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茹……”女人情难自禁,泪水涓涓落下,呢喃女儿小名。
“爹,她是谁?”小茹稚秀脸庞上,拥有同龄孩子所没有的成熟。她方才躲在柱子后头,逐字不漏听完爹与……那女人的所有对话。从谈话争吵中,她知道这女人的身份,只是想从爹爹口中,得到进一步证实。
“她……”郭强支吾,不知应否吐实。女人亦不敢贸然相认,毕竟当年她的离去,留下太多不堪,让郭强及小茹承担。
“她是小茹的……娘亲吗?”小茹等不到郭强的答案,径自又问。
女人唔咽,以手捂口,捂不住狼狈哭声和呢喃:“娘对不起你……”
这句话,诉尽了答案。
小茹僵僵站着,没再开口说话,定定忘向女人,仿佛失了神,郭强把她抱起,将小小螓首按进宽阔怀里,他转头对身后女人低吼:
“你还不走!出去!”
“小茹……”女人想踏近一步,被郭强凌厉眼神逼退,无计可施下,她走出珍珠阁后门,门扉掩上前,蒙蒙泪眼仍是望着小茹,依依不舍。
“爹,娘走了……娘又走了……”小茹喃喃说话。
“没有‘又’,她本来没回来过,忘了这回事……我们父女俩,这些年来不也过得很好?小茹,走,我们回厅里去吃饭,宴席还没结束,你最爱的兔馒头快上桌了……太迟回去会被吃光的。”郭强故作轻松,要粉饰掉逃妻带给女儿的刺激。
他不愿让女儿认娘,便是担心小茹的反应。
这些年里,小茹不是没吵着想要娘亲,尤其每回在外头受了委屈,被恶劣孩童取笑,说她是个没娘要的孩子时,她便会向他哭闹,用哀求、用撒娇、用死缠烂打,要他找“娘亲”给她。
有时他会软声安抚,有时他会厉声斥责,造成小茹对“娘亲”的又爱又恨,他知道女儿渴望母爱,也明白女儿对于娘亲抛弃她一事,无法谅解,她需要时日适应,而非一夜之间教她全盘接受。
小茹抿抿嘴,不答不应,任由郭强抱起她,返回前头宴席,圆圆眸儿,直觑那片虚掩门板,不知心里想些什么。
延维纤掌托颊,食指轻轻在粉颊上敲啊敲,窗外,戏已终人已散,她仍是看着那处位置,眼都没眨。
她没弄懂是怎样的心思驱使……说不定是成亲过程太无趣,先得闲得她发慌,教她决定起身找乐子。
延维踩上窗棂,脚步轻蹬,跃入沉沉夜幕中,以凌空之姿,寻找那抹离去的女人身影——她尚未走远,双肩一颤一颤,频频拭泪,在寂静街道间,形单影孤,哭声仍隐隐传来,好不可怜……
延维缓缓跟了上去。
完全忘了狻猊要她乖乖等他回来,洞房花烛。
新房冷冷清清,新郎官独自一人守空闺,龙凤双烛噼啪燃烧,烛泪滴滴坠下,在烛台聚集,随夜色更深沉,蜡炬渐消,抛下千金春宵及新郎官的乱跑新娘,总算又爬窗回来。
“坏家伙,哪儿去溜达去了?”一对长臂探来,牢牢逮住没乖顺待在房里,静候他掀盖头的顽皮新娘。延维没来得及反应,温热炙烫的唇,已擒获她温软耳垂,在她发鬓间,吐息厮磨。
浓浓酒息,光闻,便教人醉。
“他们是把你丢进酒坛里了吗?”她头一回在他身上嗅到的不是烟香,而是酒味,味道好重,盖过了烟香。
“相去不远。”狻猊呵笑,伴随字字吁出,自然是醇郁酒气。
今夜,被阁里众人一杯一杯灌,若拿个木盆子装,大抵也有六成满,用来泡澡都快没问题了。
他沿着她纤美皓颈游移,撒落或轻或重的咂吻,手掌捏握小巧玉劾,指月复眷蹭着那寸柔腻粉女敕,手指所到之处,薄唇随后跟上、吻上。
束在柳腰上的金边红带,遭他卸离,流泉一般,蜿蜒流溢两人脚下,绣巧精致的嫁裳,不敌衣料下白玉无瑕的雪肤更教人欣赏眷爱,他扯去繁复珠缀的红绸,埋首芬馥女敕软间,制造属于他专有的火热烙印。
酒,能乱性。
半醉的他,骨子里的兽,挣破了枷,随心所欲,毫不顾忌,做着他渴望想做的事。
“先……先等等,狻猊——我要更你说件事儿,今天晚上,郭强他那个逃妻回到阁里找他,似有复合之意,郭强赶她走时,他女儿却——”她叽叽喳喳,抢着要说。
“嘘。”他噙着魅笑,酒意使他眸色氤氲,迷醉人一般的朦美。长指点住她的朱唇,阻止她说下去;“别谈其他人……”
“可是——”她还没机会说她今晚尾随那女人去,放他一人在新房枯候多时所看见的……
“现在,只许想我。”
抵在唇间的长指移开,扰她开口说话的小小阻碍消失,她却没能再多嘴,取代长指的唇,密密缠来,封缄过多的言语,仅容亲昵的濡沫声交迭。
洞房花烛夜,最不需要的,就是去管别人的家务事。
她与他的“家务事”先处理一下比较重要……
接连数日的风平浪静,教人误以为郭强逃妻事件已悄悄落幕,郭强没与任何人提过此事,表面故作镇定,将心力全放在珍珠阁的工作上,那女人亦不曾再来。
延维不是好事之徒,当然不会找上郭强,问些后续发展或说任何闲话,与狻猊无关的事,她全都兴趣缺缺,懒得多加理睬。那夜跟随女人而去,她亦百思不解,自己哪根筋攀错了,才会做出这无聊闲事。
日子是很平静,与狻猊成亲之后,不过半个月余,两人足迹已踏遍数城,游历赏景。
在飘落白雪的城里,搓着圆雪球,疯癫玩耍;在繁花盛绽的城里,躺卧大片花海间,嗅尽花香;在结满葡萄的城里,三餐只以甜葡萄为食,在彼此唇色间,追逐着香甜汁液。
她玩得不亦乐乎,闲杂事,早已抛到脑后。
今早,和狻猊回到珍珠阁,才知道潜藏在平静底下的汹涌暗潮,并没有停止动作,等到事情再发生,一切急转直下,如骤雨突临——
“我要娘亲,爹,求你让娘亲回来,小茹要娘,小茹要娘啦……小茹不想再被人指指点点,笑我是没娘的孩子……”小茹声泪俱下,拉紧郭强的袖子,哀哀摇晃。
原来,这段时日里,消失的那个女人,并未真正离开。
她主动接近小茹,在孩子往学堂上课途中,与小茹碰面。
一开始,小茹不愿搭理她,总是加快步伐跑走,她不死心,一连数日,静静走在小茹后方,伴随小茹走上好一段路,小茹板起脸儿瞪她,她也不退却,温柔笑睇着久违的女儿,脸庞间,镶满慈爱纵容,或是默默垂泪,无语凝咽地注视小茹。
小茹毕竟是个孩子,对大人间的恩怨一知半解,虽然被灌输了许多娘亲的不是,郭强仍是语带保留,替孩子的娘留了些颜面,没将丑事说得太明白,对小茹而言,娘亲不要她和爹的理由,她是不清楚的。
自己梦寐以求的“娘亲”,近在眼前,就在那儿看着她,要她如何忍住脚步,不朝“娘亲”走去,问他一句:你为什么不要小茹……当“娘亲”紧紧抱住她,痛哭失声,一句一句抱歉,一遍一遍“娘要你!娘没有不要你!”、“再给娘一次疼爱你的机会……”,让这对母女相拥而泣——
也才有了小茹对郭强提出如此央求的后续情景。
冰强很头痛。
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他陷入两难挣扎。
如何淡忘妻子的狠心绝情?
她一走了之后,他一个大男人,带着牙牙学语的小女乃娃,身上仅存几文钱苦撑,还得承受亲朋好友同情、怜悯,或暗里嘲笑的可怕日子……
他心里,仍旧怨怼妻子的无情无义,男人的尊严,使他无法拉下脸来允和,可小茹泪涕狼藉,哭着要娘亲,又教他狠不下心,拒绝女儿此一冀求。
“小茹一直很羡慕别人有娘疼,这孩子以前嘴上不说,就是不忍你为难,如今,她亲娘出现在她面前,小茹自然渴望母爱,总管……你忍心破坏小茹的希望吗?”阁里的婆婆婶婶们,帮着小茹说话。
劝和不劝离,人之常情。
“刘婶说得对,小茹还小,又是个女孩,有诸多需要娘亲在身旁教导的事儿,那是做爹的很难周全顾及到……小茹既然愿意原谅她娘,总管何不也试着重新接纳你妻子?”
“我看郭夫人本性不坏,对人客客气气,这几天,陪小茹从学堂回来,总要亲眼看到小茹平安踏进大门,她才愿离去,临走前泪眼汪汪、不时回首,落寞的可怜样,看了都让人想跟她一块哭……”门房万福,是最清楚这些日子里小茹母女俩相处情况的人,一点一滴全看在眼中。
冰夫人每回送小茹到家,都会温柔有礼地向他福身,请他对小茹多多照顾呢!这么美好的女人,怎可能是传言中抛夫弃女的恶妇呢?
他万福,头一个不信。
“还有呀,昨天小茹险些被马车擦撞,她也是立刻拿身体相护,小茹没受伤,她倒给撞得不轻,人跌坐在地,好半响站不直身,嘴里仍安抚吓坏的小茹,要小茹别怕呢。”万福又提另一实例,要为郭夫人说话。
这件事,换来众人对郭夫人改观。
母爱真伟大,连性命都不顾,马车也敢挡。
“虽说郭夫人之前有所不是,此次低声求和,必也痛定思痛,会珍惜你给她的复合机会,尽心当个贤妻良母,以报答你的不计前嫌。”明明不是当事人,却说得煞有其事。
“是呀是呀……”
绑里众人不忍见小茹伤心哭泣,多数倾向劝说郭强点头,让小茹如愿拥有完整家庭,亦相信浪子回头金不换,逃妻此次倦鸟归返,应得大彻大悟,怀抱赎罪之心,回馈冰强的宽宏大量。
“这……”郭强难以立即作决定。
旁人说原谅,轻而易举,要他放下、要他体谅,好似由桌上盘里拿柑般简单,但对当事者——尤其是深受其害的那方而言,原谅两字,重如泰山。
“爹,娘真的会改好!她不是坏人,也不是故意不要我们,她说她会加倍再加倍对我俩好。今年生辰,小茹不要女圭女圭不要新衣裳也不要书,小茹只想要娘回来陪我,可以吗?爹,可以吗……”小茹软软央求,细碎啜泣,八岁大的女娃,这等模样令人又怜又惜。
“看在小茹的份上,总管,让小茹她娘回来吧……”又是一片劝和声。
“孩子都这样求你了……”心软的年轻丫鬟,向来视小茹为亲妹子,岂会不知小茹多想要有娘,见小茹掉泪,她们也跟着一块哭。
对妻子的恨意,是可以摆在小茹后面,一切以对小茹有帮助为优先,姑且先不论他是否原谅妻子,小茹渐长,开始产生女孩儿家的心思,那些是他这个当爹的人所不懂的事儿,有个娘能替小茹解惑或分享,总是好的……
加上方才听万福所言,妻子保护小茹那一景,兴许,他可以试图去相信,妻子当真是有所悔意……
“最好别这么做哦。”
凉凉地,有人提出了反对意见。
声音,来自于始终坐在一旁,喝茶啃饼的新任夫人。
“那女人,不是真心悔改,别被她的苦肉计骗了,让她回来,不过是重蹈覆辙,再被她洗劫一空。”延维软绵的嗓,混杂着咀嚼脆饼的喀滋喀滋声,在静寂厅里,响得像巨雷。
“你——你少胡说!我娘不是这种人!她不是!”小茹率先跳出来,扞卫娘亲名誉,脸上泪水还滴答直掉,气嘟嘟的小嘴放声嚷嚷。
若不是身份有别,她定会跳到新任夫人面前,叉腰跺脚,要她收回对娘亲的诬蔑。
绑里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针对的自是夫人那番……指控。
“为何突然这么说?”提供臂膀给延维当靠枕的狻猊,挪走唇间烟管,吐烟的同时,提出疑问。
“因为我——”延维蓦地收口。
不能大刺刺在众人面前坦承:因为我飞出窗外,跟踪那女人好一段路,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夫人,常言道“劝和不劝离”,您不站在总管的立场想,好歹也为小茹想,一个孩子,可怜兮兮的讨着要娘,您不帮忙劝总管一家团圆便罢,还在孩子面前说三道四,编派人家娘亲不是,又说不出所以然来,着实……不妥。”本就不喜欢新任夫人的丫鬟们,仿佛找到延维的痛处,同仇敌忾,群起攻之,说得酸溜溜。
“对呀,竟然说郭夫人是再回来洗劫的……这话没凭没据,根本是在羞辱人!”
“夫人若觉得郭夫人存心不良,又如何解释郭夫人为救小茹,不顾自己安危,以身挡车一事呢?!”
“那是假装的,早就安排好的戏码。”延维一口咬定。
小茹重重抽息,不敢置信这番含血喷人,将娘亲无私的母爱表现,控拆得不堪至极。
“可有证据?”狻猊坐直身,变换姿势,迫使延维由他怀里退开。
当然有!延维动用“心音术”,与狻猊进行秘密对谈。
她不用向阁里任何人解释理由,独独狻猊,她不瞒他,会将她看见的、听到的,全告诉狻猊,他就能明白她反对的缘故。狻猊若听完,也会同意她的做法,与她站在同一阵线。
成亲当夜,我尾随那女人出去,她一路哭着往城东方向,走了好长一段路之后,有个男人从暗巷出来,劈头就说:
“你还在装?离开珍珠阁够远了,擦擦眼泪鼻涕吧。”