而与这三个月一次的疼痛相比,多年来深埋在他内心深处的委屈更是令秦越无法承受。
自从知道了自己为什么被街坊邻里排斥起,每次看到父亲为给自己医病,变卖家里值钱的东西,还到处求人借钱,秦越就觉得自己是个累赘、废物。
十三岁那次重病之后,虽然得柳元承保住了性命,但父亲已经和其他街坊一样,认定秦越是个托世的‘灾星’了。
从那时起,父亲开始了酗酒,每次喝醉后只要稍不顺意就打秦越。这让本就已经非常拮据的日子更加艰难,若不是柳元承发现了秦越超强的记忆天赋和对学医的兴趣,有意收他为徒并让他在医馆做事的话,恐怕秦越早已饿死了。
良久,秦越从痛苦记忆的里走出来,稍稍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出屋将医馆的大门锁上,飞快地往家里跑去。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告诉父亲,自己的病有救了,不会再拖累他了。
来到自家门口前,他压制住兴奋地心情,像往常一样小心翼翼的推门进去,尽量不弄出声响,进屋后,抽着鼻子使劲闻了闻。屋里酒气不是很浓,也闻不到有呕吐过的臭味。
“看来今天应该没喝醉。”挨揍经验丰富的秦越,这才壮起胆子轻轻敲了敲里屋的房门。
“…进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略显嘶哑沉重的男子嗓音从屋里传出来。
秦越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房间里一如既往的充斥着劣质烧酒刺鼻的气味,在桌面上的油灯旁,两个空酒瓶歪倒着。一名满脸胡茬、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正闭着眼,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听到秦越进屋的声音,眼睛也懒得睁开,一边打着酒嗝一边骂道:“你这病崽子还知道回来么?有本事的就…嗝…别回来了,免得老子看着心烦。”
看着醉得如同一滩烂泥一样瘫在床上的父亲,感受着他那冷漠的神态和厌恶的口气,秦越心中的温度在慢慢的冷却。
“今日医馆来了个老道士,帮我把过脉后说我的病他可以治——得——好,但要你明早去一趟医馆见他。”怕父亲听不清,秦越特意加重了语气,说完后,就紧张的看着父亲的反应。
“治…治个屁,滚!老子…嗝…哪还有钱……”秦大山大着舌头嘟囔着,越说声音越低,看起来就要睡着了。
见到父亲这个样子,秦越已经再没什么话说了,他失望的转身走了出去,一直走出了家门。
秦越茫然的走在巷子里,此时正是晚饭时间,不时吹过的微风中夹杂着诱人的饭菜香味。在路边,有几个比他略小一些的孩子,正端着热腾腾的米饭一边吃一边嬉戏,看到他走过来,便如同避瘟神一般,都躲回到自家院子里去了。
秦越觉得这些平日里早已习惯了的画面,今晚看起来尤为刺眼。
“在他眼里我只不过是个灾星、是个累赘,也许他早就不再关心我的死活了吧……恐怕他也和那些街坊邻居一样,盼着我早些死呢……”
秦越心里乱七八糟的想着,他觉得看不懂自己的父亲,就像他父亲也看不懂他一样。
“一年都难得说上几句话,我又如何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罢了,我的死活又有几人会在意?”想到这,秦越苦涩的笑了笑,心里并没有太多的伤感,反正这一切他早已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