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1日。
玛洛斯号,飞行甲板,维修区。
13:20。
宁馨觉得整个人都快冒烟了,而飞机上喷绘的那只张牙舞爪的褐色兔子,却一点没有落后于他人时所应有的羞愤。
“该死,混蛋。”宁馨大力拍了一下她那只纽约灰栗兔的,低声咒骂。
捂在厚重的飞行服里,宁馨本已一身燥热,偏这架该死的飞机,今天怎么都和她过不去。头发花白的机械师,正急满头大汗地为她抢修。若是个年轻机械师,宁馨早就和他呛呛起来了;但面对老者,宁馨脾气再大,也知道要克制情绪。因此,她只好把怨气全部发在她的飞机上。
宁馨正自拍着飞机骂娘,却听脚下传来一个清冽带笑的伦敦口音,
“飞机不是你骂两句、揍一顿,就会乖乖听话的。——它不是克莱门特。”
“伊斯特教官?……我,我才没……”
伊斯特从宁馨身旁虎鲨的肚皮底下爬出来,也不起身,接着就爬进了宁馨飞机的机月复。仿佛知道宁馨要说什么,伊斯特的声音从飞机底下闷闷传来,
“……对对,克莱门特听话,和你对他实施的家庭暴力是没有半点关系的。——请把六号扳手递给我。”
宁馨蹲下,伸手把工具递给伊斯特,
“那不是家庭暴力,是我驯夫有道。教官,我把退役后的职业生涯都安排好了。我要写一本教导现代女性如何御夫的书,肯定能像威廉﹒罗斯托一样出大名、赚大钱。”
却听伊斯特一嗤,“罗斯托出大名、赚大钱,那是因为他的战争小说两次获了普利策奖提名。至于你那些个御夫之术,要是真能在克莱门特之外的男人身上管用,我就管你叫教官。”
宁馨颇不服气,正要反驳,却听“铛”的一声,伊斯特把卡在传动轴里的一块碎弹片扔了出来。沉寂许久的飞机,开始发出隆隆的低鸣。宁馨欢呼一声,就开始系飞行服的扣子。宁馨知道,今天带队的不是飞行官长司徒文晋,而是年纪更轻的政宗直人。因此,宁馨更着急地想要尽早起飞,好亲自照应自己那傻傻的男朋友。
伊斯特正从飞机肚皮底下往外爬,抬头看见宁馨心急火燎的神色,伸手拍了拍她的军靴,拈起地上那片弹片向她晃了晃,
“丫头,越是生死相搏的时候,就越是要戒急用缓。”
宁馨神色一凛,“是,长官。”
伊斯特回了她一个抚慰的笑容,“你这些天飞得很好,你们长官还跟我夸你一天比一天稳重呢。”
从未想到能得到司徒文晋的赞许,宁馨不由面露喜色,“长官他真那么说?”
“他让我不要告诉你,免得你得意起来,忘了自己姓什么。”
“那……教官您呢?您觉得我怎么样?”果不出司徒文晋所料,宁馨得了夸奖,马上翘起兔尾巴。
“凡是比我当新兵时飞得好的,我都觉得挺了不起。”
宁馨竟嗫嚅起来。听到伊斯特说她超越了当年的自己,宁馨平时的伶牙俐齿仿佛全都不见,像她男朋友一样只会脸红憨笑。
伊斯特又拍了拍她的靴子,“快走吧,迟了就没有全勤奖拿了。”
宁馨答应一声。戴上头盔,跳进机舱,她熟练地操纵着那架凶残的灰栗兔,径直驶向歼击机发射口。
伊斯特轻轻摇头。她毕业三年之后,才重回歼击机驾驶舱。坐进机舱,望着操作面板上几十个明暗不定的按钮,听着无线电里传来的塔台那不知所云的指令,她只觉一桶冰水当头泼下。那时候,司徒文晋早已在年轻飞行员里名声大噪,而她却连哪边是加速、哪边是制动,都忘得一干二净。
伊斯特忽然觉得有点倦。她从地上爬起来,准备去找块压缩饼干吃吃,却不想起身起得急了,竟一阵天旋地转。她伸手要去找身畔虎鲨的鲨鳍,手臂却被一双有力的手稳稳扶住。伊斯特一边道谢,一边转身,待看清来人,伊斯特的大脑,不由轰地一声。
仿佛是出自本能,伊斯特瞬间收起一身疲倦,挺胸抬头,立正敬礼,
“卓教官,长官!”
卓奉安一怔,接着不由失笑,“梅弗儿,你这么一叫,我仿佛觉得坐上了时光机,顿时年轻了十好几岁。”
伊斯特也有时光倒流之感,不然她怎会想都不想,冲口就是一句“卓教官”。乍一看去,卓奉安同十几年前并没有什么变化,仍是清俊挺拔,风度翩然,而此时近处细看,伊斯特却看见他眼角眉梢之间,竟有几分明显的苍老之态。
望着伊斯特的光洁额头,莹润眸光,卓奉安摇头,“梅弗儿,你这十几年来性格变了不少,模样却一点没变。”
伊斯特嬉皮笑脸,“教官说我性格变了,是在夸我嘛?”
卓奉安扬眉微笑,“当年听说你居然回了西点军校教书,我琢磨着军校高层一定是吃错药了。好不容易送走了一个大祸害,居然没几年又巴巴地请了回来,不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个道理么?”
伊斯特模模鼻子,讪笑起来。
却见卓奉安回头望望宁馨的战机呼啸而去的背影,语气一转,“却不想今日的梅弗儿-伊斯特,早不是当年的吴下阿蒙了。无论是教书还是育人,立威还是立德,你这个教官长,都做得远胜我当年。”
伊斯特抿抿嘴,面色少有地带点红晕,“教官您快别这么说……”
卓奉安却勾起嘴唇,“我哪里说得不对了?我带出来的那群混蛋小子,哪点比得上你带出来的这班优等生?”
伊斯特抬眼望着卓奉安,一副噎住了的表情。
却听身后传来一声低笑,“卓参谋长说得很是。”走来的正是司徒文晋。想是刚冲澡刮脸回来,司徒文晋虽然仍是眼底泛青,却容色清爽,精神甚好。
卓奉安瞥了他一眼,“连你也算在内。你们一个少校,一个上尉;一个教官长,一个飞行官长,两个人老大不小了,凑在一起还和原来一样,只会惹事胡闹,没一点长进。”
司徒文晋和伊斯特默默对视一眼,各自低头看鞋尖。
卓奉安叹了口气,“我知道这是战争时期,你们各自顶的压力非比寻常。但是正如我以前和你们反复说过的,越是生死相搏的时候,就越要戒急用缓。”
“是,长官。”两人老实回答。
“你们长了年纪,也该长点脑子。要是凑在一起还像原来一样只会做蠢事,那就不如趁早离对方远一点……你们这么看着我是什么意思?你们俩不是十几年前就吹了么?”
“……是,长官。”
今天的司徒文晋和伊斯特,早已有资本飞扬跋扈,指点风云,俾睨天下。而在昔年教官长面前,无论他们已站得多高,飞得多远,他们却仍是那两个因为卓奉安一句赞扬而雀跃,因为卓奉安一点不满而懊丧的毛头小子愣头青。
卓奉安走后良久,两人方渐渐从他的强大气场里缓过劲儿来。看伊斯特仍怔怔望着卓奉安的背影,司徒文晋轻轻踢了踢她的军靴外沿,
“喂,听说卓奉安还没结婚。你不是做他粉丝团团长做了好几年么,现在动手大有胜算。”
伊斯特抬头望着司徒文晋。
时空旅行虽然美好,但终归是要回到现实。他卓奉安早已不是当年的卓奉安,而她伊斯特也早已不是当年的伊斯特。至于司徒文晋么,她瞅瞅他略带笑谑的清朗眉眼,不耐烦地挥手,
“你还是省省吧。……你不是说你飞机有点转向过度么?我刚才把配重全部重调了一遍,你看看有没有效。”
司徒文晋依言跳进战机,而伊斯特走到一边,开始啃一块压缩饼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