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唐 第二十章 隐忧

作者 : 骊影

第十一章我心所向,便是将来

“看你方才救人的架势,应该是习过武的?”

老三闻言,身子微僵,前一刻还在为摔了一跤而呲牙裂嘴的少年,这一刻就沉默了下来,看向穆子秋的目光中带了不少的防备。

“我不问你们的过去,这是原来与如水约定好了的。”穆子秋仍旧笑的柔和,可身上却开始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儿,“我只问你,你会武这件事,如水知不知道?”

老三神情微黯,牙咬点头。

穆子秋微笑,果然不再过问。

“小丫头不是说要给我煮茶?还不快去?”他回头给了江宁一个脑瓜镚儿,摆着发道:“去你师父的房里,帮我把那三日香偷出来些。趁着他不在,我可得好生过过瘾,剩着他一天到晚把它当成了宝贝,平素我要一丁点他都不舍得。”

江宁吐了吐小舌头,道:“穆大叔你可悠着点,那三日香可是师父的命根子,万一被发现了调查起来,我们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你师父的宝贝家什多了去了,你跟着心疼个什么劲儿?”穆子秋好看的打了个哈欠,“快去快去,要不然等你师父回来,今天的事我可得半点不差的告诉给他知道。”

江宁面色一黑,撅着小嘴、牵了青梅的手,便转身去了。

威逼利诱个小孩子,咱们这位海鲨帮帮主就这么大能耐……

老四在原地楞了半晌,之后还是冲着穆子秋行了礼找江宁去了。倒是老三不动地方,有些踟蹰的看着坐在石凳上、闭目养神的穆子秋,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穆子秋用左手撑着头,宽大的袖子顺着手臂滑到石桌上,半截白皙的小臂便曝露在了阳光下。他用二指揉开眉心上的紧蹙,而后闭着眼平心静气的深吸着清爽的空气,整个人放松下来。

“你想学武?”穆子秋没有睁眼。

老三一怔,点头。

“你想报仇?”穆子秋又问。

老三咬牙,点头的幅度重了些。

穆子秋抬了眸:“我记得如水说过,一旦入了江家为弟子,前尘往事便尽数交割下,便连生死之事都是不由己的?”

被人一语点破江家的规矩,老三垂了头,双拳却下意识的攥紧了。

穆子秋不知何时已经起了身,甚至不着痕迹的来到了老三面前,拍了拍他的肩:“其实就算江家没有这样的规矩,我也不可能真的教你什么。你毕竟是如水的徒弟,我若是教了你功夫,他必然会认为是我落了他的面子,到时候我扬州海鲨帮的总舵,很可能会被他拆了去。”调侃的话,穆子秋倒是说得十分语重心长。

老三有些无力的轻笑,点了点头。

“人生总要往前看看,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就算你再杀百万人、千万人,已经入了黄土的,也不可能再回魂了。”穆子秋劝慰道。

“那你为何要杀那么多人?我虽然不曾出去,可海鲨帮帮主玉面修罗之名也是听说过的。”

“哦?我竟然那么出名么?”穆子秋笑的竟有些开心,“我杀那些人,不为了过往,只为了将来。”

“没见到的事情,如何断定那便是将来?”

“我心所向,便是将来。”

老三沉默着品咂,许久后冲着穆子秋作了个揖。穆子秋柔和的笑了起来。

“得了,别在这说什么绕口令了,快带我去你师父的那个小院子,这帮家伙,估计又把茶煮到那里去了。”

老三微觉不解:“穆帮主不是来过这园子许多次?怎么还需要我带路?”

穆子秋翻了个白眼:“就算单单从礼节上面讲,你为我带路也是待客之道啊”

老三月复诽着:您十天半个月的就来一回,都快成这园子的半个主人了,竟然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客?

“再说了,”仿佛要回答老三的月复诽一般,穆子秋毫不羞愧的道:“我是路痴嘛。”

老三被噎的无语。

……

……

那边,穆子秋牛嚼牡丹一般的喝着江如水珍藏的三日香。

老四拿着一把小蒲扇,找了个小胡凳坐在一旁,不断的把握着煮茶的火焰大小,看起来有模有样。不过细看之下就发觉不对劲儿了,他那一双眼哪里是在瞧火焰如何如何,分明将十分中的八分全都盯在了一旁的江宁身上才是。

江宁正与青梅聊的火热,二人许久见不到一次面的,可互相牵挂又极深。本就是亦主仆亦姐妹的情分,再加上江宁渐渐大了,身边有多是男子,有一些贴己话自然只能像青梅倾诉。

这时青梅见到江宁,也少不了一回回的嘘寒问暖,又在金丸居士的事情上安慰了两句,只是到最后,青梅却把自己说哭了。

“也是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情分,我本也应该来送送的,只是前些日子随了帮主去神都办事,今日刚刚回来,我……”青梅说起自己连金丸居士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上,不由得潸然泪下。

江宁轻叹一声,反过来劝慰起青梅来。二人又说了些女孩之间的私房话,有时神神秘秘,有时嘻嘻哈哈的,让老四在一旁看的直挠头。

穆子秋瞥了老四一眼,道:“我不介意你偷窥,别把我的茶煮坏了就成。”

老四脸色猛的涨红,低下头来,手低下的扇子一顿猛扇,从小泥炉里飞出来的火星儿,都与他的脸成了差不多的颜色。

“哎,现在的孩子啊,一个个鬼精鬼精的。想当年我们十岁出头的时候,又哪里知道什么情啊爱啊之类之类的?”穆子秋继续懒洋洋的调侃。

老四闷头不出声,心想这一个个都成精啦?怎么一打眼都能瞧出自己的心思来?

说巧不巧的,这时候青梅与江宁正说着什么笑了起来,江宁的目光向着老四这边瞥了一下,倒是弄得老四如坐针毡。

穆子秋瞧着觉得好笑,但看江自哉这小子面皮薄便也不再调侃,只是一面品茶一面有趣的看着,倒也是个打发时间的良好方式。

“青梅姐姐,你跟着穆大叔学了这么多年的武功,现在是不是很厉害了呀?”江宁好奇的问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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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声吼的,这个啊~笑)

第十二章义乌城中的冤家路窄

若是算起来,青梅跟随着穆子秋习武已经整整六年。

最开始下定决心习武的缘由,不过是希望自己强大一些,多少要保护着小娘子不受欺负。只是到了后来,这理由与动力就渐渐的变了味道。

小娘子入了清静园,成了江家弟子,代价虽然是江如水的一根手指,但也间接表明了江如水对江宁的在乎程度,青梅也就再也没必要非什么待见、不待见的事情发愁。

更何况青梅进了园子后,也清楚了江家弟子在其中的地位,而在园子里伺候着的下人,又有哪一个不是眉眼恭顺的?

只是这样一来,青梅咬牙刻苦学来的武功倒没有了施展之处。而园子的规矩又多,她与小娘子不能住在一起,无聊之下只好到处搭手帮忙,但也有些无所事事了。

好在后来,穆子秋不请自到的进了这园子溜达,正巧见了青梅,说了些闲话,当即就问她:“既然觉着闷,干脆到我那里转转?”

早些时候,青梅对穆子秋就产生了一些特殊感情的。

其实这也难怪,那正是她情窦初开的时节,这个外表温柔体贴的男子就闯进了她的世界,再加上整整两年教授武功的接触,产生些情愫什么的,实属正常。

青梅心中其实也有些明白,但却从来不敢表露什么,且不说年纪在那里,就单看身份,他们之间也差的太多了。

但既然他在身边,幸福总是幸福着,虽然甘甜中带了些求之不得的微酸,可青梅仍是甘之若饴。

而当这样一个男子对她伸出手,微笑着向她提出“去我那里转转”的时候,青梅只能微红了脸,强压着心中的欢呼雀跃,轻轻的点头。

虽然她打心底里有些放心不下小娘子的,但是她一遍又一遍的说服着自己:“不过是为了去好生的习武,以后更好的保护小娘子罢了。再说……幸福总要靠自己争取的。”青梅默默的想着,面色羞红的笑了起来。

只是穆子秋随口发了邀请,青梅也下定了决心时,他们却不得不跑到江如水面前坦言以对。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青梅进园前就跟江如水签下了死契的,这一世不论生死,她都算是江家的人。可是如今却要跟人跑掉,就算是私奔,也总得给主家留个信儿什么的吧。

穆子秋倒是无所谓,陪着青梅就去找江如水,只是二人却都忘了,穆子秋这一回可是不请自来的……说穿了,分明就是那小贼行径。

那时江如水黑着脸瞪他,冷笑了两声:“你就不怕自己路痴痴死,一辈子困在我这清静园里。”

穆子秋抬手拨了拨额前的碎发,仍是笑的温柔:“我又不傻,真的走丢了可以问人嘛。”

江如水脸色更黑,平生不知第多少次产生了将穆子秋骗到深山老林之中,然后任其自生自灭的冲动。

不过之后的事情还是顺利的,江如水并没有为难青梅,毕竟她对江宁的照顾一直细致入微,不像江如水,每每想要为江宁做些什么,却总不知从何处下手。

不管怎么说,青梅还是如愿以偿的跟随着穆子秋离开了,江宁也觉得这样很好,而江如水甚至在无人知道的情形下,烧了那张青梅曾经亲笔签下的死契。

而之后每次穆子秋来园子里转悠,都会带着青梅,江宁便高兴的与她的青梅姐姐说说家常,四年下来,二人间的情分倒也没有什么改变。

“青梅姐姐,你现在的武功是不是很厉害呀?我见话本小说里讲,武功厉害到一定程度,是可以开山劈石的?青梅姐姐你有没有那么厉害?”江宁两只眼睛里闪着光,有些小小的兴奋。

“哪有那么夸张?”青梅不禁失笑,“不过是话本里说说罢了,你还当真了?”

“哦……”江宁鼓了鼓腮帮子,思付道:“那青梅姐姐你现在到底多厉害呀?”

青梅微微偏头思付了一下,道:“对付三四个人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你青梅姐姐的天分很高的,说对付三四个人那是谦虚了,如果是对付你师父那样的,十七八个都不在话下。”穆子秋在一旁凑趣道。

“哇”江宁羡慕的惊叹着,“那穆大叔,我也学武好不好?”

穆子秋打量了一下江宁瘦弱的身板,笑道:“你学些浅显的功夫锻炼锻炼身子也好,瞧你瘦的……这可不是汉代,还喜欢什么能做掌上舞的赵飞燕。你瞧瞧外面能被称之为美人儿的,哪个不是丰腴的身子?你要是不把自己养胖点,小心以后嫁不出去”

“谁说师妹嫁不出去的?她要是真的嫁不出去,我就、我就……”老四忽然插言进来,说到此处却涨红了脸,支支吾吾的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哈”穆子秋朗笑一声,径自喝茶去也。

几人在江如水的院子里谈笑风生,穆子秋喝着“偷来的茶”,老四闷闷的扇着蒲扇,缺了江如水这个主人,倒也是一派祥和。

而在这个时候,江如水一行人已经到了义乌,他看着眼前的车水马龙,拍了拍身边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轻声道:“到家了。”

……

……

洛阳的薛家里有一位笑容满面的朱管家。可是自四年前他曾经在扬州遇到一些事,生生将他那张满是笑容的脸打破后,他整个人就变得越来越暴躁易怒,昔年间的那些笑里藏刀竟然都不见了。

薛家的老家主已经过世快要四年了,四年前他对着那张江如水做的八分书又哭又笑,想来那时西去应当也不会再有什么遗憾才是。

但朱管家却觉得很遗憾,因为精明能干的大郎接替了家主之位后,就一直对他不冷不热,虽然还留着这个管家之名,可手上的实权早已比以往被削弱了很多。

没有了权利也就没有了那么多的油水,而在府上的地位也越来越下滑着,以至于月余之前,竟然连那个原来在自己面前低声下气的人物,都敢跟自己叫板了?

朱管家当时就忍不下这口气,甩手就是一个嘴巴子抡过去,谁知这事情到最后还是传到了大郎的耳中。

“朱管家多年在府上劳碌也是劳苦功高啊。”薛家原来的大郎君、如今的家主薛识味看了他一眼,没有什么情绪的道。

“不敢……”朱管家心中一喜,还以为薛识味这是要替自己教训别人了。

“朱管家是义乌人吧?为薛家忙碌这么多年,回去看望族里人的时间一定不多吧。”薛识味的口气仍是淡淡的,空闲下来的修长手指,正百无聊赖刮弄着茶盏……

朱管家却听出了些门道,身子僵了僵。

“给朱管家半年的假,回去瞧瞧吧。”薛识味饮了一口茶,淡然离去……

于是乎,朱管家就回到了义乌,一身郁郁的回到了义乌。

他不愿跟族中人闲聊,怕自己在薛家不得势的消息被他们知晓,于是朱管家只好每天天不亮就往外跑,天黑之后才回去,努力的避免跟族中人打交道的时间。

今日也是如此,他无聊的在茶楼里听人说书,喝着茶、嗑着瓜子,寻思着以后的日子到底该怎么过。

哎,薛识味这个人太过精明了,自己原本那些小手段在他面前都会现形,头上是这么个主子,自己的日子又能好过到哪里去?

若是他弟弟接替家主之位就好了,那个白痴般的人物,若是薛家落在他的手里,自己以辅佐之名在他身边帮助,什么东西得不到呢?

朱管家有些愤愤然的想着,随手将瓜子皮吐在了地上。

而等他下意识的往街面上一瞧,却不由得见到了一抹熟悉的紫色,再细细打量,那人不是江如水是谁?

只见江如水对车夫说了些什么,而后便由小二迎着进了茶楼对面的客栈之中。

朱管家眉毛一挑,心想还真他祖母的冤家路窄啊

……

……

义乌城中有一条洛家巷,昔日也是城中一处顶尖的繁华地,再得出了一号名震天下的才子后,这洛家巷里的人也都扬眉吐气了起来。

但俗语有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不过是几十年的时间过去,这巷子却已然凋敝下来。

尤其是巷中一座偌大的宅院,朱红的门已经掉了不少的颜色,铜环上也早已锈迹斑驳,墙头上还稀疏着几株枯草,终是有些枯草衰扬,曾为歌舞场的味道。

这宅院里仍住着昔日有些地位的人,只是下人什么的,早已请不起也请不得了,所以才落得这么个荒芜模样。

就连院外的众人都对这宅院避之不及的,快起来的步伐像是生怕沾染了什么污秽之物,几道厌恶的眼神就仿似这宅院本是一座鬼宅。

似乎没有人能够记起,那个时候的他们以及他们的长辈们,是如何日夜羡慕着这个宅院的富丽堂皇,又是如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的与那宅院中的人攀亲认故。

蛛丝儿结满雕梁,昔日繁华不再,鸟雀都懒得在此地徘徊。

一身紫衣的江如水坐在马车中,他掀起车帘看了看连匾额都被摘了去的院门,拍了拍身边的锦盒,下令离开。

一声马鞭轻响,吱吱嘎嘎的声音在巷子里回荡起来,有好信儿的小子揉着眼睛探出头来瞧,却只看见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想来只是路人吧。

但有人却不这么想,尤其是作为义乌人的朱管家。

他从后面显出身形,来到马车方才驻足的地方。他看了看这城里人人皆知的骆观光旧宅,又看了看正在远去的马车,无声却又阴厉的笑了笑。

“既是冤家路窄,可就不要怪我心狠手辣。”朱管家自言自语的说着,目中带着几分冷冽。

而马车上的江如水,毫不知晓自己身后已然跟了个尾巴,更不知道这个尾巴之后做出的一些事,让江家经历了一番灭顶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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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那些再造的渺小与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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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阳光明媚并不像夏季那样灼热刺眼,只是单纯的明亮着,照在人身上会带些几乎察觉不到的暖意。

江宁原本趴在院子的石桌上作画,此时不知怎么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小丫头枕着自己的左臂,一张小脸被她自己压成了可爱的形状,时不时的还会抽抽小鼻子,倒像是一只正在午睡的小兽。

她右手中的笔倒是还拿的稳当,只是有些歪斜着,蘸了墨的笔尖随着她平缓的气息微微晃动,在石桌上画出一条半个拇指长的横线。

正巧路过的江自安看到了这一幕,有些好笑的走上前来,想要叫醒她。

这本就体弱的丫头,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的身子,如今着入了秋的天,哪能这样在外面睡着?

只是刚开口想要唤她,江自安却瞧见了那幅做了一半的画。

那是一幅人物画,若是但从笔法上讲,那些线条虽然算不上生疏,却也多少有些不足,明显能看出几道笔势的犹豫。

画鬼容易画人难,这书画一道本就是先鬼神而后人物,至于这个小丫头,怕是连鬼神都没有画过几幅吧。

但重点并不在这里,因为江宁画中的人物并不是别人,而是金丸居士。

这小丫头,就算是表面上再怎么强颜欢笑,生死离别之事,又哪里是那么容易放得下的?

江自安轻轻叹气,却惊醒了睡着的人。

“咦?大师兄?”江宁揉着睡眼微微一怔,旋即想起了什么,有些尴尬的用双臂去掩桌上的画。

再去看江自安,却见他一脸柔和的笑,江宁吐了吐舌头,终还是微红着脸放开了手。

想来大师兄之前就已经看了个清楚的,现在再来掩又是何必?

“想先生了?”江自安揉了揉江宁的脑袋,柔声问道。

“没”江宁急忙摇头,却又对上了大师兄温柔的目光,又缓缓的点了点头。

“有什么可害羞的?这是人之常情。”江自安坐到江宁旁边,牵了她的手,又指着那石桌上的画像道:“我瞧这画不错,若是我这个做师兄的没记错,这应该是你第一次画人物吧?”

“嗯——”江宁脸色有些微红的点头。

这应该算是江宁的一个怪癖吧,字画若是做到一半,总是不大喜欢让旁人来看,至于被人一边看着一边写字作画,更是难受的要了她的命了。

“我偷瞧了一眼,觉着不错的,等你什么时候做完了,若是师父还没回,你就拿给我看看,我再给你说些不足之处,可好?”江自安十分明白江宁的心情,微笑着说。

江宁闻言心中有些释然,重重的点了点头,准备将那画像收拾起来。只是收拾到一半,江宁却迟疑了一下,挠了挠头道:“大师兄,你现在就帮我说说不足之处好不好,我之后再画也注意着。”

江自安笑了笑,道了声好。

“你瞧,这处地方用焦墨不免太过突兀,若是当真想用焦墨显出层次,可以用侧笔甚至用笔锋……”

“还有这一处,我看得出你想要表现的风骨,但眼高手低了是不是?其实这也难怪,你这些年看的都是名家名作,他们的手段冠以‘出神入化’之名并不夸张。但你的笔力不够,甚至腕力、臂力也要差上许多,柔和软绵的笔势你或许能够掌握几分,但这种嶙峋风骨就要差上许多了……”

“此处想要落笔惊雷就要有雷霆之势,落笔处如神龙摆尾,讲究的就是转合之间的柔韧力度。便似那春日柳枝,暖风吹而轻扬,可若折下来大力一挥,甚至能够充当马鞭来用。柔时如水,辗转千万次而其形不变,韧时如刀,善用者可以此杀人也不是难事。而这捭阖之间的柔韧如何,就要靠执笔人的抉择了……”

江自安就这样不急不躁的慢慢讲解着,江宁也用心的聆听,两个时辰的晨光就这样弹指一挥的过去。

夕阳已垂,快要入夜的风也带了三分的凉意。

江宁大大的伸了个懒腰,精神明显好了不少。江自安也揉了揉脖子,笑着道:“小师妹惊才绝艳,举一反三,我想再这样下去,至多四年,我就无物可教了。”

“师兄这是笑话我了,”江宁吐了吐舌头,“谁不知道大师兄你才是园子里天才英博的那个?一边忙着日常琐事,一边还能轻而易举的一年仿出两三幅字画,这样的境界,宁儿可是高山仰止的。”

“呵,什么时候还学会拍我马屁了?”江自安忍俊不禁,“不过方才那话可要慎言,什么‘轻而易举的一年仿出两三幅字画’?这若是让师父听了去,还不得骂我懒惰不堪,不好好给他挣钱了么?”

江宁联想起江如水的性子,觉得大师兄这翻猜想也是不离十的,不由得哈哈大笑了起来,一扫阴霾。

师兄妹两个又闲聊了几句,江宁却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些不解的问道:“大师兄,你说咱们为何要临仿呢?虽然我的笔力不足,但大师兄你,还有二哥、三哥,都应该是当世上乘的书画者了吧?”

江自安轻笑起来,目中有些骄傲的道:“不是我自吹自擂,外面那些个称得上当世才俊的字画我也见过不少,若是真的比较下来,我们怕是还要比他们高上一星半点的。”

“就是如此了,”江宁点头,“他们那些人的字画,动辄也是千金不易的,若是咱们江家只为赚钱,为何不单纯的做些字画出来,而要费劲心力的去临仿呢?外人或许不知道,可咱们的临仿可要比随手写字作画难多了呀”

“你说得对,若我江家只为求财,大可不必行如此之事。”江自安点了点头,“宁儿,你在入门的时候是否见到了祖师的画像?”

“啊?是对着江面展开手中的画卷的那幅么?”

“对,就是那幅你还记不记得,那画上有四个字,写的是什么?”

“我记得,是‘再造风流’。”

“没错,就是再造风流,咱们之所以做临仿而不做自己,为了就是再造风流。”江自安难得的有些激动,脸上浮现出一丝兴奋的红晕,“那些普通的临仿根本称不上临仿,只是单纯的造假而已,而咱们做的,却是为了保留前人字画的一种手段。世间种种,最难得平静下来的便是天下二字,多少字画辗转百年后就灰飞烟灭,甚至不过刚刚诞生后历经几载就随之消磨?

“即便是那些钟鸣鼎食之家,他们可以在自家鼎盛时大力搜罗天下字画,好生保存,但在这些大家族衰落之后呢?王朝尚且几百年间便得倾覆,更何况是那些所谓的士族大家?王谢二族都已凋落几百载,人都不在了,当时他们自己做的字画,以及他们重金收罗的字画,如今又在何处?是因为一把火烧成了灰烬,还是随着什么人的尸骨入了泥土?不管是什么,它们都已经从世间消失了。

“晋人做的一些书画点评总集你也应当看过,可你看那些书卷上点评的字画,如今流传下来的又得了多少?十中已去七八了。这还紧紧是四百余年啊而再往前呢?曹不兴的佛画何在?邯郸淳的古篆何在?蔡邕的汉隶何在?张芝的章草又何在?不过是短短的千年间,多少名人字画灰飞烟灭,若是再往后呢?再往后一千年呢?真正能够流传下去,留给后人鉴赏的字画又能剩下多少?

“王逸少说‘后之视今亦如今之视昔’,咱们而今追叹前人字画已灰飞,千年之后的人更会追叹吧。所以我们做临仿,不为了别的,就为了祖师爷的那句‘再造风流’。我们要做的,就是将以往的风流、现在的风流保存下来,不让他们再被岁月打磨成河水中的泡沫,让后人也可以有瞻观之幸罢了……

“师妹你说的不错,凭我们的笔法,就算是不做临仿,单单写上几个字、画上几笔画也能够名扬天下了。但是我们不求名,我们求的就是将快要消失、甚至已经消失的字画重新现于世,仅此而已……”

江宁呆了呆,她忽然觉得有些震撼,她也忽然明白了,师父和师兄骨子里的骄傲从何而来。

江自安似乎也被自己说出的言词感动了一下,他有些出神的望着天边的一轮红日,挺直着腰脊,任凭风吹拂起他的长发,仿若谪仙。

江宁看的更呆,满是崇拜的目光里,恨不得在大师兄周身画上一轮光圈。

“不过,咳咳……”江自安回过神来,有些促狭的笑了笑,“师妹你也别把咱们江家想的太伟大,江家最开始临仿也只是求财而已,只是到了后来不缺钱了,祖师爷就有了些高尚的想法……呃,仓廪实而知礼节嘛,正常正常。”

因为这一句话,把江宁强行从之前的伟大光辉中拖了出来,小丫头有些悻悻的挠了挠头,哦了一声。

正在江宁有些弄不清自己到底是伟大还是渺小的时候,一个园子里的下人有些蹑手蹑脚的走了过来,双手不自然的在身前搓动着,面上也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罗大哥,出什么事了么?”江自安偏头,微笑着问道。

第十四章清静园里的惊鸿残影

“小的给大郎君、小娘子请安。”

来人是个过了而立之年的男子,右手的手指上有些不合常理的黄,因为赔笑而露出的牙齿也是焦黄一片。这种模样的人,不消说,必定是老烟枪了。

他的神情明显有些不安,脸上的笑容不大自然,倒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故而跑来认错的一般。

“嗯。”江自安瞥了他一眼,唇间的浅笑虽然还在,可神色间有些说不出的淡漠。

江自安的性子其实是君子如玉的典范,平素不论对谁都是温柔备至的。可如今在这人面前却有些不合常理的冷漠,江宁不免觉着好奇,却也不好直接问出来,只能在旁看着。

那名中年男子江宁也曾见过,但是不常见,园子里若是有些需要体力的活,他总会出来搭把手。这人似乎已经成了家的,好像还有了个襁褓中的孩子。

江自安唤他罗大哥,园子里的其他人都直接管他叫罗大的。

罗大见江自安不理会自己,心中也明白是怎么个问题,他搓着手嘿笑了两声,硬着头皮开口道:“那个大郎君,小的想要预支点月钱,您看……”

“罗大哥,不是我说你,”江自安伸手弹去前襟上的浮灰,“你的工钱被你提前支了多少回你也清楚,怕是已经支到明年这个时候了吧?”

罗大仍是嘿嘿的陪着笑,腰杆压低了几分:“大郎君您也知道,我家里女人身子骨弱,生完孩子就更是恨不得连床榻不下,整天整天的也就是照顾个孩子,那孩子又能吃……”

“罗大哥,”江自安微蹙了眉,罕见的将声音提高了几分,“你一个大男人,养家糊口都成问题,还有什么脸去怪自己的老婆孩子?我江家给你们的工钱绝不算少,就算只有你一个人做活,也足够你们一家三口衣食富足了。更何况你女人怀孕之初,我江家还给了不少抚恤钱的。若不是你自己将钱全都赌输了,又哪里来的现在的问题?”

清静园虽然在一定意义上与世隔绝,却也不可能真的成为一片桃花源。园子里的男子们闲下来时,也喜欢没事儿玩上两手,也算是小赌怡情了。这些也都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毕竟进了园子之后是连出门都极难的,这些事情也只当他们在给自己找些笑闹,反正都是些小来小去的事情,江自安也一直都没有去管。

但大赌总是从小赌开始的,有些人能够适可而止,有些人却不然。

譬如这位罗大,就一日复一日的迷恋上的竹筒中的骰子声,也是渐渐的越玩越大,以至于玩到现在,老婆孩子对于他来说,竟都成一种累赘了。

最开始罗大跑来佘月钱时,江自安还未曾放在心上。但渐渐的,罗大来的次数越来越多,江自安就上了心,又寻几个人问了,总算是知晓了其中的缘由。

不知将罗大叫来谈了多少次话,甚至江自安还曾刻意找来常与罗大赌对家的几个人,告诫他们不要再这样赌,但仍是收效甚微。

倒不是因为江自安说的话在园子里没有用,只是这赌博一事,来来回回的毕竟是利益上的交换,即便是这些人不敢再与罗大赌了,也总会有一些人经不住钱财的诱惑、罗大的蘑菇,偷偷模模的晚上两把。

罗大的手气、赌计不好是园子里出了名的,这就像是别人央求着要给你送钱,这种诱惑,又有几个人能抵挡的了?

人说在赌博之事上有了瘾头的,非倾家荡产、卖妻卖子不能停,如今的罗大,就俨然有些这个味道了。

“你不必在这里磨我,这回说什么我也不可能再给你钱的。”江自安摇了摇头,“守着那么一房妻子,你竟然都不知好好的照顾他们。我听说,你连你妻子的嫁妆都赌光了吧?你且接着赌吧,等你把能赌的都赌没了,我江家也就容不下你了。”

罗大的面色有些难看,但仍没有离开的心思。

江自安冷笑了一下,起身道:“罗大哥也别忘了,你跟我江家签的死契,你活着就是江家的人,我江家一旦有一天真的容不下你了,也不可能放你出去,而是会直接要你的命……”江自安上下打量了罗大一番,“就算是扔到外面论斤卖了,你也无处申冤吧?”

罗大闻言打了个激灵,他从未见过言词如此冷冽江自安,柿子总是捡软的捏,所以他敢向江自安要钱,却从来不敢去江如水面前说什么提前支月钱的事。他本以为只要自己脸皮够厚,对付这个谦谦君子,这钱的事情总有弄到手的办法,可是他却忘了,江自安毕竟是江如水的徒弟。

知道江自安所言非虚,罗大也不敢再多言,悻悻然的退下了。

江自安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又对江宁道:“我是心软的,这事情若是让师父来处理,非得打的剁了他一双手不可。原本是为了他着想,所以才没把这件事情告诉师父,可他如今竟是有些得寸进尺了……师妹你记着,对付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办法。对付谦谦君子,你与其说理无可厚非。可对付这种无赖,不需要假以辞色,直接用棍棒就是。”

江宁点了点头,道:“我明白,这就像是画工笔画要用细笔,画写意以粗笔为佳嘛。”

江自安失笑:“对,师妹你说的没错。”

……

……

园子里的时光总是很平静,江宁一如既往的学习着书画,做完习作后便拿着让师兄们帮忙点评,这样来来回回的,进步也是飞快。

除此之外,她也开始了修习起武功来。

倒不是什么高深的东西,只是穆子秋留下的一套普通拳法,练之也只为强身健体而已。

就像穆子秋原来说的,江宁这小丫头现在实在是太过瘦弱了些,只长身高不长肉,再加上还没到发育的时候,远远看上去就如同一根竹竿一般,哪里分得清是男是女?

再者,也许是长长伏案而坐的缘故,这小丫头竟然还有点驼背,一日日头发蓬乱的在园子里东跑西颠,哪有半点的淑女风范?

学拳,一是为了强身健体,二也是为了改掉她这驼背的毛病,虽然现在还看不太出来,可若是长久的放任自流下去,竹竿也得变成鱼竿了。

对于习武,江宁原本是抱着变成武林高手的目的练的。

自汉光武帝带着一批绿林豪杰造反成功后,民间话本小说里的所谓江湖就流行开来。江宁虽然人在园子里,却也没少缠着各位大叔大妈给自己将那些个有趣的故事,而这丫头的骨子里又分明是个男孩的心性,对故事里那些你侬我侬的爱情故事丝毫没有兴趣,只是每次一听到某某武功能够摘叶飞花,一双大眼睛就开始放出奇异的光。

这回倒是好了,她可以亲自学武,虽然练起来的确有些辛苦,但江宁倒也是甘之如饴。

不知是在心里打的什么算盘,老四也每天都跟着练,偶尔这两个小的还实战演练一番,倒也是玩闹的不亦乐乎。

若是放在三四年前,江宁和老四一顿打闹下来,最大的可能性便是江宁鼓着腮帮子、一双眼楚楚动人的含着热泪,可怜兮兮的去抱师父的大腿。

可现在却不同了,江宁的小拳头可以往老四身上随便砸,老四却怎么舍得动她一个手指头?于是乎,所谓的实战对打,生生被他们两个弄成了不平等殴打……

穆子秋曾经看过一回,笑到捂着肚子回去。只是过了半个月后,穆子秋见老四那一头包实在是看着可怜,也就随意指点了些招数,当然,不是反击的手法,都是逃跑用的。

而结果就是,清静园里出现了另外一个景致,每天清晨露水未散时,园子里都会出现两道“矫若游龙、翩若惊鸿”的身影,一道在前面玩命的跑,一道在后面拼命的追,弄得满园子鸡飞狗跳、乌烟瘴气……

不过这样跑来跑去的,的确是对两个孩子的身体有好处,待到江如水回来的时候,江宁明显比以往结实了一圈,从一根细竹竿变成一截朝气蓬勃的树苗了。

“师父师父,我打拳给你看呀?”江宁拽着江如水的衣袖来回晃。

江如水翻着白眼:“学什么不好,效那武夫行径。宁儿,学武的人会变丑的,你看你穆大叔,都难看成了什么样子?”

“啊?”江宁愣住,心想穆大叔不是很好看么?难道是自己的审美有问题?

“练就练吧,只是别把自己弄丑了,污了为师的眼。”江如水百无聊赖的摆着手,“有什么好奇怪的?你看你的四位师兄,哪一个不是长得风神俊秀?想做我江如水的徒弟,长得难看怎么行?你也是,人家说女大十八变,你这小丫头不会越变越难看吧?”江如水嘀咕着什么,打着哈欠远去了。

“师妹师妹,”另一边,老四屁颠屁颠的跑了过来,“你想出去玩不?”

“去哪玩?小池塘都冻上一层冰了,又不能再抓鱼么?”江宁眨眼睛。

“我是说……”老四东瞅瞅西瞧瞧,确定四周的确没有什么人了,这才凑到江宁耳朵边上,小声道:“我是说,咱们出园子玩”

——

(推荐两首歌,lanadelrey的《borntode》和《vdeogaes》。几乎是一夜成名的女孩儿,很慵懒宁静的声线,有种催人泪下的感觉~很喜欢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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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做些离经叛道的事

小孩子的心性在于,小小的一幢围墙是无论如何也困不住他们的。

鸟雀都不愿被关在笼子里,更何况是他们这些整天活蹦乱跳、精力过剩的孩子?

进园子之处,江宁对于这里的一切都是好奇的,再加上有千锦阁里的字画足够她仔细钻研上半辈子,她也就没起过太多溜出去的念头。

但如今已经四年,对于这个园子江宁多少有些腻歪,这时有人提出如此诱人的邀请,她又怎能不动心呢?只是鉴于江如水曾经极严肃的叮嘱过他们不得出园,江宁不免有些心神不宁。

“啊?出去?怎么出去?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江宁瞪大了眼睛问道。

“我当然有自己的办法。”老四沾沾自喜的笑了笑,“至于你害怕被发现……咱行动的小心点,不被发现就得了呗。”

江宁翻了个白眼,心想你这个答案有够无赖。

“怎么样,去不去呀?”老四伸手拽江宁的衣袖。

“我倒是想去,只是……”江宁偏过头不解的道:“咱们要是想溜出去,为什么不早一点,趁着师父还没回来开溜?现在师父都回来了,不是会容易被发现么?”

老四笑嘻嘻的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师父不在的时候,这园子里的看守反而是最严的。这时候师父刚回来,那些守门护院的大叔们也都好不容易得了个轻松,正是警戒感最低的时候,不趁这个时候溜,更待何时?”

江宁斜着眼睛打量了老四一番,道:“呵,没瞧出来呀?你肚子里这盘算打了多长时间了?竟然连守卫的行动都了如指掌?”

“嘿”老四被她一夸,有些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嘿笑着道:“其实不是第一次开溜的,前年两都出去过,这次寻思着你也大了,带着你也成……”

“江自在你把话说清楚,谁小了?”孩子最讨厌的就是旁人说自己小,江宁一下子就挺起了小胸脯,“睥睨”着老四道:“你瞧瞧,你瞧瞧你虽然比我大两岁,也不过跟我一样高嘛还好意思说别人小?”

女孩子本就率先发育,虽然江自哉比江宁大了两岁,但这时江二人的身高倒也的确是不相上下的。

老四被噎的无语,有些悻悻的瞥了瞥嘴,嘟囔道:“好心找你出去玩的,你不去就算了……”

说罢,这小子还真的转身去了。

看着老四那有些萧索的背影,江宁冲着他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这才喊了声“喂”

老四茫然的回头,却见小丫头几步追了上来,凑到自己身边道:“小气鬼,不就说了你一句嘛,这么容易就生气。说好了要带我出去玩的,如今还想反悔么?哼哼,来不及了咱们什么时候走?”

老四仍旧愣在那里,半晌才反应过来眼下发生了什么,急忙重重的点头道:“哦哦明天早上咱们就开溜,你早上早些起来,我去找你。”

“成我现在可得去给二师兄送饭了,二哥那幅画似乎已经开始动笔了,我还盼着他快些画出来给咱们瞧那。”江宁笑着点头,拍着老四的肩膀道:“说好了明天早上,你可别骗我,我等着你哦”

说罢,江宁便轻快的跑开,半路还有些调皮的回过头来,冲着老四挥了挥手。

傻傻的老四一时间有些愣怔,只觉着耳边满是那句女孩清甜的“我等着你哦”,来来回回的在耳边重复着,怎么也不觉得腻。

……

……

“每天早上卯时初刻,齐叔都会从这个角门往园子里送米菜。若是以往,负责守这个角门的陆大哥会乖乖的站在门口看着,但这个时候就不一样了……就像我说的,师父不在府里的时候,这园子的看护是最严格的,但师父每次刚刚回来,他自己都会跑去睡懒觉,所以园子里累了许多日的其他人也都会稍稍偷懒一下。至于看门的陆大哥,他偷懒的方式就是只负责开门和关门,而中间那大概半柱香的时间,他就会懒得站出去,而是回门房里小憩一番。咱们想要溜出去,就得靠这半柱香的时间。咱们两个人小,又不扎眼,伏低了身子,只要不出意外,出去还是挺容易的。”

刚擦亮的清晨,两个小孩子就偷偷模模的从各自房里跑了出来,他们都特意穿上了普普通通的衣服,只是老四在临走之前,还自己的将什么东西叠好,放入了怀中。

做这种有些“离经叛道”的事情,两个小家伙都是有些紧张又兴奋的,好在这条路老四已经走熟了,一些分寸也都拿捏的极好。

此时,二人蹲在一道灌木丛后面,从光秃秃的枝干间去看前面的状况。老四为江宁说着应该注意的事情,这事他像是做惯了一般,面上丝毫没有紧张的神情。

江宁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问道:“那咱们怎么回来?”

“一样的,每天酉时二刻,挑粪的大爷会从这个门走。”

“哦……”江宁挠了挠头,又问,“江自在,你对着里这么熟,到底跑出去过几次?”

江自哉微微愣了愣,摊着手指查道:“一、二、三……加上这次是第四次了。”

“啊?一年跑出去四次?”

“不,一年至多一次。”老四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你也知道,师父一年能出去一次算多的了,我又上哪里寻那么多的机会?”

“可是四年前,你也不过八岁而已,就开始决定要偷偷溜出园子啦?”

“没,真正开始想办法要溜出去,是六岁的时候。”老四将长衫的下摆在腰间系了,以免一会儿往外跑的时候不方便,“六岁开始模索办法,那时候没事儿就在园子里逛,只是花了快两年才发现这么个方法。”老四不好意思的笑起来。

“那你为什么非要跑出去啊?”江宁有些不解的问。

“没什么……”老四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他挠头笑着:“就是想出去玩嘛”

江宁在一旁看的他的侧脸,心中思付着:“江自在你一点都不会说谎话,谁会为了单纯的出去玩,就花费两年的时间来找偷偷溜出去的方法?”

几声叩门的声音传来,老四眉毛一挑,有些紧张的用气声道:“嘘来了”

江宁也下意识的屏了息,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目不转睛的盯着那扇门边的动静。

那叩门声又响了一回,门房里才懒塔塔的走出了一个男子。那男子二十余岁的模样,睡眼惺忪的打了个哈欠,慢吞吞的走到门边,用腰间悬挂的一串钥匙开了门。

这人应该就是老四口中所说的陆大哥了。

“小陆,看给你懒的,我这敲门都敲半天了。”门外出现一位胡子花白、身子骨却瞧起来精壮的老者,他本是蹲在门槛边上抽烟的,此时听见开门声,便起身扶正了头上的草帽,又将烟杆儿背到了身后。

“齐叔你也知道的,一年中难得有这么几天偷懒的日子,我这还盼着您晚点来那。您倒好,准时的跟公鸡打鸣一般”陆大哥笑着道。

“臭小子”齐叔笑骂了一句,起身就开始推动那辆一人高的大木车,“我这送菜送几十年都习惯了,你让我晚些起还不成那。你说你个年轻人,倒是比我还没精神。得了,我也不用你来帮我了,你且去眯着吧”

“哎,就知道齐叔您心疼人。”陆大哥笑着应了,又目视着齐叔将车推远了,这才将门虚掩上,自己回门房里睡回笼觉去了。

四周安静下来,江宁和老四渐渐能够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老四向江宁打了个手势,叫她在这里稍待,然后便一猫腰跑了出去。

江宁倒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坏事”,但多少有些紧张,此时下意识的紧握了双拳,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老四的行动。

老四倒是对这角门四周熟稔了的,此时顺风顺水的模到了门边,小心翼翼的将门开了个半大的缝隙。缝隙不必太大,反正他们只是两个孩子而已。

老四一面抿着嘴观察着门房,一面又向着江宁勾了勾手。

小丫头也不含糊,顺着方才老四走过的路线,提着短小利落的胡裙,径直从那半开的门缝里钻了出去。

老四紧随其后,那动作就如同滑不留手的泥鳅一般。

虽然出了门,二人也不敢在门外停留,此时互相牵了手,便往小巷外一路狂奔。直到面前出现了车水马龙的街头,二人才再也憋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又扶了墙,红着脸喘息。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下回打死也不跟做这样的事了。”江宁不住的拍着小胸脯,一面说着害怕,一面又止不住溢出的铃铃笑声。

老四看着江宁脸上的红晕,又看了看她身后的天际便正舒展开的朝霞,这份相映成趣,竟让他有些痴了。

心中忽然变得软绵绵,周身也有些轻飘飘的,似乎是腾云驾雾的感觉。老四想起方才跑出来时,自己与她一直牵着手,那淡淡的温热似乎仍留在掌心中,于是他握紧了拳,不希望它被风吹散。

“喂咱们去哪里玩?”江宁可不知道老四心中的小九九,伸手捅了捅他。

“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老四愉快的笑,“只是得留出些时间来,有个地方,我必须得去一趟。”

——

(中午给山药打皮,忽然发现所谓低调做人就应该像山药这样,穿着衣服时土到掉渣,月兑了衣服之后又肤如凝脂、滑不留手……)

第十六章巷子深处有人家

两个半大的小孩子逛街,注意力无外乎集中在热闹与吃食上头。

买了西街的芸豆糕,又跑到上云桥上看运河上来来回回的楼船画舫。吃了云来楼的蟹黄蒸饺,又跑去铜锤巷子去看那胸口碎大石的杂耍。两个小家伙真可谓是走马观花了。

如此就到了申时,二人才反应过来还没有吃午饭,老四问江宁想要吃些什么,江宁揉了揉自己圆鼓鼓的肚子,打了个嗝,表示自己实在是吃不下去了。老四也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表示赞同。

“这样的话……”老四略微有些踟蹰,“师妹,你赔我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当然好啊”江宁将最后一口相思卷塞到嘴里,“看在你陪我玩了一天的份上,你现在想去哪我都陪你。”

老四开心的点头,想笑,却又不知为何有些笑不出来。

领了江宁往城南走去,老四一路上竟是越走话越少,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没了,头也慢慢的低了下来。

江宁也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儿,便不停的说着一些个听来的笑话和俏皮话,但至多只能换来老四的一个短促的笑容,而他眸子里那愈加深邃的黑色,却有些弥足深陷了。

肚子里的笑话都捣腾了一遍,到得最后,江宁也已经没有任何可说的了。身边的气氛便开始愈加沉闷下来,就像是街道边中涌动着的、越来越刺鼻的味道,又像是偶尔擦肩而过的行人脸上、越来越多的沧桑。

脚下的路开始变得坎坷不平,江宁知道他们已经距离扬州城中心很远了,但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她并不清楚。

眼前忽然出现两个衣衫破烂的孩童,似乎是起了什么争执,故而动起手来。那两个孩子不过三四岁的模样,本就破烂的衣衫被扯拽的愈加不堪,地面上的污泥如同墨汁一般,在两个孩子的身上画下一道道的浓墨重彩。

除此之外,两个孩子还在喝骂着什么,都是些不知从哪个醉汉的口中学来的脏话,用带了哭腔的童音喊出,竟有种让人心颤的感觉。

街道边时常有人路过,大多数人都懒得看上一眼,只有一些闲极无聊的汉子,在一旁叫起好来。

但有些奇怪的是,不论是什么人,他们看向江宁和江自哉的目光都称不上友善,甚至隐隐带了些敌意。只是江宁的注意力一直放在那两个男孩的身上,没有在意。

战局终究变成一边倒的模样,稍微高大一点的男孩骑在了另一个男孩的身上,脏兮兮的拳头不住的向着对方砸落。

小一些的男孩儿蜷缩起身子,似乎在哭泣着,因为空气中偶尔会带起几声无助的呜咽,但更多的却是咬牙切齿的谩骂。

江宁听不懂那些话,只觉得这一幕落在眼前有些难受,她想要上去劝架,刚迈出一步,却被老四拦住。

“没用的,就算你现在帮得了一时,等你离开之后呢?”老四的眸子变得有些污黑,就像是如今二人脚下的泥泞土路。

江宁怔了怔,只觉着江自哉与这里月兑不了干系,因为他看那被殴打孩子的目光,就仿佛是在看着自己,那是一种深埋了怜惜之后的冷漠。

“帮得了一时是一时”不知到底是为了那个孩子,还是老四,江宁甩月兑了他的束缚,几步上前就将那大一些的孩子拎到了一边。

“为什么打架?”江宁的手压制住两个男孩,她虽然人不大,但毕竟比这两个营养不良的孩子高大了许多,更何况她还学了两天的花拳绣腿。

“跟你有什么关系?”大一些的孩子揉了揉脸上的红肿,退开一步,有些敌视的上下打量了江宁一番,“有钱就了不起么?我们又不是你的下人,凭什么要告诉你?”

“就是”被打的孩子也从地上跳了起来,他倔强的擦掉鼻子上的血迹,瞪着江宁道:“臭娘们,老子打架跟你有什么干系?”

江宁被骂的一愣,她根本不知道“臭娘们”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只是隐约觉着不是什么好词。

外围看热闹的汉子也在此时起了哄,他们一个个也在口中说着江宁听不懂的话,其中的敌意和嘲弄却被江宁听得一清二楚。

江宁忽然觉得有些委屈,她本是想要帮助那个孩子的,为何那个孩子非但不领情,还要用那样的话来骂自己?她偏过头看了那孩子一眼,目光中的不解和委屈,让那孩子稍稍愣了愣。

“啪”的一声脆响有些突兀的响起,方才骂江宁是“臭娘们”孩子捂了脸,从露在外面的红肿来看,他分明是挨了一个巴掌的。

随着那道清脆的声音,方才在外围起哄的声音也停歇了下来,人们有些诧异的看向江自哉,因为大家都看到了,方才那一下,是他出的手。

一个看起来极有教养、看起来文弱不堪的公子哥,竟然也会出手。

“呵,是小狗子”人群中忽然迸出这么一句来。

“咦?真的是小狗子”有人附和。

“真是没想到,这小子如今还混的人模狗样的。被有钱人看上就是好啊,瞧瞧人家现在,啧啧,身上穿的都是些什么好料子?把咱们买了也不值这个数啊”

“可不是,”有人对方才打架的小孩子道,“柱子你今天这一巴掌可是白挨了,人家可是大户人家的郎君公子,就算是把你打死了也不过就是几吊钱的赔偿,更何况只是一个巴掌?要怪你就怪自己没那个福分,哪像人家啊,随随便便就能被大户人家看中了带走,如今可是锦衣玉食哦”

“得了吧,你也不想想,正当人家谁能看上他啊?当时他不过就是个三岁的女乃女圭女圭,除了长的比寻常孩子好看些,又哪里有什么特别之处了?咱们的身份谁都明白,要这么个孩子回家,至多当个玩物。嘿,你也不想想,他娘就是出去卖的,他还能好到哪去?不过就是卖的贵了点嘛?”

人们的话愈加不堪起来,中间还经常夹杂起几声yn笑。江自哉的脸上阴云密布,他用冰冷的目光在周遭人的脸上狠狠的扫视了一圈,就像是要将他们所有人的容貌都铭刻到骨子里一般。

“咱们走。”记住了,老四便牵了江宁的手,在众人的目光和讥讽中扬长而去。

二人还在往巷子的深处走,老四走的很快,被牵着手的江宁只能不知所措的跟着。

方才的话她都听得清楚,但却不是特别的明白,只是隐隐约约的听出来,江自哉他小的时候,就是在这里度过的吧?

看着身边一幢幢快要倾倒的茅屋,以及空气中浓重的酸腐味道,江宁忽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握住江自哉的手愈加紧了一些。

老四似乎是感觉到了,此时便回头冲着江宁一笑,笑容里满是柔情,就像方才在众人前的冰冷只是江宁的错觉一般。

“有些事,你若想知道,我不会瞒你,只是现在不是时候,等回去了,我在讲给你听。”江自哉笑着对江宁说,只是声音中有些淡淡的痛。

“你想说我就听,你不想说我也懒得问。回去之后又要习武、又要习字作画,哪来的那么多时间?”江宁仿似并不关心的随口说着,目光却时不时的偷偷打量着老四的表情。

江自哉再次笑了起来,这一次少了几分阴霾。

“方才那些人的话,你别忘心里去……”老四抿了抿嘴唇,“都是些口不择言的东西,说起话来下作的紧了,别污了你的耳。”

“哦,没事儿,大不了我回去之后学二哥那样,给自己洗洗耳朵。”江宁笑嘻嘻的说。

又向前走了一阵子,江自哉在一个院门前停下了脚步。

“到了。”

他抬手想要推开那月兑了漆木门,却在半空中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变成了敲门。

咚咚咚三声沉闷的响,木门发出几声刺耳的吱嘎声。可不管怎么说,这个院落总要比巷子里的其他屋子好上许多,虽然在江宁的眼中仍是破旧不堪的,但最起码能够遮风挡雨,不像其他那些屋子,分明被大风一吹就会倒的。

“谁呀?”门里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煞是软绵,只是这样单单的听着,就让人有种想要一窥容颜的。

听到这个声音,江自哉的身子微微震了震,他紧抿了嘴唇,没有答话。

江宁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木门,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是谁呀?”门里的声音明显有些疑惑,但仍有渐近的脚步声传来,一声吱嘎有些突兀的响起,伴着门里的铁锁与木门撞动的声音,在巷子里远远的回荡开去。

女子终于显出了模样,朴素的麻布襦裙里是有些瘦弱的身子,仍旧姣好的面容,让人不由自主的去猜想她年轻时的美貌。

她未着半点粉黛,可干净秀丽的面容,就像是洗净铅华后出淤泥而不染的莲。她在方才开门的时候,两只手还在围裙上上下蹭着,动作朴素的就彷如从未见过世面的村姑,偏偏又美丽的有种让人流泪的冲动。

江宁看着这个女人,心中不由自主的勾画起她年轻时的模样,在脑中猜付起那婉转低吟的歌喉。

只是在开门的那刻后,女子愣住,江自哉也呆呆的只是到盯着那女子的脸瞧,空气在一时间有些凝滞。

天边的云开始辗转,风吹起,让巷子里久贮的腐朽味道散尽。

“娘。”江自哉笑着唤了声,于是,雪就飘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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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当然不能忍

“小苓你许久不回来一次,我这也没什么准备,要是早知道,为娘还能给你做些好吃的……”

进门之后,女子就变得略微有些慌张,但面上显露出来的大部分还是喜色,只是说出这句一年多未出口的“为娘”时,忍不住垂了眼泪。

“娘,我在外面吃好了才回来的,就是过来看看你,不饿。”江自哉止了女子的动作,握住了她的手,微笑。

“是大孩子了那。”女子有些泪眼婆娑的捧起老四的脸细细的瞧,似乎要将儿子的容颜揉进灵魂一般。

江自哉便笑着,满是幸福。

“小苓……”女子哽咽起来,张开双臂紧紧的抱儿子入怀。

江自哉轻轻拍动起她的后背,像个懂事的大孩子一般。

江宁如今倒成了透明人,只能在一旁不出声的看着,只是那声娘亲终究触及到了她心中的软肋,此时心间有些空落落的,但还是为老四觉得幸福。

“瞧我……”不知哭了多久,女子终于起身擦了眼泪,“这大好的日子,我怎么就哭上了。小苓,这位是……”女子有些疑惑的指了指江宁。

“这是我妹妹,”不等江宁开口,江自哉抢先回答,“跟我一样,也是被收养去的。”

江宁看着老四眨了眨眼,没有说什么,只是冲着那女子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纳福道:“伯母好伯母叫我宁儿便是。”

“哦,宁儿,欢迎欢迎。”因为方才的一阵呜咽,女子的脸上还带着些许红润,一双澄澈的眼睛也是红彤彤的,却丝毫不能破坏掉她本身的美感。

江宁在一旁偏着头细细的瞧,心想自己要是也能长成这样就好啦,这样的话,自己每天照镜子,不就能看到这样令人赏心悦目的容颜了么?

“家里简陋,也没什么好招待的,我去给你们倒点水吧。”女子笑着转入了厨房,只留江自哉和江宁在房里大眼瞪小眼。

“娘亲只知道我被大户人家带走,但不知道对方到底是谁,你,不要露馅了。”老四清咳了一声,低声嘱咐着江宁。

“放心放心。”江宁摆了摆手,目光饶有兴致的在老四身上游走,“小苓?”

老四面色一红,道:“小时候娘亲给起的乳名。”

“这分明是女孩儿的名字吧?”

“娘说,男孩起女生名好养活……”

江宁不再说话,她忽然很希望有人也曾对自己说起类似的话,或者唤自己的乳名。可是自己连乳名都没有,又有谁人来唤?

之后的时光就成了老套的询问,夹杂在几声亲密的呼唤声中,都是些日常温饱的琐碎事情。女子细细的问,江自哉便细细的答,只是二人似乎很有默契的,都将那大户人家的姓名隐去不提。

如此便过了一个时辰,外面的雪愈发大了些,天色也阴暗下来。

“娘,我们该回去了,等以后有时间我再来看你。”江自哉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这是他早晨就叠好放入怀中的,整一百两的纹银,足够女子生活两三年的家用。

“你怎么又往这里拿钱?”女子的面色有些微白,“人家能够收留你,为娘就已经谢天谢地了,若是你跟着我,恐怕连如今这么大都活不到,就已经夭折了。那是你的恩人啊,怎么可以随便用人家的钱呢?”

“娘,都第四次了,不累么?”江自哉轻轻的笑,“都说了以后会还的,我那主家也根本不缺这几两银子。还跟以前一样的,”江自哉将银票横在两手间,轻声笑道:“娘亲要是真的不收,我就撕了。”

“哎呦,我的小祖宗”女子可是知道的,若是自己不收,这臭小子真能眼睛都不眨的将银票撕成碎片,因为在他回来的第一年,他就这么做过。

那还正是梅雨季节,看起来女孩子般漂亮的男孩儿面色不变的将银票撕成碎片,随手就扔进了漫天的风雨中。而正在女子心疼的不行时,这小子偏偏又从怀中拿出了另一张银票,慢悠悠的准备如法炮制。

而后几年,每当女子想起当时的那种惊悸,想起男孩儿一边撕银票一边笑得纯真时,她都会不由自主的想:这孩子的性格,终究还是像他父亲多些的。

“娘,你既然手里不缺钱,干脆就搬出这条巷子吧,这地方实在是……腌臜了些。”

“嗯,会考虑。”女子抬手拢了拢耳边的碎发,微笑着。

江宁在一边看着,忽然明白了这母子二人的心。儿子希望母亲过上好生活,又害怕母亲搬走了之后,自己再也找不到她。至于那名做母亲的,心情也类似吧。

所以即便手头的闲钱再多,她也仍旧住在这么满是腐朽味道的巷子里,日复一日的等待着,只为在某个出乎意料的时候,她的儿子会重新出现在眼前。

江宁忽然有些羡慕江自哉,最起码,还有人在等他。

雪簌簌的飘落,落在地面上又被风吹动起来,带了些氤氲的味道。

女子送他们二人出来,被老四劝着止了步。而后她便微笑着看他们走远,看着那两个并不高大的背影,在软绵绵的风雪中消失不见。

她回头,入屋,无力的跪坐下来,落泪……

“第四次了。”有声音从屋内传来,伴随着声音出现的,是一道从里屋绕出的身影。这人并没有刻意遮挡容颜,普普通通的中年男子,想来与女子是有些熟识的。

“嗯。”女子勉力起了身,“我明白,该走了。”而后,她便开始沉默的收拾起细软。

男子便在一旁默默的看着,并不上前帮忙,屋内的空气变得略微有些沉闷。

“你也明白的,当年若不是你求了主家上千次,这四次见面的机会也不会有的。其实从此断了联系,对你们母子二人都有好处。”男子率先开口道。

“我知道。”女子有些漠然的回答。

男子沉默稍许,又道:“其实当年,主家并不知道你儿子的生父是谁,当时也没有在意。若是当时便知道,主家恐怕也不会带他走了……其实当年也是我的疏忽,一娘那时艳名动天下,打着的却是卖艺不卖身的名头,能让一娘你珠胎暗结的,全天下又能有几人?我们主家也是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对你倍加欣赏,所以才在那时帮了你一把。如今让你们母子相见四次,也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我知道,我更知道楼月是真君子。”女子的回答仍是淡淡的,她用婉转的声音低低诉说着,素色的衣衫在有些阴暗的光线中,却又偏偏皎洁的仿若空谷幽兰,不沾半点尘埃。

“做我们这行的,最容易看到一个人的本心。多少人前的衣冠楚楚,到了暗室之后便禽兽不如?这样的人,我听姐妹们说过许多,自己也亲眼见过许多。但楼月不一样,他虽然就在风月场上消磨,却从未碰过哪个姐妹的身子,就算是有人倾情其人品相貌、横溢才华,倒贴了去,他也疏无心动的可能……说句玩笑话,我们当时还议论纷纷,甚至还曾有人猜测过,楼月他是不是不行那……”

那男子闻言尴尬的咳了两声。

女子也低笑了两声,声音美妙的如若夜莺:“不管怎么说,楼月的确是真君子,虽然他很喜欢扮风流装冷漠,可在我们这些看得通透的人眼中,他只是个遮遮掩掩的大孩子罢了。你说楼月不知道小苓的父亲是谁?那你怕是太过看不起你的主子了,这天下事又有多少是他猜不到的?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拿这件事情做什么文章,小苓是我的儿子,楼月是我的恩人,除此之外,其他人与我再无任何干系。我会搬走,我相信楼月也已经为我选了一个养老的好地方。小苓也已经大了,不再需要我夜担忧了,更何况,他如今还有了喜欢的人……呵,做我们这行的,总是对这些东西比较敏感吧。

“你回去也告诉楼月一声,没事儿少找这巷子里人的麻烦,这里都是贱籍,世世代代抬不起头来的可怜人罢了。而我这种身份,被人恶语相向也早就习惯了,哪里用的着他派人来如何如何?”

“主家的意思是,总不能让你被别人欺负了去。”男子回答道,“还有,有些时候动手,倒也不是为了一娘你。就像方才我家两位小主子过来,也是多少受了些气的。当然,若是一娘不希望我们做些事情,我们大可以不做……”

“你说什么?小苓他们挨欺负了?”女子这时却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转过头来,淡淡的看向那名男子。

男子心头微凛,不大明白不过是一介流落风尘的女子,为何会有这样纯粹、干净、却又似乎能直透人心灵的眼神。

对她讲了方才江宁和老四在巷子里遇到的事,那些男子口中所说的污秽话语,自然被他一笔带过了。

“既是如此,还要忍么?”男子询问。

“既是如此,当然不能忍。”女子轻笑起来,有些温柔的拢着头发,“我一娘的孩子,怎么能让人欺负了去?更何况,他们两个都是楼月想要护着的人,又怎么能随随便便的算了呢?”

女子将收拾好的细软放入包袱,打了个秀气的如同她本人的结:“楼月怎么说的,你就怎么做吧。”

“是。”

第十八章这个败类……

若说扬州城里的大事小情逃不月兑官府的眼,这句话十有的扬州人是不会相信的。但若说扬州城里的所有事都能被海鲨帮知道,大多数的扬州人必定会下意识的点头。

把帮派做的比官府大,这就是那个玉面修罗的本事。

仿佛官府的邸报一般,海鲨帮每天也有形形色色的报告被传上来,普通的事物自然有旁人去打点,穆子秋只翻翻自己感兴趣的东西罢了。

虽然名气很大,但名气这东西却不能把黑色洗白,黑的就是黑的,真正的利益还是在刀剑上,舞文弄墨的东西,不过鸡肋而已。

半躺在竹椅上的穆子秋盖着一条厚厚的毯子,只露了脑袋在外面,伴上他那张俊秀又白皙的面容,若让不认识的人瞧见,没准儿还以为这是谁家的郎君正在养病。

但穆子秋只是在养神,他半闭着的眼睛偶尔打量一下院里正在舞剑的青梅,打个哈欠,便拿起手边的东西随意的翻看。

勾勾手指,身后的人就会意的为他添茶。

比御座上那位女皇还会享受生活的穆子秋喝了一口茶,几乎察觉不到的皱了皱眉,却被倒茶的人发现。

“帮主不喜欢?是属下煮茶没煮好?”

“不是,你煮的茶向来是极好的。”穆子秋放下茶盏,轻轻叹气,“只是前些天偷了江如水的三日香来喝,如今还是唇齿留香着,再喝别的茶便觉得没有味道了啊。”

穆子秋这一叹息,秀美到令人发指的脸上就流露出求之不得的怅然味道,这幅表情若是让扬州城的女子们瞧了去,非得争先恐后的想要上前抚平那眉头不可。

“怪不得……”后面那人却似明白了什么,低声轻笑起来。

“怎么?”

“门房一大早急匆匆的跑来告诉我,说是有人往咱们宅子门前泼了两盆狗血,我还寻思是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原来是江爷。”说话之人低低的笑,声音说不出来的温厚好听。

穆子秋却是愣了愣,旋即才反应过来,面上有些愠怒的拍了桌子:“至于么?不就是二两三日香么?他个江如水就不能给我留几分面子?我好歹也是个海鲨帮帮主啊”

青梅被这边拍桌子的声音弄得一怔,舞剑的动作一滞,疑惑的望向穆子秋。

穆子秋向她挥了挥手,示意无事。

“江爷是什么样的性子,帮主还能不清楚?依属下看,且由着江爷发发脾气,过些日子也就好了。面子什么的,帮主倒也用不着担心,该处理的事情,属下早已着人处理干净了。只是……”

“只是什么?”

“江爷他,还派人传了话。”

“什么话?”

“江爷说,他那三两三日香可不能白喝,柳杨巷子里的一些事情要咱们处理一下。”

“他这是得寸进尺”穆子秋忍无可忍的从竹椅上蹦了起来,“连狗血都由着他泼了,他还想怎么着?再说了,我只偷喝了二两茶,他凭什么说是三两?”

那倒茶的下属轻笑起来,此时凑到了穆子秋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穆子秋面色渐渐疏朗起来,唇边也带上了淡淡的笑意。

“既是这样,的确不能袖手旁观了。”穆子秋笑得温柔,“找几个手段利落的去,就按江如水的说法,不养伤及无辜了。”

“明白,属下这就去办。”

那人离开后,青梅才缓步走上前来。

“发生什么事了?”青梅有些好奇的询问。

“你家主子又要闹腾,说自己动手不方便,就因为我喝了他二两茶,就非要我派人去做事。”穆子秋看了一眼那名下属离开的方向,问青梅道:“就跟子潞那么不待见?不论在哪里,非得离他三丈远?”

青梅吐了吐舌头,道:“第一次见到他就被吓了一跳,他那副雌雄莫辩的模样,实在是……看着不舒服。”

“他跟我从小就是兄弟,我一直把他当弟弟照顾的,你们两个闹起别扭来,我还真是帮谁都不是。”穆子秋笑着道,“他跟了我这么多年,如今府上的事情都是他在料理着。其实你别看他对谁都冷着脸,他的心其实还是极软的。只是与旁人不容易熟稔,你看他与说笑起来,不也很正常么?”

“又不是孩子,哪有什么闹别扭的说法?再说了,陆子潞他……”青梅有些微红了脸,心想穆子秋你怎么就没发现,你那个弟弟只会在你面前露出笑容的么?

“子潞他怎么了?”穆子秋用询问的目光看她。

“没什么,就是觉着,即便他认识我一辈子,也不可能跟我熟稔了。”青梅耸肩道。

……

……

便是这日的下午,柳杨巷子里出了些不大不小的事。

许多人声称自己白日里见了鬼,黑色的人影在自己面前一闪而过,却在自己脸上留下了几个巴掌印,疼的让人只喊娘。

还有一些人却是在走街窜巷时被麻袋罩了,拖到墙角就是一顿胖揍,待得晕晕乎乎的爬出来,打人的人自然早已消失不见。

遇到上述两件事情的,多是平日里游手好闲的闲汉,天知道他们又在哪里惹了不该惹的主家,一时糟了报复,倒也无处伸冤去。毕竟伤又不重,他们又都是贱籍在身,拖着这么个身份,就算是去官府告状,也讨不到什么好处的。

只是除了那几个闲汉外,竟还有两个三四岁大的孩童也遇了袭。说遇袭这个词未免有些不准确,因为实际上,他们只是一人被弹了一下脑瓜崩罢了。哦,骂出那句“臭娘们”的小孩儿,挨了两个脑瓜崩……

所有“挨揍”的人,分开看都称不上什么大事,但有人稀里糊涂的将他们牵到一起,这团看起来神神叨叨的迷雾,就显出了一些身形来。

挨了打的人们不再觉得自己冤屈,因为他们终于将这件事情与昨日那两个不速之客联系到了一起,他们也分明发现,挨打的人,都是昨日口出秽语的人。

许多人开始害怕,开始恨自己嘴欠,甚至胆战心惊的睡不着觉,最后只好让自家婆娘连夜绣了两双鞋垫,第二日天刚擦亮,就殷殷切切的送到那个女人的家中。

但那个女人的门户已然落锁,人物两空。

于是乎,胆战心惊的依旧无路可寻,而那个挨了两个脑瓜崩的小孩,他开始日日在巷口转悠,偶尔抬手揉一揉脑门,望向巷外的目光中有了些殷切。

人们开始猜测,是不是收留了小狗子的那户人家发了善心,将他的母亲也一同接了去?但细想想又觉得不对,怎么说她也是个j女,虽然到如今还是一样的明媚照人,但毕竟有些年老珠黄了,又有谁还能看得上她呢?

猜测着、羡慕着、诋毁着、说笑着。

柳杨巷子里的一娘,终于慢慢的淡忘在人们的记忆力,就像从未出现在世间一样。

而这个时候,已是三月之后……

扬州城里已显出春色,点滴的女敕绿在人们眼中一闪即逝,再睁眼就成了一片又一片勃发的春意。

清静园里的柳枝也随风荡漾起来,江宁坐在树下唱着不知哪里学来的软腻调子,手上偶尔拾起一两颗石子往那池水中扔,然后就美滋滋的看一圈圈的涟漪。

老四窝在自己房间里,用竹子架起了窗,半趴在书案上偷偷的看她,许久许久,把自己手臂都压麻了也不自知。

“嘿嘿,被我发现了。”老三的声音有些突兀的在耳边响起,老四吓的猛地坐直了身子,怒视他。

“你、你,你吓死我了”老四瞪圆了一双眼。

“老四你在做什么?”老三明知故问,看着窗外的江宁眨眨眼,就将脑袋凑到老四眼前,饶有兴致的瞧。

“哎呀,烦死了”每次一看到三哥脸上那可以称之为可爱的小雀斑,老四就会觉得头疼不已,“我在构思构思怎么布局作画三哥你不要打扰我的思路”老四说的义正言辞。

“哦?”老三仍旧不肯退让,“做什么画啊?说来听听,让我也帮你参谋参谋。”

“去去又不是行军打仗,要什么参谋?”老四气极,伸手想要拨开眼前那张惹人厌烦的脸,只是苦于两只胳膊都酸麻的可以,这一用力竟是疼的呲牙裂嘴。

“哎,激动什么啊?”老三啧啧两声,“还是我四弟那,在这种事情上竟然一点都不会主动。你是娘们啊?还玩什么娇羞?看今天哥哥我给你牵线搭桥……”

“三哥你要做什么?”老四吓的直接跳了起来,慌张的去看窗外的江宁。好在那丫头仍在出神的哼着小调,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骚动。

“嘿——”老三对着老四咧嘴一笑,俊朗的笑容中却带了些阴谋的味道,看的老四心中发寒,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

只是这一步还没踩实,老四就觉着被什么东西一绊,高喊了一声“哎呦”的同时,人就这么直愣愣的倒了下去。

后脑勺被撞得晕晕的,老四迷迷糊糊间看到老三嘶溜了一声表示不忍,而后又听见他杀猪一般的大喊:“哎哟,不得了啦,我的四弟啊,你不要死啊”

这个败类……老四在心中这样骂着,然后晕了过去。

第十九章放不下的身份

“主要问题在于,你到底是怎么晕过去的?”

老三老四的房间里,江宁抱着双臂做沉思状,一双眼睛观着六路,两只耳朵听八方。若是如今给她一个假胡子,她非得贴到脸上去揪吧揪吧不可。

最近坊间流行起了狄仁杰狄宰相年轻时破案的段子,园子里也传的极开,不少人都听得入了迷,包括江宁也在其中。

园子里有个姓夏的年轻人,讲起这些段子来丝毫不逊色于那些说书人,一段段奇案被他讲的环环相扣、惊心动魄,就连江如水都一边喊着无聊,一边一次不落的跑来听。

江宁也早就上了瘾,伙房里丢了颗鸡子她都得严肃认真地分析鉴定一番,最终结案时的结论是:鸡蛋没少,只是鲁大婶数错了……

如今老四正目光僵直的躺在榻上,捂着脑袋缓气。江宁绕着他调查犯罪现场,老三在一旁不时嗯嗯的附会。

但这样进行了没多久,被害方就主动提出结案请求。

“我自己不小心踩到了衣角,摔倒之后脑袋撞到了地上,这么简单的事情,有什么好调查的?”老四捂着脑袋坐起来,偶尔剜向老三的目光厉的能杀人。

“就这么简单?没有阴谋的么?”江宁将小鼻子凑过来,有些悻悻然的问。

“什么阴谋?”老四一愣,心虚的看向三哥,还以为他的预谋已经被拆穿。

“不知道啊……”江宁偏着脑袋,一脸兴奋的挥舞着小拳头:“小事的背后也许就隐藏着天大的预谋。一个丢失的锄头,也许就代表着某个被害的人;一个飘在河面上的方巾,没准也代表着某个被害的人;一个看似不小心的跌倒……”

“也代表着我这个被害的人”老四接话,指着自己的鼻子,语气中有些气呼呼。

江宁听出了点不对劲儿,却是一头雾水,求救般的望向老三。

老三笑嘻嘻的将江宁拽到一边,一面伸手蹂躏着江宁的头发一面道:“我看师妹你现在啊,是巴不得园子里出个命案什么的吧?不过你天资聪颖,最近又迷上了破案这种东西,倒也无可厚非。但是你四师兄这都摔晕了,你不表示一下关心也就罢了,如今又这样像个陌生人一样的问案……你说,你四哥他能不伤心么?”

“哦……”江宁听得懵懵懂懂,挠了挠鸡窝般的头发后,凑到老四身边:“江自在……啊不,四哥你没事儿吧?摔得疼不?我帮你揉揉吧。”

老四愣了愣,没想明白为什么方才还一心扑在案情上的小师妹,如今又会将注意力转到自己身上来。疑惑的看向老三,发现他正在向自己夸张的挤眉弄眼,老四霍然间明白了什么,急忙闭了眼做无力眩晕状。

“没事……”老四惨绝人寰的强笑:“就是有点头晕,眼前也一黑一黑的。”

“啊?那是不是摔的很严重啊?那我去找大师兄,让他叫大夫来吧”江宁睁大了眼睛。

“不用”老四吓的急忙抓住江宁的袖子,“没事,休息一会儿就好了,就是这一下撞得有点厉害……”

“我瞧瞧,我瞧瞧。”江宁伸手模了模老四的后脑,惊叹道:“真的有个大包啊这可怎么办……”

后面的话,老四根本就没有听到,他只感受着江宁小手那有些凉凉的触觉,觉得那丝舒服的凉意,就顺着后脑的包渗透下去,所有的疼痛和方才对三哥的恼怒,此时便都烟消云散了。

“怎么样?怎么样?我说我在帮你吧”老三那讨厌的小雀斑又凑到老四眼前,嘻嘻哈哈的道:“看小师妹多紧张你?现在正在池边给你阴湿手帕那,一会儿你就好好的享受吧。把握住机会哦,我先撤了”

说罢,俊朗到惹人讨厌的老三又向着老四一顿挤眉弄眼,笑嘻嘻的离开了。

“三哥呢?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江宁攥着手帕走进来,东瞅西瞧也没看到老三的踪影。

“说是,灵感来了,作画去了。”老四开始满嘴胡编。

“哦。”这种事情在园子里倒也常见,江宁没怎么当回事,也就信了,“你能坐起来么?我帮你揉一揉。”

“好——”老四这时傻愣愣的,江宁说什么就是什么。感受着那有些凉的手帕触碰到自己的头皮,又看着视线中师妹的衣袂与手臂,老四只觉得一颗心砰砰的跳,没有理由的,一抹红色就从面颊蔓延到了脖子。

屋内变得静谧无比,外间的鸟儿正叫的欢实,熏香已经燃尽,淡淡的味道中被风吹进了春日的气息,在人的鼻尖前一勾一勾的,似乎非要让人迷醉了去。

江宁又哼起方才在树下坐时哼的调子,这次老四听清了词,却是关乎采莲、荷叶之类的应景之语,软软腻腻的,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起一幅桨声灯影的画卷。

“二哥的那幅《竹间抚琴图》好像快要做完了,但是这几天师父一直面色不大好,没事儿总往织锦楼跑,在二师兄的房门前一站就是一下午。似乎是有什么事的,我去问过师父,师父却什么都不肯说。”一曲小调哼完,江宁便开口说些闲话,“我瞧着大师兄也有点紧张的模样,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江自在你知道不?”

“没有啊,你说的这些我怎么没注意?”老四回过神来,笑着道:“宁儿,你是不是这些日子疑神疑鬼惯了,看谁都觉得这人身后有阴谋?二师兄又不是第一次临仿,哪里会有什么事情?师父要是紧张的话,至多是急不可耐的像要看看成品的模样罢了。”

江宁撅了撅嘴,嘟囔道:“大概吧,可是我总觉得不太对劲……你也知道,因为出境没出好,留下病根的人咱们江家又不是没有过。二师兄他,在这条路上本就比咱们多用心,若是真的弥足深陷了,怕是也不会自知吧。再说,他这次临仿的又不是什么好画,那是王微的绝笔之作啊,总觉得……有些不祥。

“再一个,前些日子我给二师兄送饭,看他的脸色总是惨白惨白的,我怕他……”

被江宁这么说着,老四也有些担忧起来,但犹自劝慰江宁道:“别胡乱担心,师父在那,不会出事的。”

江宁点了点头,又道:“我去再弄些凉水,你这包还疼不疼了?”

“没事儿,好多了,你、不必去弄了,那个,陪我呆一会就成。”老四有些结巴的说着。

“怎么说话都不顺溜了?不会真是摔糊涂了吧?”江宁轻笑起来。

江自哉忽然想到了什么,沉默下来。

“怎么了?”

“宁儿,你会不会,讨厌我?”江自哉低着头,几乎呢喃着询问。

江宁愣了愣:“为何会讨厌你?”

“因为,我的身份……”

自打带着江宁去了柳杨巷子,江自哉回来之后,就有意无意的开始躲避起江宁来。

带她去见自己的娘亲,这也是江自哉深思熟虑后的结果,自己母亲的身份,对与他来说,一直都是心中的一个结。

贱籍、贱民,他是伴随着这样的词语长大了,他来到江家之后,以为那些深深的刺痛会永远离开他,但是每一次回到那个巷子,他都会发觉,所谓的遗忘只是被埋藏在了心底而已。

他一直很自卑,他觉得自己出身不如人,更觉得自己配不上蕙质兰心的小师妹。虽然有过很多人称赞他的容颜,但是他清楚,这容貌是从谁那里继承来的,更清楚母亲曾经拿着这份容貌做了什么事情。

他并不恨自己的母亲,只是生来便如此身份而已,对于他们来说,又哪里有什么选择。

那巷子里的人都是一样的卑微,却又相互贬低讥讽着,想要将跟自己同样卑微的人踩在脚下,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撑起几分自己的脊梁。

男为奴,女为娼,这是柳杨巷子里人的宿命,即便你会打铁、会珠算,甚至会写一篇篇锦绣文章,这也只是唯一的宿命罢了。

但江自哉月兑离了,他被人从水深火热的泥潭中救了出来。那时候,那人诡异的瞳子淡漠的看他,伸出手,问他来不来。

于是他改名换姓。

于是他与以前的自己诀别。

但他仍旧是他,有些事情,改变不了的。

而江宁从那巷子回来后,也曾有些好奇的,但因为当日的那个承诺,以及害怕自己跑出去玩被人发觉,她也不好向旁人询问什么。

或是看出了江宁的一肚子疑问,又或是骨鲠在喉不吐不快,总之那一日,江自哉还是叫来了江宁,给她讲了一些事情。告诉她什么叫贱籍,什么叫娼j……

那日以后,江自哉就再也没有出现在过江宁面前,只是像方才那样,偶尔远远的、偷偷的看着她。

而江宁也有些进退两难,她能感觉到江自哉骨子里的那种自卑,所以不知该用什么样的态度与他接触。

结果二人一旦形同陌路,便是整整半个月的时间。

以至于老三终于是坐不住了,这才顺手办了今日之事。

“江自哉,你以为你是什么身份?”江宁站起身来,将手中的手帕顺手扔到地上,有些隐怒的对视着他。

江自哉抬头看她,只觉着头脑发晕,一阵阵的黑再一次席卷他的眼前。

她还是在意的。她还是在意的……

江自哉这样想着,只觉得整天地似乎都塌了下来。

——

(真正看破案看上瘾的是影子偶,最近在看英剧《新福尔摩斯》,于是乎发觉,福尔摩斯和华生这一对不是一般的配啊~啧啧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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